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读懂中国智慧
2167800000060

第60章 第四编 佛家智慧(6)

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赵州答:“庭前柏子树。”问者说:“和尚不要只示出一个境给我。”赵州说:“我不只示出一个境给你。”于是重问:“如何是佛祖西来意?”赵州答:“庭前柏子树。”

因此,赵州茶,不只是狭义的“吃茶去”,而是一种可以表现为多种形式的开启方式,如果说,德山棒、临济喝呈现的是禅宗开悟的激烈的一面,那么,赵州茶则是文雅的一面。

云门饼

云门山光奉院文偃禅师,俗姓张,嘉兴人,小时就出家在空王寺,跟志澄律师学佛,多年来研究律部,终觉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于是去找有名的睦州。睦州才见他来,就关上门,文偃敲门,里面问:“谁?”外面答:“我。”又问:“干吗?”答:“我有问题,向你请教。”睦州于是开门,但刚看见个脸,马上又关上。文偃一连敲了三天的门,在第三天里,睦州刚一开门,文偃就朝里钻,睦州把他擒住,说:“说话!说话!”文偃正在想该说什么,睦州就把他向外推,一边说:“你这个千年前的木车钻。”推出去时使劲关门,把文偃的一条脚给压坏了。但文偃在钻心的疼痛中,悟了。

悟了什么呢?文献上没有明言,但从故事中可知,一、自己有问题,从根本上说,只能自己解决,别人帮不上忙,这就是睦州用一再关门不开,开了也不让进这一系列行动在提醒他;二、睦州在进门时让他快说,意思是,体悟是不能思考的,一思考,就进入具体逻辑,远离了超越真理。

云门宗最有名的公案是云门饼,这大概也源于文偃的一次机锋。

一天,众僧上堂,一僧问:“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谈?”文偃答:“糊饼。”僧不解,问:“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文偃说:“火很热与糊饼有什么关系呢?”

文偃的话有两层意思,糊饼,可以是一种饼,最普通的食物。可以是做糊了的饼。从前一种意义上说,是把玩弄神圣字眼的高谈阔论,与普通的日常生活相对照,说明平常心是道;从后一种意义上说,是比喻最神圣的词汇,最狂热的话语,其实只能把事情弄糟,就像火太热了就会把饼烤糊一样。

为了让学人们理解他的“糊饼”之言,他根据这两层意思进一步向众僧解说道:“你们千万不要见有人谈佛祖,便进而问什么超祖超佛。你们把什么叫做祖,什么叫做佛,且讲讲超佛越祖的道理来?给你们讲,除了穿衣吃饭,屙屎送尿,哪里还有什么事,做这些个妄想干嘛!那些个俗人,聚在一起,学得个古人的话路,凭着记得牢,就以为自己会佛法了。你们千乡万里抛却父母师长来到这里,就为这个?”超佛越祖是一种看起来说起来非常神圣的事,对这种高超的东西,文偃用糊饼来回答,就把这种神圣拉回到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来了。禅宗一向认为,真正的见性成佛,就在日常生活之中,学着佛经的话语,摆出神圣的架势,恰好说明离佛还远着呢。

饼是禅宗的方式之一,不只是云门运用。临济宗里,有一次义玄拈一糊饼给乐普看,说:“千种万般,不离这个,其理不二。”乐普问:“什么是不二之理?”义玄再次拿起糊饼给他看。乐普说:“与么,就是千种万般了。”义玄说:“屙屎见解。”乐普说:“罗公照镜。”

屙屎见解,意含两层,一是臭,二是平常,这里义玄表面上是讥笑乐普,实际上是述说实质。糊饼,就是平常事,正如屙屎送尿一样的平常,所谓只有一个理,就是:平常心是道。

法眼巧便

法眼宗的启悟方式是巧便。所谓巧便,不是棒打和猛喝的激烈的截断,也不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你说地他说天的温和的截断,而是顺着话头的随机而应,法眼大师们自诩是“调机顺物,斥滞磨昏”,但“斥”与“磨”显出的都是“巧”与“便”,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针对具体情况“应病与药”,以便让人“随根悟入。”

让我们看看他们是怎样“调机顺物”的吧。

公案一:

有僧问罗汉桂琛禅师:“如何是罗汉一句?”罗汉说:“我现在给你说,就变成两句了。”僧又问:“那么,如果不会的人来问,你还会回答他吗?”罗汉反问:“谁是不会的人?”僧说:“刚才问你话的我,就是不会的人。”罗汉说:“你这样不是自己小看自己了吗?”

最后一句话随着对话逻辑自然而然地点到了问者的病根。见性成佛的基本条件之一,就是自我做主,达到“我即是佛”的气概,不去掉崇拜外物、小看自己的心理,是见不了性,也成不了佛的。

公案二:

保福僧到罗汉桂琛处,罗汉问:“你们那里的佛法如何?”僧说:“师父给我们讲:蒙上你的眼,让你看而不见;塞上你的耳,使你听而不闻;坐却你的意,教你分别不得。”罗汉说:“我问你,不蒙你的眼,你看到了什么?不塞你的耳,你听到了什么?不坐你的意,你分别出了什么?”

这里从蒙与不蒙的对立把人逼向了见性之道。不蒙时,人感受到的是现世;蒙了时,感受不到现世,但也并不是超世,但是通过蒙的不见现世之后,再来感受未蒙时的世界,就完全不一样了。虽然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但既是原来的那个山水,又不是原来的那个山水;既不是原来的那个山水,又还是原来的那个山水。

公案三:

问:“也不是‘以’字,也不是‘八’字,不知道是什么字?”罗汉反问:“你真的不会?”答:“学人真的不会。”罗汉:“那就看下面的注脚。”

求字本就是错的,罗汉第一次就是要提醒他,不要求字,而要求心。但学人不解,于是罗汉用让他的希望完全落空的方式让他开悟。从语境看,或者下面就没有注脚,是一片空,这空,正包含着启悟之机;或者下面虽有注脚,但并未注出该字是什么字。不注,也包含着启悟之机:见性成佛,不待外求,正在内心,是什么字并不重要,通过认识的字和不认识的字直接开悟,才是重要的。慧能不识字而屡屡妙悟,早就说明了这一点。

公案四:

学僧问:“什么是佛门的正食?”这当然是一个比喻,但罗汉把比喻转换成非比喻来喝醒他,就反问:“佛门的正食,是吃得的吗?”学僧说:“如果你要吃这食物的话,有什么作用呢?”罗汉:“塞你的嘴巴。”

这个提问的错误,就在于一种向外求佛的指向,所谓正食是某部经、某座佛吗?当然不是。求佛不是向外找食,而是内心要悟。罗汉的两次回答,是两次猛喝。

公案五:

问:“什么是罗汉的家风?”罗汉说:“不给你说。”进一步问:“为什么不说?”罗汉说:“这是我的家风。”

在不说中说了,说了又没有说。家风本不是用一个定义式的话就讲得清楚的。

一口吸尽西江水

庞居士问马祖道一:“不与万法为侣的是什么人?”马祖说:“待你一口吸尽西江水,我就给你讲说。”庞居士的提问有一种非常高远的起向,但从禅宗的观点看,这种高远是有问题的,从而这个提问是不对的,这不对包含好几层意义,就最初浅的说,谁也不能超越于法(宇宙规律法)和万法(万物的规律),不能超越现世,仅此对不可能问题,马祖给了一个不可能回答的回答。

但庞居士还是没有完全解悟,仍然因着于自己的高超意念,他又问:“不昧本来身,请师高着眼。”如果真识自己的本来面目的话,是不需要别人,哪怕是高僧,甚至是佛祖来考察的。因此马祖用具有反讽意味的形体动作来提醒他,不是要“高着眼”吗,马祖从高处下觑庞居士,说:“一等没琴弦,唯师弹得妙。”然后又从低处上觑庞居士,这样一做,就把庞居士的“高着眼”引申出了另一种含义,让别人从高处看他,而这,在禅宗看来,正是不能自立世界的表现。而马祖从低处再看他,就是希望他能够真正的自立自足,不待外求。做完这两个形体动作,马祖就回方丈去了,居士跟随在后,有所体悟,说:“刚才是弄巧成拙。”即自以为水平很高,想不到显得水平很低。“一口吸尽西江水”也因此成为禅宗公案中的名言。但这句名言还包含着这样的意义:西江水不但一口吸不尽,甚至一生也吸不尽,就是吸尽了,还有长江黄河,何时是尽头?这就是向外下工夫,总是痴心汉。穷尽佛经神圣去成佛,不就是这样的吗?因此,一口吸尽西江水,是从反面暗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趣旨。下面一个关于马祖的公案说的也是这一问题。

一僧问马祖道一:“如何是佛?”答道:“心即是佛。”答得简单明了,但常人却不易体会。僧又问:“离四句绝百非,请你指明什么是西来意?”还是同一种问法,马祖只有变换方式了,他说:“我今天没心情,你去西堂问智藏吧。”僧于是去西堂,问智藏,智藏以手指头说:“我今天头痛,不能为你解说了。你去问海兄吧。”僧又去问海兄,海兄说:“这个东西我却不会,你问错人了。”僧于是回头告诉马祖如此如此,马祖说:“藏的头是白的,海的头是黑的。”藏仍是用指方向的方式去暗示问得不对,海却用没方向的碰壁来暗示问得不对。这僧悟了没悟呢?

磨砖成镜

马祖道一未成道时曾在南岳传法院修行。他独居一庵,修习坐禅,无论什么人来拜访,都不理会,只顾坐自己的禅。著名的怀让大师来了,他仍不理。怀让看他是一个修道的材料,可惜方向不对,方法也不对,决定要开导他,于是,怀让拿了一块砖,在马祖的庵前磨,马祖仍是坐自己的禅,也不理会。怀让磨呀磨呀,一直磨下去。马祖后来忍不住了,就问:“你磨这砖干什么?”怀让说:“把它磨成镜啦。”马祖一听,乐了:“砖怎么能磨得成镜呢?”怀让说:“砖既然磨不成镜,成禅又怎么能成佛呢?”马祖一听,不觉从静坐的座上下来,问:“如何才能呢?”怀让说:“如果你驾牛车,车不行了,你是打牛好呢,还是打车好呢?”马祖沉吟不语,怀让直截了当地说:“你学坐禅,当然是为了学坐佛,但是你想想,若想学坐禅,禅本身并不等于坐卧;因此,你坐时,得到的是坐,而不是禅。如你想学坐佛,佛本身没有一定的定相,你靠坐,能成佛吗?因此,从根本上说,你若坐佛,是在杀佛。把自己固执在坐相上,是达不到坐佛的目的的。”马祖豁然开悟。

达摩来之前有佛法吗

禅宗知道真理难用语言讲述,但又不得不借助语言讲述,他们的答话多用形象语言,或用比喻,或用诗句,下面就是一个好用诗句的例子。

天柱山崇慧禅师,姓陈,唐乾元初在天柱山创寺。一僧人问:“如何是天柱境?”崇慧回答:“主簿山高难见日,玉镜峰前易晓人。”用现实的景象回答了天柱山是一个修佛的好地方。谈到修佛,当然就涉及到佛法,僧人问:“在达摩祖师尚未来到东土之前,东土有没有佛法?”崇慧说:“且安置未来的事,你今天做什么?”僧问过去,就意味着引入了过去、现在、未来这样一种在流动的时空思考问题的角度。因此崇慧以未来来对答过去,由此而使他进入现象与本质的禅思。但僧理解不了,说:“我不懂,请师再讲清楚些。”崇慧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用一个景色形象地说明了当下与永恒的关系。僧还是不懂,不知道说什么话。崇慧问他:“你懂阇梨么?”僧说:“不会。”崇慧说:“自己应该做什么,与以前达摩来不来和未来的事怎么样不相干。达摩来,就像一个卖卦汉,见你不会,为你锥破卦文,至于是凶是吉,尽在你自己身上,一切要看你自己。”僧问:“如何是解卦的人?”答:“你才出门,他的解就不灵了。”

崇慧的这两个比喻都是讲修行全在自己,圣人、前辈、师父只是给你最初的指引。

僧又问:“如何是天柱家风?”崇慧说:“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僧问:“出家人死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呢?”崇慧答:“隔岳峰高常积翠,舒江月明色光辉。”

僧又问:“如何是大通智胜佛?”崇慧答:“旷大劫来,未曾拥滞,不是大通智胜佛是什么?”又问:“为什么佛法不现前?”答:“只因你不会,所以不现前,你若会,去也无佛可成。”问:“如何是道?”答:“白云覆青嶂,蜂鸟步庭花。”问:“从上诸圣有何言说?”答:“你今天见我有何言说。”问:“宗门中事,请讲一讲。”答:“石牛长吼真空外,木马嘶时月隐山。”问:“能讲讲和尚你是怎样利人的吗?”答:“一雨普滋,千山秀色。”问:“如何是天柱山中人?”答:“独步千峰顶,优游九曲泉。”

这些回答,既充满形象,又充溢禅意。这还只是用诗的形式回答。有时候,问答双方都有一定的修为,会演出一种诗与诗的问答。

凤林见到义玄,说:“有事相借问,可以问你吗?”义玄说:“何得剜肉补疮?”尽管义玄对凤林这种“向外求”的方式给了巧妙的批评,但还是答应了愿与凤林对话。于是凤林就开始提问了:“海月澄无影,游鱼独自迷。”意思是说,我有迷惑未能解决。

义玄说:“海月既无影,游鱼何得迷?”意思是说,不应该有迷惑。

凤林说:“观风知浪起,玩水野帆飘。”显然迷惑是因为与外物接触而产生的。

义玄说:“孤轮独照江山静,自笑一声天地惊。”意思是要自我做主,拿出“我即是佛”的气概来。

凤林说:“任将三寸辉天地,一句临机试道看?”意思是我已经自我做主了,但是我要问一问你。

义玄说:“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莫献诗。”意思是问得不对,既然是自我做主了,就不用去问别人。一问就表明你还没有自我做主,因此你给出的不是那么回事。

凤林无话可说,就不再问了,同时又表明他已经懂了义玄的意思。因此义玄乃作颂:大道绝同,任向东西。石火莫及,电光罔通。

二人的问答始终围绕禅宗的基本问题。在义玄看来,悟乃自己之事,问旁人如剜肉补疮,毫无用处。佛在内心,本勿须外求,游鱼本不该迷。凤林一再强调向外的追求,义玄一再告诉他佛在自己心中,自静而又自由。

截断众流

禅宗有三句名言,“涵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这三句话其实又可以用到公案中问答的机锋上。如法眼宗的巧便,就可以说是随波逐浪的方式,而公案问答中最多的一种方式,可以用截断众流来形容。

在公案中不约而同反复要问的,也是问得最多的,是佛教的基本问题:

如何是禅?

如何是道?

如何是佛?

如何是师祖西来意?

如何是佛法大意?

如何是某某家风?

这些问句都有一个共同的句式:什么是什么?它的回答需要是一个经典的定义句式:什么是。有了这个回答,我们就了解了事物的本质特征。然而,在禅宗看来,这种问和这种答是有问题的。一、它是一种现世的逻辑,其结果是把人定义在一种现世的解释上,这与禅宗追求的永恒性和超越性的获得是相违背的;二、它呈现一种语言的完整性,而语言是不能完全反映本质的。因此,对于一个尚处在现世中的求佛者来说,对这些根本的问题,是一定要问的。但对于一个已有佛性的老师来说,面对这些问题,不能让它继续沿着现世逻辑滑动,而把它转入通向禅宗真理的渠道,老师们就是各展智慧的场地。首先,必须用截断众流的方式让学人猛醒,其次,又要根据每一个学人的具体情况和提问的具体情景给予不同的巧答。

如何是佛法大意?禅宗的回答五花八门:

1.贼也,贼也;(佛屿)2.正是你放生命处;(马祖)3.三枷五棒;(归宗淡权)4.多少人摸索不着(彰法澄泗)……什么话都有。还可以不说话,给出各种动作。还可以像德山宣鉴那样连打带骂:“出去!莫向这里屙。”

禅、道、佛、菩提、佛法……这最根本的问题,不仅不是用一句话、一个定义说讲得出的,主要根本是不可能用文字讲的,因此,这问本就不对,本就荒谬。对荒谬之问,必须给予荒谬之答,对不对之问,应当给予痛骂,使之悟出已入错道,快快回头。

问:“如何是罗汉家风?”罗汉桂琛说:“不向你道。”问:“为什么不道?”答:“是我家风。”

僧问:“如何是清凉家风?”清凉文益说:“汝到别处去,但道清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