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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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爱情伤(4)

虽然以上言辞足以说明,《琅嬛记》是一本名副其实的记录花边闲碎的杂书。但起码可以说明它在形容《醉花阴》得到的赞赏时颇独具慧眼,以一个独特的视角来表达了对易安词的折服。

以致后来“黄花比瘦”的掌故可以称霸词坛,其可谓功不可没呢。

2.相思怨

一封封的书信有去无回,而易安于娘家越久,越觉得二人相见无望。她失神落魄到了极致,将所有的相思都寄情于词作,苦苦地遥望着二人相见之时。

而稍时,政局有所见缓。

崇宁五年丙戌(1106年)春。据史记,此年有彗星出西方。后请星相,以星变诏求直言,遂有诏令毁《元祐党人碑》。

继而,有太白画见。又赦天下,解除党人一切之禁。未几,又叙复元祐党人。

如此,李格非终于可以重新回吏部。而易安亦在望穿了秋水之后,终于得以随父回京。

此时她的心里无上的清明开朗,已经与此前的深思苦愁大相径庭了。一切都得以重见天日了,日思夜想的人儿也即将得以相见了,叫她如何不激动欢喜呢。

待回到京城,见得久别了两年之余的屋舍虽然门庭冷落,但仍隐约可见涌动的生机,因而未损她的雀跃。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玉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

春的喜信,渐渐蔓延到这冷落了许久的家门口了。你看,这些草儿们都已然长成了青青颜色。院子里头久违了的手种江梅树,枝丫子里已绽放了些许颜色。但花朵儿还未开完全,有些还在苞叶里眠蕴着。

来细细地将一笼碧绿的春茶碾得碎微如尘,许久未曾这般用心地烹过一回茶了。细啜一杯亲手烹就的春茶,脑子里滞留的那些旧梦痕迹,以及清晨将醒未醒的混沌感觉,都一并清除了去。仿佛才刚醒觉,又是一年春来到。

这久违了的好时光啊,竟如此的不禁细度。转眼又是黄昏了,看这轮皎洁的明月又羞羞掩掩地升上了天边。斑驳的花影,摇曳在重重门帘之上。月光在帘子间,稀稀疏疏地铺上了淡淡华色。

是这样一个美丽的时辰啊,我却一连两年都错过了。梅花都已开过三回了,真是白白辜负了这番良辰美景。

这一次归来,一定要好好珍惜时日,尽情尽意地过好这个春天才是。

看这些字里行间,以往的阴霾一扫而空,全是一派清新淡雅的惜春情怀。可见此时易安心境的舒展。

父亲终于脱离险境了,自己也得以回到了京城。相信用不了多时,得信的夫君也会来接自己回去了。那以往的种种美好,又将要回来了。

这一切一切,都让人感觉到无上的欣慰与期待。她也再没有了此前待字闺中干巴巴等待未来夫君的焦虑,也没有身居原籍时那种被遗弃的寂寞无望。

因为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必然会来到的,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因此,她气定神闲。一边于娘家中重拾久违的煮茶赏梅之事,一边静待夫家的佳音。

这首词中有一个长句 “春到长门春草青” ,其直接袭用了五代薛昭蕴《花间集》中的《小重山》句: “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朦明。”

这里的“长门”,语深意长。众所周知,司马相如曾为陈皇后写下著名的《长门赋》。长门,一般用来代指冷宫,喻意被冷落。

而 “春到长门春草青” ,既指代冷落许久的门庭重新回复生机,又喻意了久违的眷顾宠爱,将重新降临到被冷落了许久的自己身上。

在这里易安采用“长门”的典故,想来还没到某些学者而言的“明诚纳妾说”的程度。只是单纯以此喻意自己被夫家冷落了这么些时日,自家门庭也因之前的“元祐门”事件而显得人客稀落,心有感慨而至。

虽说这首词首句引用了前人之作,但同时她的词中句子亦被后人引用。据清·汪玢《漱玉词累钞》引《问蘧芦随笔》: “荆公《桂枝香》作名世,张东泽用易安“疏簾淡月”语填一阕,即改《桂枝香》为《疏簾淡月》。”

可见,易安词正以她独特的遣词造句,逐渐发散出袭人的影响。

她这般欢欣鼓舞地等待着期盼中的未来,然而她的欢欣情绪并未能延续多久,就被毫无动作的夫君家打落得所剩无几了。

回京已有些时日了,而夫家却丝毫声息也没有,也无人来问候她或者父亲,不免让人心生蹊跷。

她身为女儿,虽然心有疑虑,却又不好亲自去打探什么。

于是,便开始郁郁寡欢起来。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怨王孙·帝里春晚 》

春色已深,在这帝都汴京只见得门庭重重,幽深的院落影影绰绰地笼于这晚春的暮色暗光之中。阶前的绿草在这般暗淡的暮光里头,显得生机萎然。

这样的时节,于黄昏的天边却仍旧等不来雁儿的影迹。它们是已经飞过了,还是未曾回来呢。等不到它们了,于是我在这楼台边写再多的远信近音,也无人来替我转达了。

自古多情空余恨。多情人自是易为这般情景所触,思物感怀,又白白地生出了许多伤心来。教人如何能够弃舍对此番变幻的伤感呢,眼看着又是一年寒食天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原来却是真真切切地伤人啊。

庭院里孤单单的秋千,也失去了往日的笑声欢语。你可还记得它,你也许已经忘了吧,彼此初见时的那般惊艳与悸动。

从前的热闹,都离得远而又远了,如今这里已是街巷静寂无人到。只有一弯不受凡俗爱怨沾染的洁白月儿,缓缓地自东移斜至西。身影轮换间倾泻了一天一地的银光,水一般浸染晕透了枝丫子上安静依着花期开就的一树梨花。

这首词,读来让人心里静安得无法言语。那是一种无声胜有声的沉默,像是一幅山水画中,万千曲折处的留白。涵括了千山万水的险兀,却只有这一片安静的白,可以表达得尽致适当。

这里的一片景物,都是静的。重门抑或深院,暮天抑或细雨,草阶抑或秋千,明月抑或人,更甚或这一个春天。仿佛,都是静止了的。

一直认为,沉默的力量是最巨大,也是最可怕的。它涵含了一切的可能与未知,却不向外透露些许。因了这般的莫可名状,而更让人感觉震慑。

喜欢这首词,也许正是因了它这般不动声色的埋伏。仿佛一个低眉婉目的女子,安静地坐于身旁。殊不知,哪个不经意的回身间,便可从眉间生出一把利剑,直入心肺。

在对于明诚未知心意的答复里,她亦是这般地沉默着,隐忍着。

这般的安静。然而这静止之下,却隐伏了万千翻涌的情感。外在的一切都静止了,方才更让人深入血肉地感受到沉埋于体内的每一下细微悸动。它们这般纤微,要细细地屏了呼吸,敛了心跳,才可探得一丝一毫。

词人将心思放得这般谨小慎微。她将心内所有的期待与不安,都锁在了这股安静里,凝聚成心内兀自流动的一道暗涌。她于字里行间轻浅地置放着这股涌动,生怕力度稍重,便会触破了心底那道未加设防的伤口。

这般鼓满了对抗张力与内心冲突的沉默,只肯于最后一句“浸梨花”里泄露些许。她终究还是没有爆发出内心的情感,只将情意清淡地寄予了这一树梨花。看着它们安静地开放,就如同看着自己心内洁白纤细的一腔心事。让它们这般默默地开放于天地,默默地谢落在心里。

就这样看着它,看着那些期待与失望,在心里生灭得无声无息。那是一股酝酿良久的情愫,以这样无声无息流淌的姿态,动人心魄。

3.望断秋水终重见

旧时礼数,已婚女子无论要探亲抑或外出,必得先回明夫家。不仅要经过婆婆老爷的同意,还要丈夫点头才可。更勿论,已经被遣回了娘家的女子。

此时的易安,正身处如此尴尬境地。夫家若无人来接她,她便只能这样一直呆在娘家,未经允可,大门都不可踏出一步。

她明明已经得以回到了京城,同样身在京中任职的明诚应该是首先得知这消息才是。可是为何他却迟迟不来接自己回去呢。

难道,他已经不再对她心有眷恋了吗?抑或是他被与自家作对的赵挺之下了警告,所以才不敢来接自己回去呢?

她这般心心念念着那个近在咫尺却仍旧远如天边的人,愁肠寸断。他这般拖沓着不来见自己是否另有原由,想必易安心内也是有过一番猜测的。想必,还生起过一些不好的念头。虽然只是一瞬,虽然马上被自己否决。

毕竟是女儿心思,细腻敏感。本身被遣回娘家已经很不堪,如若在此时又偶听得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那她的心更是受尽了煎熬。

于此际,她有一首《行香子》抒伤情。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行香子·草际鸣蛩 》

瑟瑟的秋风之中,蟋蟀声声伏鸣于草丛花间,惊扰得一树梧桐叶纷纷飘零。仿佛在蓦然间才惊觉,眨眼间竟已到了七夕。这时节,天上人间都笼于一片浓愁凄苦之中。

云儿为阶月儿为地的天宫啊,纵使牛郎织女都能够同在其中那又如何呢,他们一样被重重天条阻拦隔绝着。纵然可以借乘着往来于天上人间的木筏来回,亦只是在相互苦苦追逐着。没有天宫的解令,他们纵然再靠近,纵然彼此就在咫尺之涯,亦是无法相见的啊。

只有在这季节,在天帝规定的时限内,等鹊儿们搭架起了银河天桥,他们才能够在一整年漫长的等待后于今晚相见得一次。两人的心内,一定有着道不尽的离情别恨吧。

才刚得以相见的牛郎织女,难道已经过了规定的时限,又要分离了么?如若不是在别离中,怎么这天会一阵儿晴,一阵儿雨,一阵儿风地变幻不定呢?

据南朝·梁·宗檩《荆楚岁时记》载: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

这便是牛郎织女最早的故事版本。

时值七夕,触景伤情。于是心有所触的易安,便在这里借天 上(牛郎织女)的难见之苦,来诉人间(自身)遭受的生离之痛。天上人间一样的浓愁,牛郎织女的凄伤喻意了此时易安与明诚的处境——同样因为禁令而不能相见。

纵使我离你再近又如何,你却因了父亲(如织女祖父)之命,无法前来与我相见。天上的牛郎织女,分离一年尚可盼得今夜的一次聚首。你我却是分离了数年,还不得重逢啊。

我就在你咫尺之涯的身边,却为何觉得彼此相隔于千里之外呢?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而我等不到你,连岁月都一同老去。

“正人间天上愁浓”,后人研究中,有因此句而将这首词定为明诚死后所作,其实大误。若说此词中有悼亡之意,那亦不为明诚,而当是为清照父。

因据《宋史·李格非》传中云: “……召为校书郎,迁著作佐郎、礼部员外郎,提点京东刑狱,以党籍罢。卒,年六十一。……”

李格非卒年本无可考据,只知卒时岁六十一,当是于此政变年间前后。因考证诸多史料,自此“元祐门”事件之后,李格非的记述渐少至无。由此可知,其当是因身卒而消迹于政坛。

如若其父于此时卒,当与政治迫害不无相关。如此,易安身受的打击,更是不言而喻了。父死夫离,对她可谓是当头棒喝,魂魄相失。如此,叫她怎能不伤心欲绝呢。

结语的一句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用口语化的表达来诉说了心内无法表达的哀伤。这是宋时山东的方言,被易安如此用于词中,却是详尽了这般飘忽不定的心绪以及身处的境况。

且不说政局上的风云变幻是“霎儿”间的事。只说她的心情,由此前被遣离的伤心焦虑,到得以回京的欢喜雀跃,再到后面对于未来的欣然等待,直到如今的愁伤无望。这其中变化,可不正如这七月七的天气般变幻无常么。

而此时又正值时局明明暗暗之际,家事政事都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之中。于此处用词,甚是一语双关。

如此怨艾了数月,明诚终于在沉寂了一个夏天后来接她回婆家了。

也许因为等待了太久,她再没有了期待中的那般欢喜,反倒还隐隐地有了不安。直到回得此前新婚之所,才清楚了自己的担忧,亦终于明白了明诚之所以这么久才来接她的缘故。

因为,君心果真已不似初时。

且先不依着如陈祖美般笃定地相信明诚是于此时纳了妾(不管是于他自愿,抑或因父母之命)之说,就只说易安此时的处境。

先前的李格非因朝廷大赦天下而得以免受了株连之苦,并被允许在吏部与监庙任职。虽然仍属于动荡时期,那“吏部与监庙”之职亦只是个虚名号,但至少是不再被政治追究了的。而赵家,此时却是开始鸡犬不宁了。

原本与蔡京串通一气的赵挺之,在将共同的政敌击败后,两人开始窝里斗了起来。赵挺之跟蔡京在联手对付政敌时候的貌似团结,在此时终告崩解。赵更是频频在皇帝面前,大肆举报蔡京私底下的一些胡作非为。

但他无疑太小看了蔡京的手段,他既触犯了善谋私利的蔡京的利益,便无疑踩在他这个老虎的头上叫嚣。于是心狠手辣的蔡京,开始变本加厉地对赵挺之进行报复。

赵挺之毕竟不如蔡京懂得玩弄权术。于是在大观元年(1107年)三月,赵挺之被罢免右仆射。当月五日即告病卒,时年六十八岁。

蔡京还不解恨。赵挺之卒后几天,他又以 “交结富人”、“力庇元祐奸党”等罪名诬陷赵挺之,并将之上告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