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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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爱情伤(5)

当时的政局正值动荡未明时候,兼且大赦元祐党人又是因了天现异象,经观星所得的不可不为之举。因而,“元祐门”事件还是处于敏感期。于是皇帝在得到呈报后,便即时下诏,追回赵挺之病逝时候所赠的“司徒”官职。

蔡京还想赶尽杀绝,便又兴大狱,欲治赵挺之后人于死地。当时,赵家在京亲属皆被捕入狱。赵家三位能力、名气皆出众的“三诚”:赵存诚、赵思诚、赵明诚,更是被冠以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所幸后来查无实事,蔡京才悻悻地放人“具狱”(即结束官司)了事。

这场蔡赵之战,终以赵挺之的死亡告结。而赵家,更因此而受到了株连,元气大伤。尤其是赵家三位公子在被罢官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因受蔡京之流的打压而消隐于朝野。

在经历了这样一番事件之后的明诚,当然不可能再如同之前没历经世事般心内毫无挂碍了。

他的家族遭遇了这么一番迫害与诬陷,父亲更因朝廷党派之间的争斗而郁郁死去,其间或多或少还间杂了些“元祐门”的因素。他即使并不可能因此迁怒或者怪罪妻子,但至少心里会有那么些东西是与之前不大相同了吧。

表面看起来幸福美满的一桩婚姻,却使李清照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处境。于官途中的际遇如此悬殊,娘家的复起与夫家的衰落,几乎在同时发生着。她突兀地立于其中。似乎这般的冷落是她应该承受的。可她却明明又是如此的无辜啊。

这般形景,可叫人情何以堪呢。

好在明诚经历了这番官场险恶后,对世事看得更为淡泊清明了些。又因父亲新丧,遂解职回乡守制。稍稍调整好心境,他便携同妻子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两人回到明诚故乡青州,过起了不问世事的隐居生活。

是年,晁补之正闲居金乡,离青州不远。

六、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1.闲居青州

屏居青州的十年,是李清照与赵明诚生活得最为恬适美好的一段时日。

虽然对于明诚来说,这段屏居的生活未免失落,但对于李清照而言却可算是“因祸得福”,她得以度过了生命中最平静的一段时日。

她亲手撰著的《金石录后序》中如此记叙道:“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给,衣食有余。”

既屏居乡里,夫君又被罢官,自然不可能比之在京时的锦衣玉食。可是易安在这里却说“衣食有余”,可见她心内的满足。

但初回青州时候,她还未曾如此知足。隐居初期,她还犹带着一丝对于命运不公的埋怨,还有对于自身境遇的不满。也许,还有对于夫君与自己之间的微妙变化而产生的怨叹。

成于此时的《多丽·小楼寒》便隐约可见她的心事:

夜长帘幕低垂。恨潇潇、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 ,也不似、孙寿愁眉 。韩令偷香 ,徐娘傅粉 ,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 陶令 ,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醾 。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 ,似泪洒、纨扇题诗 。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 东篱 。

——《多丽·小楼寒 》

长夜漫漫,小楼被笼进一片清寒之中。寒气侵得人要将门窗子上挂着的帘子都垂放了下来。最是恨潇潇风雨太无情啊,只一夜便将那般冰清玉洁的花瓣儿折损得憔悴不堪了。

看这白菊儿,风姿淡雅,清高且自重。它既不似杨贵妃醉后般以娇态嗔人,也不像孙寿般故作愁眉以妖态媚惑人心。

不需用贾午偷给韩寿的那块御赐奇香,来硬比菊儿的香味;也不要用徐娘涂抹的脂粉,来形容菊儿的姿色。那般庸脂俗粉,怎能与这般清雅高洁的菊儿来相比呢,可是一点新奇意思也没有。

菊儿的美,是需细细地赏看才可探得它半丝神韵的。看它的风韵、气节,莫不正与屈原、陶潜的高洁淡泊正好相宜么。

清风微送,将菊儿的清新香气徐徐地晕了开去。花香在空气里飘荡着经久不散,一点也不逊于酴醾花夺人魂魄的香味呢。

秋日即将尽却,菊花亦将步向凋落时节。如今来看,却更显得清癯似雪,瘦挺如玉了。它亦如同惜怜这秋日般,依依不舍地向人话别呢。

这般姿态,似极郑交甫得了仙女赠佩后又失却的怅然若失;又似极了班婕妤,洒泪题诗于团扇上时候悲怨无助的情态。

这样的季节,让菊儿的开放不是在月明风清的夜晚,便是在烟浓雨暗的昼日。命运不知为何偏要这般捉弄,让菊儿在愁苦中度过自己最美好的华年。

只可惜,纵然白菊儿亦怜惜时光恋眷人世,却不能知自己能够留住这般美好姿态到何时。

倘若不是人情淡漠,我(与菊儿)又何须这般苦苦追忆,追忆曾经那般爱怜极了“人淡如菊”情操的屈原以及陶潜呢。

这首词,在易安的所有作品里算是蛮跳脱其风格的。其中引用典故之多,莫说在易安词中,就是放在古今所有诗词中也是少见的。而且其中的典故引用都颇有深意,属词作之中喻意最丰富,也是至今为止词作之中最长的一首作品。

因此,众学者皆对这首作品颇有微词,认为其有堆垛之嫌。

有人据此解释。如陈祖美《李清照评传》中云: “从表面看,此词用事用典过于堆砌,几乎成了掉书袋和獭祭鱼,实际很可能是作者故意用一些无关紧要或不相干的故实,来掩盖‘泽畔东篱’、‘解佩’、‘纨扇’这四个涉及她内心创伤的重要故实。”

也许那便是易安的用心。如此频繁地引用这些有意味的故实,才更可显示出她内心里欲表却又不能明言的隐伤。于是,只好絮絮地铺叙。

表面看来,词中似乎都在喻说夫君不屑取媚蔡京等权贵,宁愿隐居乡里淡泊明志,其气度就如同屈原遭谗去国,陶潜挂冠隐退,以身退以正名节。

深层里,却又在暗喻了自己身处如此冷清之境,是因了外在环境所逼而就之,还隐约有着对明诚的一些埋怨以及自己曾受冷落的一番悲诉。

经由如此谋篇布局,此词的神韵如同荷莲般于一团繁杂污缠的结构中婷婷出之,不染丝毫污浊。经过了外在反面的层层对比,方更可突出要咏叙的主体“菊(词人内心)”的清新高洁之感。

这亦是易安与明诚屏居青州十年里,为数很少的作品之一。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除了隐居初期的这首作品外,再少碰及词作之事。

纵观易安最出色的作品,莫不都是作于最悲痛心伤的背景之下。无论是前期因党派之争被迫的分离,或者明诚复官后的冷落相待,更甚乎后来南渡之后的流离迁徒,以及明诚死后的凄惨悲戚,恰恰都是她的作品大放光芒之时。

而在她最美好平静的时日里,她却几乎无所创作。

也许幸福与甜蜜易使人心生闲散,正所谓则为你如花美眷,共闲度似水流年。既得一神仙伴侣,人生已然无憾,亦再没有别的诉求。

她就这样,安心于此番如水平淡里,守着两个人的小小幸福,甘愿沉溺其中。

屏居初期的烦躁不安,随着时日的过去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对眼前平静生活的欣然享受。

在这远离世事纷扰的地方,她开始品尝起二人独处的乐趣来。在这里,再没有第三个人来离间她与夫君了。在这里,他们也终于有足够的时间,来赏玩及研究珍爱的金石碑文了。

他们终于得以在这个远离纷扰的地方,寻回了久违的平静与快乐。

也许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明诚因到处寻访金石碑刻而需经常离家。有时一去,便是半月时日。由此,让独自留守家中的娇妻不免心生相思。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山催薄暮, 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浣溪沙·小院闲窗春色深 》

在这小小院落里,窗子都闲静地关着,一副无所事事的形景。春已经很深了,帘子还在低低地垂挂着。也懒得去卷起来了,就让它这么层层地遮着吧。

屋子里头,光线暗淡。窗外的树影,斜斜碎碎地透进屋里来,叠映在人的身上暗沉沉的。独自倚在小楼的栏杆边上,这般心内的愁闷却无人可诉知。指尖停在瑶琴的弦间,也无心再去拨弄了。

远远的山峦处,有云儿轻轻地浮游其中。峰峦之间,云雾缭绕。这般景象,催得暮色都要早早降临了。

微风细细,拂动着柔软的雨丝,舞弄着娇弱的柳枝。而开得正好的一树梨花,却抗不住这般时令变幻,颤颤巍巍地被打落了一地。恐怕凋谢,已是难以避免的事了呢。

这首词中充溢着让人惆怅的情绪,然而却无厚重怨艾,只是轻浅的一些愁情。是因了思念的人儿不在身边,所以才感觉万事都变得百无聊赖起来。

此时的易安,已然完全沉浸于自己的小小世界里。不再像以往般专注于琴棋书画与诗词歌赋,她只享受与爱人在一起时候的每一分一秒,亦深受着爱人不在身边时候的每一寸想念与寂寞。

她的身与心,都与赵明诚牵系在一起,却将自己的部分大大地省略了。因而词作之事,亦只在夫君不在身边的时候方重拾之以慰寂寥。

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那把“瑶琴”。

据徐培钧先生《李清照集笺注》中记载:上海民族乐团的高级琴师龚一,于其撰文《藏琴与传琴》中有收录一首《琴铭》。

据悉描述的是龚一先生的第一位学琴老师张正吟先生所赠予他的一把无名琴,其琴背上原刻的一段文字。那段文字是两行阴文鎏金隶书楚辞体诗句,镌刻得十分俊美。

老师赠送给他的时候,曾经提及其“相传是李清照的遗物”。龚一先生如获至宝,后经得老师同意,将之命名为“正吟琴”。

龚一先生后来为这把琴撰文《正吟琴的鉴赏》,载于上海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协编之《今虞琴刊续》,中有云:“正吟琴,伏羲式,肩弯处的弧度流畅圆润……龙池的两侧似乎有着依稀隐约的单笔的字迹……依稀的字迹挑去了表面的漆层后,原底字迹中的金粉小篆就清晰地显露出来了。

龙池右侧为[□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宣其声兮。□□□□,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流兮]。”(其中□□为缺字)

后来,上海书店出版社刊行之《收藏历史解放日报文博文萃》中,直认《琴铭》为李清照所作。

徐培钧于是据此案云,若此琴即易安此词中的“瑶琴”,那应该就是易安于离乱过程中散失的众多文物之一了。而此瑶琴能够于战乱中得以幸存,更有幸被后人所得。如若属实,那么这便也是对九泉之下的易安莫大的一份安慰了。

“□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丝,宣其声兮。

□□□□,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流兮。”

无论这是否真的为易安所题,只这些形容,不恰恰正是对她自身的最好描述吗。

与夫君分别的日子,百无聊赖,无论她做何事都感觉索然。也许唯一还值得去做的,便是在发呆的时间里填一阕钟爱的词,以遣心内寂寞。

于此,还有一阕同名《浣溪沙》生成于同时。

髻子伤春慵更梳,晚风庭院落梅初,淡云来往月疏疏。

玉鸭熏炉闲瑞脑,朱樱斗帐掩流苏,通犀还解辟寒无。

——《浣溪沙·髻子伤春慵更梳 》

这么快地,春天就要过去了。这样好的季节,就被人这般生生地辜负了去。这样的伤感,让人无心再去梳甚发髻样式了。

庭院中,那时开得那般好的梅朵儿,现在也在晚风里一瓣瓣地凋落了。云儿淡淡疏疏地在月儿的周边不停往来,将一盈月遮得暗淡隐约,不得分明,月光也再没有了当时梅开时的皎洁明朗了。

看吧,日子就这般过去了。时光无情,彼此相对时候的心动欢欣,现在也已经被相思打落得如同这落梅淡月般,没有了新鲜。

玉鸭形状的熏炉,现在整日都闲着了,无心再点瑞脑。既怕闻到与君执手相对时候相似的味道,又怕这香消时,将人的美好幻梦也一并给打扰了。

如此清冷的夜啊,无心睡眠,却又和衣躺倒榻上。深红斗帐仍旧挂着,懒得放下。帐子上的流苏,还被遮在帐子里头。

帐子上垂带着的犀牛角啊,既然你释放的暖气可以暂且暖着这床前方寸。却可否,解得我此时心下的孤清寂寞呢?

彼此相对的时日如此美好,让易安舍不得一刻的辜负。每一分钟的离别,对她而言都是生命里的一道缺失。

夫君埋头金石研究的精神让她深感敬佩,却也让她倍受到了冷落。于是,她的寂寞越渐显现痕迹。在上首《浣溪沙》中,她仍旧是欲语还羞的想念,而在这首《浣溪沙中》,她却开始显现出了更深一层郁郁的不欢喜,

而在以下这首《木兰花令》中,她的嗔怪更是开始现出了些许清晰的描述轮廓。

沉水香消人悄悄。楼上朝来寒料峭。春生南浦水微波,雪满东山风未扫。

金樽莫诉连壶倒。卷起重帘留晚照。为君欲去更凭栏,人意不如山色好。

——《木兰花令·沉水香消人悄悄 》

沉水香已经燃尽,暮意悄然来临。这屋子里头,却仍旧人声静寂。从清晨开始,这小楼上便是这般的寒意料峭了。

南浦里的春生草儿,在水波间莹莹摇曳。隐居的东山屋子前堆积的雪儿,山风还未来得及吹扫。

金樽酒杯子,可不要怪罪这不禁酒醉的人儿迷蒙得连酒壶子都给晃倒了。于窗下痴痴等待的人儿,醉眼朦胧地卷起层层的帘儿,与天边的夕照晚霞作了一会短暂的陪伴。

这般百无聊赖地凭栏怅望,再怅望。只因了夫君执意要远行,才让人如此相思。不知他现在身处何方,也不知那里的风景山色是否要比家中的人心情意要好呢。以至于,就让他如此留恋忘返了。

这首词从一开端便以满楼的“寒”为主线,叙述了一位被独留家中的少妇寂寞凄清的守候状态。

但即便在这些闺怨词中有再多的怅然与怨念,却仍旧是以甜蜜的疼爱垫了底的。嗔怪的口气里,犹带着撒娇的意味,只是一个留守家中的少妇对于离家迟迟未归的夫君给予的小小埋怨小小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