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半生流离半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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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爱情伤(3)

这就不得不让人心生疑团了。既说了已过彩礼者可以不在其禁列范围内,由此推之,既成婚姻的,更不算在其内了。正所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李清照早已是“赵李氏”,赵挺之难道不该将幼子至爱的妻子留在京城?

况且,山东诸城赵家与“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那个“赵家”并非一家,也无甚皇室宗亲之说,然而科考出身的赵挺之却故意攀龙附凤,将自家硬是添挤进“宗室”之列。他不仅煞有介事地将禁婚令扩大化,还将原本并不在其列的儿子婚姻也一刀切在里面。

赵挺之这般着力地做秀献予昏君奸臣,无非是想以此赢得更多的加官进爵。即使因此需牺牲儿子的美满婚姻,亦在所不惜。

也许老谋深算的赵挺之还在心里盘算过:此时的易安夫妇刚新婚一年,还未有子嗣(二人最终也是未有子女),如能在此时将他们拆散,甚至为了标榜自己的政治立场,让明诚休妻而再纳一妻妾,对于深有手段的赵挺之而言,更算不上是个什么事。

既然他在一开始首肯这桩婚姻的时候,便是想从中获益的。依当下形势看来,他是打错了算盘了。那么,就趁这机会将之解除还为时未晚。你个李清照还不识好歹,还敢上什么诗来斥自家公舅“炙手可热心可寒” ,可不就是要讨人休的么?

不管赵挺之真正的意图跟想法是什么,其结果就是李清照被无情地遣返回了原籍。说得不好听,便是被赶回了娘家。

她于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与父母亲一同匆忙离开了京城,回到了故乡明水。

五、花自飘零水自流

1.两地书

在古时被遣送回娘家,不管用的什么说辞,对女方而言都只有一个意思:被休。这在古代对女子而言,是一大耻辱。

于古代长篇叙述诗《孔雀东南飞》里,便有这么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说东汉末建安年间,庐江太守衙门里的小官吏焦仲卿的妻子刘兰芝长得美丽娟秀,心灵手巧且知书达理。可惜婆婆不喜欢她,千万百计要将她赶回娘家。

百行孝为先,在森严的封建礼教制约下,焦仲卿显得软弱无能。他不敢违抗母命,于是刘兰芝只能打包回了娘家。刘兰芝被遣回娘家后,发誓不再嫁人。然而,她的娘家却一直以她被休这件事来明示她现在身位的低贱,并以此来威逼哄劝她改嫁。

在顽固不化的封建思想面前,刘兰芝同样无力抗争。于是,在焦仲卿来看她时,她跟他表明了自己宁死不嫁他人的心意。回去后,便投水死了。焦仲卿听闻这件事后,对着母亲跪哭自己的不孝以及对刘兰芝的情意。遂后,也在自家庭院的树上吊死了。

当时的人为了哀悼他们,便写下了这首长诗,来记述这个事件。

由此可见,被遣返娘家对于当时的女子而言,是一件多么沉重的心理包袱。而同样被遣回娘家的李清照,又怎能不悲痛呢。

唐代诗人顾况,写过一首《弃妇词》,提到古代男子出妻或休妻的记载。其中记有“七出”,也就是休妻的七条理由:第一:无子。 第二:徭役。 第三:不事舅姑。 第四:口舌。 第五:盗窃。 第六:嫉妒。第七:恶疾。

依上所言,于古时做丈夫的有权以七条中的任何一条为理由,命妻子离开。其中有哪条不可恶,也由此可见彼时女人的地位多么低下卑微。

而现在大多学者对李清照“被休”,便是疑在了“七出”中的“无子”。因古时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古代,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便无可避免地要面对丈夫纳妾或者休妻的命运。

但是,若依照这“无子之罪”说,又似乎不妥。因为在当时,明诚夫妇新婚才一年。无论是在哪个时代,婚后一年未生子,都算是在可谅解的时间范围之内的吧。所以,这条结论有些难以成立。

但若是赵挺之为了向上级标榜自己的行事效率,而硬要给儿媳套上这么一个“罪名”来逼她自动离开,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些是或非都已经无从考据,唯一能够得知的是,在翁舅“大义灭亲”的谄媚举动中,在北宋王朝最后的党派廷争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李清照身受其累,成了其中最无辜的牺牲品。

在李清照被遣返娘家的时候,不知道赵明诚是什么样的心情,又因此作出了什么样的举动。也许,他也曾苦苦哀求过父亲,但赵挺之同样不为所动。也许,他亦曾尝试通过各种渠道对娇妻进行辩护挽留,但最终亦只是徒劳。

那般浓情蜜意的时刻犹在眼前,新婚不久的妻子眼见就要与自己生生分离。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面前被遣离,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想来,他也是痛苦的吧。

但这些都无法在哪怕细碎的记载里觅得些许的珠丝马迹了,在史实中只记载了赵明诚凭借荫封的特权当上了中央清要之职“鸿胪少卿”。

老丈人家的不幸遭遇,却反倒成就了赵家的封官进禄,真是不得不叫人唏嘘啊。

被遣返回娘家的李清照,天天望天怜叹,对月淌泪。一面怨叹上苍为何要对她如此不公,一面又对远方的夫君苦苦相思。

二人新婚即别,正是情意最为强烈之时。面对如此分离,更是觉得“相思催人老”。于是,易安便将情意寄托予鸿信雁字之中,希望以此解得一丝半点心上的相思之苦。

然而又因了彼时处于政局敏感时期,寄出的书信往往有去无回。得不到回音的易安,便只有将那番苦念置放于词作之中。

于是,便有了《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

水红色的荷花儿逐渐地颓谢了,只留下丝丝残香缭绕于空气之中。秋意慢慢地侵上了竹席子间,凉透发肤。轻轻提起裙裾,独自登上了小木舟。

这样的季节,传信的雁儿都已经南飞了。这云天之上,还有谁可传你我音书呢?怕是没有了,你的消息就如同这南飞的雁儿一般,都离我远远地去了。

也许,要等到这些雁群列队回飞的时候,才能够再带回来你的问候了。

到那个时候,想必已是月光倾城。这漫天清凉的月光星光,一定也会铺满浸透了我每晚每晚伫守的那座为你而守候的楼台。

荷花儿瓣瓣告别枝茎,无情无性地随着水流漂远。花儿这般漂着,水儿这般流着,这般各不相干,却又这般互相缠扰不止。

是落花无意,还是流水无心,抑或花水各无情呢。罢,罢了。竟然都这般地交付于一处了,何必还要非来分个你我呢。

花于水上,水载花行。既然都已经如此相携行了,相互的遭遇,又怎会不同,又怎能有分呢。不过就是一份相同的情意,被 分流了两地罢了。

如同这般明明命运一体的你我,如今却被两地分隔了去。这般形景,可教人如何才能不纠结,不愁肠百伤呢。才刚刚于眉间卸下了哀怨,却又从心底浮起了相思。

这首词,可以说是奠定李清照“婉约词宗”地位的一首作品,这也是她首触离情别恨的第一首作品。

从词中可见,她已由此前的甜蜜温存之呢喃,转为了悲苦愁伤之怨叹。

看到这首《一剪梅》,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与她同称“词中王、后”的南唐李后主的《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一剪梅》

李后主的这首词要比易安此作的情感来得厚重,其间伤离之意让人几欲泪下。想来易安定是读过这首词作的,所以词中情意用字才会与之如此贴近。

这首脍炙人口之作,几乎与后来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一起成了李清照的代表作品。

这首词,得到了无上的赞赏。

明·杨慎批点《草堂诗余》引用钟人洁评云:“此词低回宛折,兰香玉润,即六朝才子,恐不能拟。” 又《白雨斋词话》卷二:“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仅这二人评,就已可道尽了众声。

最后那句“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则多为后来人引用,亦是最受称道的一句。它将词人心内愁绪万千却欲语还休的纠结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更一度被后人认为是易安开创了此句意。

但其实,此句是脱胎于范仲淹的《御待行》词:“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诸句。只是易安蕙质兰心,以女子之心将之提炼得更为细致婉约。不愧为一代婉约词宗,度字用词可谓用尽了心思。

关于这首词,《琅嬛记》中还有作如此描述: “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 意思是说,易安婚后不久,明诚就去远游读书了。易安心下难舍,于是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一剪梅》词,予他送行。

然后又见《金石录后序》中,易安如是说:“后二年,出仕途,便有饭疏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于是,后人便多数认为此两事刚好得以对应。明诚不是读书便是做官,反正是离家远行去了的。后有多数者便依从此说,将这首词系在了此种背景上。

暂且不论《琅嬛记》这本“闲书外传”它的真实性有多少,先说“负笈”及“出仕途”这两件事。“负笈”,意指读书。彼时明诚是太学生,读书便是在汴京,能远游到哪去呢?

“出仕途”,意指从太学院毕业之后,走上了仕途,即出来做官了。而后来据史实记载,明诚官为鸿胪少卿。这个属于清要之职,更无须阔别京城的丞相府邸而游宦。那,明诚又何来的“远游”之说呢?即便是明诚为了得碑字而外出考察,也至多去个十天半月,还不至于让易安如此深愁苦思。

她如此伤心落魄的真正原由,正是因了此时身受的政治迫害导致的夫妻分离。在此伤心之际,易安体内蜇伏了许久的忧郁因子通通被唤醒。她的灵感与伤情,如同双飞的蝴蝶,纷至沓来。

纵观易安作品,最出色的却都是作于最心伤落魄时。不知这对于一代才女而言,是该庆幸抑或不幸。

与这首《一剪梅》并称同期“双壁”的,就是被列入了教科书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时节又重阳 ,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 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

——《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 》

这片雾似乎从晨起时就一直在陪伴着我了,缠接着层层浓云连带着我的愁绪,搅扰了人整日。这金兽炉里的瑞脑怎地这般不禁烧,这么快地便又香消烟散了。

又是一年重阳了。人人欢庆的所谓佳节,我却只感觉到无际的凄清薄凉。

枕着这凉生生的瓷枕子,睡在这轻纱薄帐间,只觉得凉入心肺。常常于夜里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只觉得无尽的寂寞孤独浸透了心间肺腑。

记起黄昏落日时分,我独自举杯步至东篱菊圃处。这一季的菊真真是开得好啊,幽幽的香气灌满了我宽长的水袖。

只是这般佳节良时,再无人与我共赏。莫再说相思了,它让人生生地要这般丢了魂,失了魄。

这样熟悉而又清冷的一阵西风啊,为何偏要在此时卷起我的帘角。此时,再无人于我身旁替我挡风遮寒了。这般因相思而日渐瘦弱的身子,就如同东篱边娇柔纤弱的黄菊,再禁不起风寒的如此侵扰了啊。

时光无情,相思无意。流水华年,就这样在眼前不管不顾地过去了。随着时日的推进,易安对于夫君的思念逐渐盖过了其它所有的情感。

那场政治迫害,已经在她的心里无声无息地结成了一个痂,被她慢慢地接受了。而对于夫婿的思念却与日俱增,鲜烈得如同新生的伤口,让她时时触及时时痛极。渐渐地,她食不下咽,睡不成眠,人也一天瘦似一天。

很快重阳便到了。她独自倚于东篱,举杯与自己的影子对饮。秋天的风一阵凉似一阵,她的衣裙在风里孤单地翻飞。落叶黄花,一层层地回旋于地面。

此番情形,入得她眼里心里,都只觉伤极。她心有感念,遂写下了这首千古惊叹的《醉花阴》,寄予远方的赵明诚。

这首词与《一剪梅》的词意相当,同样触笔离情伤恨,同样的寂寞与相思。也同样是流传最广,评论最多,影响最多大的一篇名作。而对于此词的评论,则比起《一剪梅》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徐士俊于《古今词统》的序中便有云:“如‘簾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等句,即暗中摸索,亦解人怜。此真能统一代之词人者矣。”

清·陈廷焯《云昭集》卷十:“无一字不雅。深情苦调,元人曲往往宗之。”

由此可见,她的一代“婉约词宗”地位,便是于此作之上得以奠定的。而她的作品风格,亦在这首作品里得以完整地建立起来。

此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极佳评论。然而将此作的赞叹之情表达到极致且得以广泛传播的,却是《琅嬛记》,其中记载了一则这样有趣的小故事:“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明诚诘之。曰:‘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政易安作也。”

后来,王仲闻先生于《李清照集笺注》中怀疑以上所述记载,曰: “按赵明诚喜金石刻,平生专力于此,不以词章名。《琅嬛记》所引《外传》,不知何书,殆出自捏造。所云:‘明诚欲胜之。’必非事实。

又参考其间史实,夫妇二人既于此间分离,且又身处政治敏感时期。明诚当无此等闲情逸致来作此写诗赋词之举。

徐培钧先生《李清照集笺注》中,亦如此说道:“《琅嬛记》所云陆德夫,不知为何人。赵明诚交游中,迄未见其人,益信王仲闻之言为不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