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读懂中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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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四编 佛家智慧(8)

这就是禅宗悟入之后的平常心,既同平常又不同平常。同平常,是仍与常人一样,饥来则食,困来即卧,高兴就笑,伤心则悲;不同平常,是对日常的一切都有了一种佛理的彻悟,将佛理与人生的衣食住行、喜怒哀乐打成一片,使生命更加真诚,更加清澈,了无机心,随缘而往,无虚饰,不造作,不怨天,不尤人,重自然,呈本性。他的行为心境无不充满佛理,佛理全然渗透于他的行为心境之中。平常而又不平常,不平常而又平常。

无心于事,无事于心

前面讲过,德山悟道,悟的是什么呢?他是这样给众僧讲的:“大家莫向别处求觅,就是达摩那个外国僧人来到这里,也只是叫你无事去,教你莫造作。着衣吃饭,屙屎送尿,更无生死可怖,亦无涅槃可得,无菩提可证,只是寻常,一个无事人。”就是说,你要求涅槃,你就被求涅槃之心所抓住了,不得自由;你要去证菩提,就被证菩提之心抓住了,不得自由。求涅槃,证菩提,本来是为了超越现世,结果反而被现世的求所束缚,因此,在禅宗看来,只有无事之心、平常之心,才是真正的禅境。

无心就是道,有心就入魔。因此德山说:“劝你不如休歇去、无事去,你瞥起一念,便成魔家眷属,破戒俗人。”

有心无心也就是有求无求,德山说:“于己无事,则无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你只要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就获得了虚而灵、空而妙的境界。如果对人事要仔仔细细、毫毛端许地去计较,对世事要从头到尾、从本到末地去考察,那么自己会被自己的俗心所欺骗。为什么这样说呢?有了一毫一厘的念头,有了三途前因后果的思索,人就被情感所抓住了,就被世劫所束缚了。其实,从本体上说,什么圣呀凡呀,都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全是虚幻的。美好的相貌、丑劣的形状,皆为幻色。当你一心一意去追求这些虚幻的东西,不是被这些东西所拖累了吗?但是反过来,去讨厌这些东西,一样证明你心中对这些东西耿耿于怀,结果这些东西还是紧紧地抓住了你,成为你的负担,始终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因此,禅宗的平常心就是:无心于事、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就摆脱了事之累;无事于心,就超越了心之累。

德山是从龙潭那儿悟道的,龙潭又是从天皇道悟那儿悟道的,天皇教人的也是平常心是道。龙潭去天皇那儿学习,学了很久,天皇一直让龙潭干着日常杂活,从不给他传授禅道。最后龙潭忍不住了,就去找天皇。于是二人之间出现了一场精彩的对话:

龙潭说:“我到你这儿来了这么久了,你还没有指示我过你的心要?”

天皇说:“自你来到这儿,我就一直在指示你心要。”

龙潭诘问:“什么时候你指示过?”

天皇说:“你擎茶给我,我就接住;你端饭给我,我就享用;你呵难时,我就低头,这哪一件事不是在指示你心要?”

龙潭低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悟了,说:“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

龙潭过一会儿又问:“如何保住?”

天皇说:“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圣解。”

这就是平常心是道。

平常心即自然之心

平常心,根据具体的情况,有很多不同侧面的解释。下面这几个故事,都可以说是对平常心是道的一些注解。

故事一:

以前有一个老和尚,养了一个小孩,只是让孩子任其自然,因此小孩什么社会的礼貌呀、规矩呀都不会,也不懂。一天,来了一个行脚僧人,住在他家里,当老和尚外出时,就只有小孩在家。僧人见小孩什么都不懂,于是就教他各种礼貌规矩。晚上老和尚回来,小孩就向他问好。老和尚十分惊讶,问他是谁教的。小孩回答是今天来的那个僧人,正在堂上呢。老和尚就把这个游方僧人唤出来,说道:“你这个傍家行脚,安的什么好心。这小孩我养了两三年,都长得好好的,你一来,就把他给教坏了。你给我赶快收拾,自己走吧。”这时正值黄昏,天正下着大雨,这行脚僧不得不冒雨而去。

努力去追求什么,就失却了平常之心,失却了平常之心,就失却了自然之性,不是接近了道,而是远离了道。

故事二:

以前,有一个老婆子,供养了一个庵主,就是说,这个庵是她建的,庵里和尚的一切费用也由她提供。一养就是二十年,婆子常叫一个二八女子给庵中和尚送饭,并服侍他。一天,婆子教这年轻女子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于是这女子到庵中,紧紧地抱住和尚,并问:“这个时候你有什么感受?”这和尚在女人的拥抱中却真有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志气,他一本正经地说偈道:“枯木依寒崖,三冬无暖气。”女子回来后把这些告诉了婆子。婆子说:“想不到我这二十年只是养了一个俗汉。”于是把和尚赶了出去,烧了僧庵。

努力去追求一种东西,失却了自然之性。自以为是在避俗,但其实这“避”本身,就是用心,就是大俗。失去了自然之性,也失去了平常之心,进入了岐道。

故事三:

礼部杨杰居士,字次公,号无为,历参诸名宿,晚年的时候与天衣禅师同游。天衣经常引用庞居士的机语,让他仔细研究。后来杨杰奉祠泰山,有一天,雄鸡正鸣的时候,他看到太阳升起如盘之涌出,一下省悟。他以前为了表明向佛的决心和信仰,曾写过不少的偈语,其中有:“有男不婚,有女不嫁”之类。这次开悟之后,有了新的偈语:“男大当婚,女大须嫁,讨甚闲工夫,更说无生话。”真正的道,就在无做作的日常生活中。他把此偈寄给天衣,得到了天衣的好评。在临终之时,杨杰的辞世偈是这样的:“无一可恋,无一可舍。太虚空中,之乎者也。将错就错,西方极乐。”

故事四:

有一个僧人,看《法华经》,读到“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之时,就怀疑犹豫起来,于是日常的行住坐卧,一举一动都仔细地去研究去思考,怎样才能达到寂灭清净,但这么做呀做呀,却一点儿收获都没有。春天的时候,他听见鸟声,顿然开悟,于是写出心得:“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春至百花开,黄鸟啼柳上。”

寂灭相,不是做作,而是在平常之中。空心入世,不是刻意追求空心,而重在进入现世,在平常之中体现空心,不是有心求道,而是无心合道。

好事不如无

“无心合道”是禅宗的平常心境界。下面的一段对话就包含着这一境界:

一僧人问梁山善冀禅师:“当拨开世俗的尘雾,见佛的时候,应该怎样做呢?”

善冀答:“莫眼花。”

僧又问:“和尚什么时候成佛呢?”

善冀说:“且莫要压良为贱。”

僧人说:“为什么不肯承当?”

善冀说:“好事不如无。”

善冀说毕,又赋四言,赞颂鲁祖面壁:“鲁祖三昧最省力,才见僧来即面壁。若是知心达道人,不在扬眉便相悉。”

整个对话是说,因缘不到,不要强行去求,强行去求,看起来是好事,结果反而会成为坏事,你想成佛,结果反而从良变为贱,自想是求得好事,其实是比没有好事还糟的坏事。真正的成道成佛,在平常心中,是随缘自在。

罗汉桂琛法师也有一段趣旨相同的故事:

罗汉桂琛法师在名叫地藏的精舍开法,但仍然劳作田间。一僧人来访,桂琛问:你从何处来?”回答:“南州。”桂琛又问:“你们那里的佛法怎么样?”来僧说:“我们那儿对佛法讨论得非常热烈。”桂琛说:“怎么比得上我们这里,种田有饭吃。”

佛法在种田吃饭中,不在热烈研讨里。热烈讨论,是一种外在的追求,是一种貌似走向神圣,其实只得神圣皮毛的东西。道,就在穿衣吃饭之中。

拄杖横挑啰哩啰

令滔在泐潭那儿学禅已经有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天,泐潭问他:“祖师西来,单传心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对这,你懂吗?”

令滔说:“我不懂。”

泐潭说:“你没有出家当和尚之前,在干什么?”

令滔说:“牧牛。”

泐潭问:“那时,你是怎么牧牛的呢?”

令滔说:“早朝骑牛出去,晚后又再骑回来。”

泐潭说:“既然如此,你又怎么会不懂呢!”

令滔一下子就省悟了。于是写一颂:“放却牛绳便出家,剃除须发著袈裟。有人问我西来意,拄杖横挑啰哩啰。”

禅就在日常生活之中,令滔出家前放牧,过一种日常生活,相当于山是山,水是山;出家以后,参习禅理,相当于山不是山,水不是水;开悟之后,仍是一种日常生活平常心,一种出家人的日常生活:拄杖横挑啰哩啰。

由此可以说,禅是一种智慧的圆圈,从日常生活中出去,又回到日常生活中来。翠岩可真的公案,同样可以看成是这个圆圈的智慧:

慈明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可真说:“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这个回答应是很好了,但慈明眼含嗔意,厉声喝道:“看你,头都白了,牙也松了,还是这个见解,如何解脱生死?”

可真心中悚然,请求指示。慈明说:“你问我。”

可真依言发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慈明用雷一般的声音说:“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可真一下就省悟了。虽然是同一句话,但可真第一次回答的时候,只理会其日常性,并未深悟出其中的佛理,因此慈明一喝,他就失去了自信。第二次慈明回答的时候,他真正理解了自己语言的全部意义:佛法就在日常生活的趣味之中,岭上有云,云却不生在岭上,云浮岭上乃一种因缘;月落波心,月却不真落波心,波心中乃月在水中的倒影。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有一首偈语专门述说“平常心是道”: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上,便是人间好时节。

充满了对春夏秋冬人间事物的欣赏,是入世的,是在世的,但又不执著,不挂心,以空心入世。在现世之行与超世之心中达到了一种巧妙的平衡。禅道的平常心,其关键、其妙处,也就是在于这一平衡。

平常心,住行坐卧、穿衣吃饭、屙屎送尿,确实平常,但又是经过一番艰苦的修行才能获得的。禅宗对达到平常心的过程,有一种很好的说法:

参禅的第一境是由凡入圣。即从普通人的凡境进入佛教的圣境,这相当于前面青原禅师讲的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也就是学习佛理,用佛理来分析、看待现世的阶段。

第二境是由圣入凡。即由佛教的圣境又回到普通人的凡境,这相当于青原禅师讲的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回到“见山仍是山、见水仍是水”。也就是以成佛之全身心去感受现世。一种内怀空心的平常心。

第三境是非圣非凡、即圣即凡。当由圣入凡之后,之所以区别于最初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凡,就在于由圣入凡后的凡是非圣非凡、即圣即凡。为了把这种即圣即凡区别于由凡入圣时的凡,特别要强调凡中的圣意。同样,为了把这种非圣非凡区别于由圣入凡之圣,又特别要强调圣中的凡意。因此大师们反复述说平常心是道。有了即圣即凡的佛境,禅者便呈现出不同于以往佛教的新的风韵。深知“本来无一物”,因此他对事对物、对人对己均不固执,明白“事物因缘而生”,因此他特别珍重已成的当下缘分。洞晓“主客本无二”,他对人对物、对事对己都一往情深,身与物化。深知“四大皆空”,他以空心入世,明晓“色即是空”,他入世而不累于世。

通过这三种境界的阐述,禅宗的“平常心是道”就有了一个清楚的界定。它的意味,就在于平常心与道的互渗互补,混然一体,不知何者为道、何者为平常心这样一种合一的境界。

对于这种非圣非凡、亦圣亦凡的圣凡合一和不知何者为圣、何者为凡的境界,禅宗还有一种描绘,同样是三种境界:

第一种境界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落叶是现世的活跃存在,空山是超现世的实相,落叶与空山、现世与超世,混然一体,无从寻迹而又确然存在。然而,落叶呈出的是一种萧条之意,意味着现世中人的本体之思还在寻寻觅觅之中。

第二种境界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空山是超世的实相、水流花开是现世的活跃存在,花水与空山、现世与超世,混然一体,花自盛开水自流,没有人为,一任自然,平常中有道,道寓于平常。然而,那水流花开呈出了一派生意,意味着现世中人正处在对佛的深深的体悟之中。

第三种境界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万古长空是超世永恒实相,一朝风月是现世生动景象,现世与超世,混然一体。万古长空呈出为一朝风月,一朝风月就在万古长空,既是永恒,又为现在,既显现在,又是永恒,亦圣亦凡的境界得到了一种最有诗意而又最平常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