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湖南岸,我原先的院子边上,有几个小沙窝。灰妞刚搬来几天,便大模大样地把那里改造成它的日光浴场。每逢阳光充足的日子,它都会躺在沙窝里心满意足地滚来滚去晒太阳。这些天,它却把那里当成了公告栏,遗留下几处掺过排泄物的沙土,还扒起几团陈年的枯草,依次在上面留下了尿渍。
一天下午,我在岸边的细沙滩上发现了雄水獭的星形足迹,这家伙的足印很新鲜,是当天早晨留下的,它们又大又深,比灰妞的足印大1/3。生活在非洲及南美热带雨林水域的雄水獭重30公斤,欧洲中部的雄水獭重12公斤。长白山属北温带气候,四季分明,冬季漫长寒冷,严酷的环境把当地的动物锻造得更为结实精干。从它的足迹上看,步距长、足印深,说明它个头很大,体重约七八公斤左右;爪子健全,脚趾、足垫及足蹼组成的足底印在细软的沙地上,鲜明得如同印在纸上的图章,毫不拖泥带水;它拖在地上的尾巴甩动的幅度很大,痕迹也很清楚,可能正处在兴奋状态。这些都表明,它是个步子迅速有力、年轻壮实的雄性。
当天夜里,一阵阵异乎寻常的喧闹水声从暖湖深处传来。
(2001年12月23日11时30分)
在我眼里,这处河段就是响水溪最奔放无羁的地段,它位于一个宽宽的河谷中,从1000米之外就能听见吊水壶(瀑布)发出的轰轰水声。它的上段被窄峡逼做一束喷射状急流,从悬崖上飞落,跌入深潭,猛然舒展身体,在下面宽敞的河床上由着性子撒欢儿。这儿的河床由清一色足球大小的岩砾铺底,湍流冲击石头,激溅起一片连一片雪泼似的浪头。远远望去,在正午阳光下,银光四射的白浪好似一群蹿跃疾奔的雪兔。我暗自在心里给这种浪起了个名字:雪兔浪。
我不无得意地把这个想法跟老卜讲了,老卜笑道,这个名儿早就有了,响水溪九十八弯,每一段差不多都有名字,什么冷滩、漂鱼岛子、镰刀汊、葫芦潭,等等,名字可多了,七八十岁的老山里通才能叫得全。
走近白浪岸边,水声反倒不那么响,流水声和远处瀑布的跌水声混合,发出清楚而有规律的声浪。在水边站久了,会感觉这声浪根本就是这河谷的一部分,溪流、河谷、水声,三者浑然一体。当然,还有水边的异常透明的空气与明亮的阳光。
价——价——价——一串脆脆的啼鸣从下游传来,它频频鸣叫,逆着水流越来越近。我向天空瞭望,急切地想看到那只飞鸟,但扫视一圈后,才在水面上方约两尺处瞥见黑油油的鸟影。它很像一颗熟铁铸造的小炮弹,闪烁着亮闪闪的光泽,急急扇动翅膀,迎着阳光,从我们面前一掠而过,向上游吊水壶方向飞去。
是褐河乌,一种跟水獭一样不畏严寒冰水的小型潜水鸟。小时候我曾在比安基的《森林报》中读到过它,它在严冬里能钻到水底捉虫,印象非常深刻。它全身羽毛细密紧绷,表面涂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入水后周身被一团银气泡包裹,仿佛披着珍珠缀成的透明小斗篷。它以翅膀划水,在水底连游带走,用勾爪飞快翻开小石块,搜寻下面的水虫和小蜗牛。没想到它的叫声这么明快响亮,完全压过了水声,透出一种单纯的快乐。没听说任何一位鸟类学家说它是歌手,但在我听来,那确实称得上一曲冬日短歌。那响彻河谷的声声鸣叫,宛如树冠层透下的一块块太阳的光斑,在空中跳动发光,即使鸣声消失,那透明悦目的余光仍停留在空中,久久不会散去。当然,它也会留在我的记忆里,陪伴终生。
流水永无休止,鸟叫却很短暂,但是只要鸟儿在飞翔歌唱,这歌声就会长久萦绕河谷。但愿这只河谷的永久居民能一代代欢快鸣唱,让每一个来到这儿的人都感受到它歌声中的快乐,感受它歌声中的阳光。在那一刻,我觉得这歌声是那样宝贵,它没有华丽讲究的鸣啭,没有高低起伏的花腔,与树林荒野中的所有鸟类的春歌夏咏相比,它也许是最朴实无华的一个,但是在冬日里,在溪流边,它是唯一一种人类能听到的鸟鸣……在这一刻,我决定将来把录音收集鸟歌、鸟鸣当成一个爱好,经常来山里,经常聆听鸟叫,让这些歌唱代替香烟,伴随我度过孤独的读书时光。
价——价——价——它又飞回来了,依旧快乐地叫着,飞行姿态忽高忽低,呈短波浪线轨迹,每一次拍翼都向前向上用力一冲,姿态充满朝气。
它落在下游浅滩上,尾巴东翘西翘,伸颈扭头,四处忙碌,一会儿跳上石滩,动作麻利地翻开一块块小石片,探头探脑向石隙间张望;一会儿蹦入水中,像个半浮半沉的巨型黑甲虫,四处走动,不断用双足踩踏溪底的碎石,搜寻水下昆虫。我大喜,蹑手蹑脚向它靠近。这小家伙的体形像只大大的胖鹪鹩,性情活泼好动,它的胆量与别的鸟类比较,可以用“胆大包天”来形容。竟允许我走到距它两三米的范围,然后挑衅般瞪着我,圆眼珠里透出一副好奇无邪的神气儿,又歪头想了想,才极不情愿地跳入水中,踩着小碎步摇摇摆摆向下游跑去。
老卜见我对它非常好奇,便告诉我,这条溪从源头到河口,原本被各种动物分段占据,像翠鸟、绿头鸭、大狗鱼、水獭、熊、狼(狼穴一般都靠近水源),等等,过去还曾有过稀有珍禽黑鹳和鸳鸯的领地。我们现在闯入了这只褐河乌的地盘,它的领土大约一两千米。这种鸟会沿河段营造几个窝巢,它的夏巢就在吊水壶的壶口旁边。
那是个有着深杯状巢胆的用苔藓造成的巢,紧紧粘贴在瀑布上方的石壁上,巢的外层粘满了干透的苔草,远看近看都像一摊随手摔在石壁上的干泥巴。这种保护色与岩石的颜色相似,十分隐蔽。
我在笔记本上匆匆勾出这小巢附近的地形草图,怕以后找不着。夏季我会再来,偷偷瞧瞧它的度夏生活和夏巢中它的子女。
薄暮中,我远远看见对岸有两头弓腰曲背的小黑影在互相追逐,它们时而滚动、时而互相撕咬、时而扭绞在一起,后来双双跳入水中,不停地打闹嘶叫。大的是雄水獭,它不断像小狗那样发出短促的怒叫,能感觉出那叫声中传达出的急躁野蛮情绪,很像一个坏脾气男人,一心要制伏不听话的女伴。灰妞的叫声嗔怨味十足,还夹杂着受伤般的哀鸣,听了让人担忧。从它的行动上看,在一心一意地逃避纠缠,但是尽管它动作灵活迅速,却逃不脱那头大雄水獭的跟随。对方太大太强了,还有那种从行动和叫声中显示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决心,灰妞逃不脱,根本无法逃脱……
天黑了,远处的湖水中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个劲搅动水面。黑暗中,我能感觉出整个湖面都在微微动荡,脚下涌来一环环镶着黑边的波纹,轻轻抚拍沙岸,沙啦沙啦微微作响。晚风依旧拂动,但以往那种和谐安宁的韵律已被彻底打破,那种搅水声成为整个晚湖的主宰,它忽强忽弱,忽疾忽缓,杂乱无序,却又洋溢着躁动欢畅的调子。还有,还有一种东西在水的溅起溅落中回荡盘旋,贯穿始终,即使水声消失,它仍然在夜空中微颤。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它,却说不出它是什么?少顷,当水声平静下来,我开始寻找答案,我觉得它在脑海中储存着,已经很久了,只等一个启示便会跳出来。我苦思着那个词……它是什么?忽然,湖心传出扑通一声大响,接着又传来一阵紧似一阵咕噜噜的水声……在那声大响中我猛然醒悟,那是“活力”,水声中蕴藏的是它们在狂欢中释放的惊人活力。有人观察过水獭的交配行为,说雄水獭会牢牢叼住雌水獭的后颈,双方在水中漂游滚动,时间长达半小时……黑暗中,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这场狂野奔放的水下艳舞,它们柔韧的躯体弹簧般地扭绞在一起,在水下舒张伸缩、翻腾旋转,幻化出无数曼妙姿影,它们在激情中一次次颤抖,一次次癫狂,把整个湖面变成了鼓荡不息、喧喧噪噪的水上婚床。
水响声移向我这边,仔细听,搅动声中还夹杂着啪啪的打水、泼剌剌的蹿游、扑噜扑噜的旋转和或大或小无法辨认的水响,它们乱乱的、撒野似的混搅在一起,沸沸扬扬,宛如一口四处游走的活力无限的喷泉。
自从那一夜以后,我的前院变成了它们寻欢作乐的蜜月后宫,它们整天整夜厮守在一块儿。灰妞常常发出孩童吹奏柳笛那样尖细的欢叫,那叫声简直就是歌唱,一种声如鸣笛的歌唱,它远没有鸟歌的千啼百啭、长吟短哨的美妙旋律,但它是快活欢乐的,快活得近乎发疯,吵得我经常彻夜难眠。自我们相识,这是它叫得次数最多、也是最高兴的一段日子。据我观察,那些天我没见过它们捕食,而是长时间地互相追来撵去。雄水獭的迷狂已到极致,灰妞则如同一个初涉情场却又不由自主展现万种风情的女子,完全沉迷在爱情的旋涡中。它常常用胡须去搔痒对方的面颊,仰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媚态横生,引逗得异性伴侣时刻不离左右。在我眼中,它们极像一对热恋中的男女,爱得天昏地暗,不分昼夜。
当看见一只浅黄色的猞猁在湖对岸跳舞时,我非常惊讶,这个丛林杀手虽然十分凶悍,却是出了名的谨慎,平日里总爱埋伏在浓密的树冠中,偷袭从下面经过的草食动物。山里人很少看见这种隐士般的动物,现在它竟然大模大样地在湖边招摇,肯定是盯上了湖里的鱼。因为距离稍远,我举起望远镜。果然,湖岸上有个银点跳跳烁烁,应该是条很大的鱼。
那猞猁围着鱼轻盈打转,一会儿高抬前腿踏小碎步,一会儿连连蹿跳躲闪,仿佛四肢踩在了滚烫的铁板上。它徒劳地做出各种抓取的动作,却怎么也够不到鱼。在它与鱼之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注意到在它的面前的湖中,水开了锅似的咕嘟嘟翻涌白花,两条黑影轮番从湖中跃起,发狂般攻击岸上的强大对手。是它们,那对水獭。这一对的战法很特殊:它俩径直攻击敌手的前脚掌和小腿,逼得猞猁只好不停地蹦跳躲闪。我将镜头下移,牢牢套住它俩。透过镜头,它们湿淋淋的毛皮泛出铁青色光亮,圆睁的怒眼,奓起的胡须,雪白的犬齿都历历在目。水面上远远传来它们的嘶吼,其中犹以雄水獭的愤愤怒叫具威吓力,它短促嘶哑,夹杂有喷射声。处在发情期中的雄水獭异常暴躁好斗,老于世故的大型食肉类动物都不敢招惹它。唉,这只猞猁大概太年轻,缺少经验,竟惹上了这头小煞星。估计刚才两只水獭在合力兜捕一条大鱼,将它逼入绝境,大鱼竭力一跳,跳到了岸上,猞猁恰巧在附近觅食,见到鱼想换换口味,从而引发了这场战斗。从体形上看,猞猁至少比水獭大上4倍,但它们毫无惧色,像小疯子似的猛冲猛咬,干脆从水里攻打到岸上。猞猁显然不适应这种专攻下三路的打法,有些惊慌失措,但又舍不得美食,仍在兜圈子伺机反攻。水獭夫妇似乎商量出了取胜之道,雄水獭突然挺起上身,吼叫着向前冲杀,强逼对手后退,雌水獭乘机跟进,按住大鱼,在它后脑狠咬一口,然后迅速把鱼拖进水中。见肥鱼已被夺走,又面对气势上凶悍如虎的对手的阻击,猞猁露出怯意,匆匆逃离战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密的树荫里。
我忍不住笑起来,须知猞猁猎杀的草食动物都比它自身体形大身体重,常见的有狍、獐、鹿等,有时它还敢攻击更大型的马鹿,今天它却吃了个哑巴亏。
我把它们度蜜月的日期和表现做了观察记录,总共是13天。从人类的角度看,这称不上是蜜月,但与水獭的短短一生相比,这13天比得上人一生中度过的十几个欢聚的蜜月时光。发情期过后,它们悄悄退出了我的视野,在暖湖下游的一个隐秘处建起一个新家。生儿育女是它们一生中的大事,必须小心谨慎地选择秘密产房,安度生育和哺乳期。雌水獭的妊娠期为55天左右,一年可生育两次,灰妞第一次当妈妈,有那头勇敢的雄水獭相伴,我很放心。还有就是它的哺乳期约45天左右,我得耐心等待它和它的儿女出巢玩耍的那一天,我真想远远地看看灰妞的儿女们长什么样儿?这一家子是怎么开始新生活的。
唉,没想到,这两个多月的等待是那么漫长。
(2001年12月23日12时许)
“松鼠,松鼠!”一眼瞥见头顶的高树杈上,有个灰色的小动物正在攀缘,顾不得仔细辨认,我欣喜地大叫。
这小松鼠快爬到梢头了,它根本不理会我的叫喊,在枝干上转了个圈,似在搜寻什么。高处的风很大,吹得它浑身皮毛乱蓬蓬的,泛出发白的石板灰色,被太阳照耀得明晃晃,像个银灰色小毛球。
从早晨到现在,一只哺乳类动物都没有看到,我很不甘心,一直在四下搜寻。所以,看到这小松鼠,我格外兴奋,紧紧盯住它,生怕它消失掉。当地人把本地松鼠叫灰鼠子,原因是它长了一身色泽雅致的灰皮毛……且慢,它的毛怎么有点长?尾巴又在哪里?
“是啄木鸟,小星头啄木鸟。”老卜一开口,羞得我满脸发热。细细端详,真的是啄木鸟。我太心急了,愣把它看成了松鼠。
仿佛在证明我犯的错,它马上露出啄木鸟的本色,灵巧地在树枝上旋转身体,几乎倒悬在枝干上,头顶上那片猩红色的小红缨活跳跳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抖动的小火苗。它找准了一个地方,笃笃笃——在树干上连续敲击,声音快似冲锋枪短促连射。
老卜提醒我看它的尾巴。我听懂了,这是辨别啄木鸟最简单的方法:它在树干上活动时,尾巴永远贴压在树干上,就像它的第三只脚掌支撑它的身体,并与另一对足爪形成三角支撑,使它在树上活动自如,还承担起它大力啄击树木时带来的反作用力。老卜说,啄木鸟喜欢历史悠久的大森林,这里的枯木多,枯木上的虫子也多,它们是啄木鸟等食虫鸟类的衣食父母,供鸟儿们觅食筑巢。这使我想起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棵枯木,整棵木头上被挖出许多橡实大小圆圆的小凹洞,有的排列整齐,有的错落有致,总有上百个吧,让人觉得那是一位林中隐士闲暇时镂刻的神秘图案。它很吸引人,无论怎么看,这棵枯树都具有一种浮雕般的美感。其实这是啄木鸟干的活,它和松鼠一样,有储存食物的习惯,没有虫子可吃时也吃松子、榛子、橡实等坚果食物。不过松鼠在地面埋藏食物,啄木鸟在枯树上凿出小圆洞,再把橡实嵌入小圆洞内,一个圆洞放一颗,把整棵枯树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立体贮藏室,等到冬季大雪封山后的饥荒季节,它会来到这里守着这个大粮仓吃个够。单从这一点来看,原始森林才是各种林栖鸟真正的家园。
有人形容啄木鸟是快活的小鼓手,但我觉得这种敲击更像敲梆子。长白山的硬杂木品种多,枯干后变成了啄木鸟敲敲打打的“响木”,梆子不也是用响木做成的吗……正思想间,木梆声忽停,它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扰,扑噜噜抖动翅膀,半飞半跳绕树奔走。我仔细搜寻,噢,原来又飞来一只啄木鸟。它像个木瘤似的伏在树干上一动不动,但身上那黑白相间的花斑十分醒目,偶尔一动,爪根和侧翼间亮出一抹橘红,根本藏不住,那是只大斑啄木鸟。啄木鸟是有领地的,看来,这个外来者搅得主人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