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爱招猫逗狗,很早就懂得如何使一只暴跳如雷的猛犬平静下来。办法就是用最和缓温柔的语气对它说话,尽量哄它、安抚它。于是,我开始对它说悄悄话,像妈妈哄孩子似的,甚至从喉咙里挤出女人腔。果然,它一点点安静下来,面目间虽然野气未褪,但惊怒交加的神色已渐渐淡去。其实现在讲起来容易,当时我可是硬充了两小时的妈妈(过后嗓子发紧,难受了两天)。还有,它经过长时间竭力挣扎,已经累坏了,我一边悄声细语,一边试着去抚摸它。野生动物绝不会接受陌生者的触摸,即使被俘,接受爱抚亦非常勉强,但当时我必须那样做。第一下摸后颈,它立即全身颤抖,仰头冲我喷气低吼。我没停手,轻轻地依次移向它的耳后、颏下和腹侧,这些都是哺乳动物亲友之间互相蹭痒和表示亲昵时喜欢触碰的部位,这会使它们放松或感到欣慰。等它开始松弛下来,我掏出小刀,慢慢一根根割断网线。当我把网线割断一多半时,这敏感的小家伙似乎知道即将脱困,猛地来了个鲤鱼打挺,趁我向后躲闪的当口,自个儿连蹦带跳挣脱羁绊,一头扎进水里。它那黑亮的身体在夜色下幽灵似的闪了两闪,转眼消失在忽明忽暗的波光水影之中。
水獭的跳水声过后,水纹缓缓平复,夜晚中的湖水重归宁静。我久久地站在湖边,瞪着眼向湖心看。夜色更浓,明知看不到什么,我却不愿离去。过后我才明白,我当时不是在看,而是在聆听,聆听那只被我救助的小生命,是不是还会发出那样清亮的溅水声……渐渐地,隐隐地,我似乎听到了一点点声音。那声音极其微弱,若有若无,时远时近,在茫茫黑暗中游丝般颤动。
那是种刷刷声与嗖嗖声的混音。我觉得,它是湖水在水獭那缎子般柔滑的毛皮上疾掠而过时发出的音波。
(2001年12月23日上午10时)
走在前面的老卜忽然收住脚步,短短地“啊”了一声,同时指着一行足迹让我看,那足迹鲜明清楚,似一朵朵铜钱大的五瓣绒花,它们列成一条整整齐齐的直线,留在一根大倒木表面的积雪上。可以想见,它当时正愉快地信步走过这宽敞笔直的独木桥。
“紫貂。”老卜俯身细细观察,笑着说,“昨天过去的。”
我心头一喜,认为这儿的紫貂早就被猎手打绝了,现在亲眼看到它的足迹,无疑是个喜讯。还有,我们沿途看到了许多松鼠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它们到处搜寻秋天储藏在地下的松子,遗下不少浅坑和吃剩下的松子壳。好哇,貂不愁没猎物可捕了。紫貂和水獭一样,身上不积蓄过冬的脂肪,为了维持必需的热量,它得经常捕食松鼠等小型啮齿动物。老卜告诉我,这是他在今年冬天看到的第一只貂的足迹。
自从被我解救之后,灰妞(我给它起了名字)明显表现出对我的宽容。当我爬上它视为领土边缘的湖畔石崖时,它不再怒冲冲嘶声警告。于是,我得以居高临下观察整个湖面,也幸运地观赏到它在水中的所有活动。
冬季的湖水碧透见底,不但水下的大小鱼群历历在目,就连半朽的落叶、混在沙砾中的蜗牛壳都清晰可辨。冷水鱼平时喜欢聚集在湖底的凹坑里,等日上三竿、天气转暖时,才懒洋洋游出来觅食。灰妞的到来,打破了它们的安逸生活,暖湖从此天天都发生水下追杀的死亡悲剧。
头一次在大白天目睹灰妞捕猎的全过程,真有点儿惊心动魄。我想,所有的渔夫都会羡慕它的捕鱼本领。严格地说,水獭皮毛是纯正的深咖啡色,可是在水下,它就像一缕黑灰色的流烟,活泼轻灵地兜着圆圈,一环一环将目标套牢,随后抓住鱼群刚刚觉醒的那一刻,骤然加速,犹如一颗小型鱼雷,拖着白色泡沫笔直突入鱼群。这时,原来平静的水下世界如同发生一次小规模爆炸,鱼群轰然迸射,无数道银光从大团尘雾中闪电般惊掠,看得人眼花缭乱。这时,灰妞早已找到目标,鬼影似的死死盯住。鱼慌了,上下左右乱窜乱钻,使出浑身解数闪躲腾挪。水獭却更胜一筹,几乎衔着鱼尾梢紧随其后。从高处看去,鱼和水獭之间仿佛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线(我因此怀疑水獭具有海豚那样的声呐系统),一个在前面银箭似的飞蹿,一个在后面流星一样疾追,它们急转、上升、钻石缝、跳水面,眨眼之间能做出几种机动灵活的回避和追击动作。然而,这过程往往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一切都会戛然而止。
还没有看清(你根本也看不清)水獭发出的那一击,它已经叼着猎物,悠悠然浮上水面。
要想在水里追上鱼,就得游得比鱼还像鱼,水獭的身体结构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已臻完美,它颀长窄扁,形似游梭,适于分水破浪;脖颈修长灵活,转弯有鳗鱼的机巧,攻击有鲨鱼的突发性;两对蹼足游动时收在腹下,加速时后足齐齐发力,似双桨打水,动如脱兔;值得一提的是它那条宽大扁平、弹性十足的长尾巴和刚硬却又敏感的胡须。它的长尾巴具有船尾橹与转向舵的双重功能,是它游行的驱动器;水獭的胡须和海象的胡须功能相似,可在浑浊的水底探寻躲在石缝中的鱼、蛤、螯虾等猎物;它为潜水而生,肺活量大得惊人,血液中的血红蛋白是人类的两倍,还能在肌肉和血液里携带大量氧气,能支持它潜水长达1.5分左右。它全身有两层不同的皮毛,如同穿上双层潜水衣,国外有专家测算,它身上的每一平方英寸的皮毛密度超过一只狗全身的皮毛数目,永远不会透水;它的耳、鼻内均长有挡水的瓣膜,可自动开关,眼睛表面还有一层平滑透明的罩膜,是它的水下潜望镜。除强大有力的利齿群和四柄利锥般的犬齿之外,它的一对前爪与猫科动物的利爪一样,可在需要时挠击猎物,抠入和撕裂对手的肌肉组织,造成重创,当遇到七八斤重的大狗鱼,双方展开生死大战时,这样的利爪往往会发挥关键作用。
鱼天生畏獭,但一旦被对手咬住颈背,大鱼会本能地拼死挣命,这黑白双煞会展开一场恶斗,猛鱼还会找机会狂噬对手。这时候,水獭会骑上鱼背,尽张利爪,抠入鱼眼或鱼腹,使对手丧失反抗能力。我曾亲眼看见过它与一条十余斤重的细鳞鱼缠斗,那鱼肌肉紧实,爆发力强,常年在石丛间的湍流中逆流击水,性子剽悍坚韧,富于战斗力。灰妞那天可能饿坏了,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狠狠咬在鱼的后颈上。鱼剧烈抖动身体,甩头震尾,击打摇撼背上的敌手,同时大力撞向湖底石砾,想把对手从身上甩下去。灰妞在贴身追袭中始终压在大鱼上方,并用钩爪攀住光滑的鱼脊,用锐利的犬齿凿向鱼的后脑。痛彻骨髓的鱼发了疯,小火箭般哗啦啦蹿出水面,连连横滚打挺,棕黑色的灰妞像条小乌龙,死死抠住它那银灿灿的身体,犹如一个优秀的骑手,不管胯下烈马如何撒野,仍不停猛击鱼头,直至凿穿对手的天灵盖。一缕血水摇曳升起,大鱼用最后的力气拍拍尾巴,翻起白肚皮,斜斜滑动十几米,缓缓坠落湖底……
得胜后的水獭从不知休息,总是叼着战利品急急游至岸边,匆匆忙忙将它拖至附近的隐蔽处大吃一顿。
与海獭相比,我总觉得水獭这一物种的进化过程还远未终结。我的依据是:人类的所谓文明,最终会占领地球上每一处最偏僻的角落,尤其是适合它们居住的清澈水域。对水的需求,总有一天将驱使人类去开发所有的陆地水源,其中当然包括地球上所有水獭们居住的家园,它们向何处去?也许,它们会重走海獭的进化足迹,但海獭的漫长演变故事是它们祖先的一部完整的自然进化史,估计至少长达几十万年。而水獭则极可能在短短的数百年间,将被人类挤压强逼到海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哺乳动物物种的适应性再快,也不可能发生太多改变,除非它们被强化驯养成为家畜。唉,水獭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呢?
(2001年12月23日11时许)
我们路过响水溪的一条小支脉,它在这个浅河谷拐角处冻得很结实,估计冰厚约15米,但冰壳下的溪水仍在汩汩流淌,只要我们的踏雪声一停,它那微弱而持久的水声便隐约传来。我拨开积雪,把耳朵贴在冰面上,强忍着冰冷的寒冰带来的刺痛听了十几秒。下面的水声很响,宛如持续不断的鼓声,这鼓不是牛皮蒙面的那种,而有点儿像一种金属制成的鼓,大概是铁铸成的鼓吧,而且,这种铁鼓还必须在水下敲打。
飞快从冰面仰起头,心头涌起一片发现的惊喜:在对岸松林边,静静矗立着一个小窝棚的精巧的木头支架。第一眼看去,它仿佛是林中矮仙精心搭建了一半的小帐篷,现在已被他们遗弃。
我想,这可能是森林警察长途巡逻时的宿营地。可它太小了,估计只能住两个人,大约是猎人或采药人的宿营地。我兴奋地打量着这个小地方,想象着当时的居住者是如何居住的。这里有不大的灶台、当小凳用的木墩、一件旧衣服和一条宽宽的长木凳,它可能被当作木床用。我弯腰从昔日门框下走进小窝棚,坐在长凳上,想象着自己在这里居住的情景。是啊,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摆脱掉所有俗务,来到这里,给窝棚重新披上草屋顶,再整理一番,和老卜在这里小住几天,远离尘世,像梭罗那样自食其力,每天与森林、溪水、动物为伴,抽空写点观察动植物的心得,该是多么美妙的经历呀。真的,也许明年夏秋季节,我会真的做这件事。
我在长凳上做深思状,请老卜给我拍照,回去把照片拿给城里的伙伴们看,他们肯定会羡慕不已。
没想到,老卜兜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别在这儿照了,这是采松塔那帮人搭的窝棚,放哨用的。”他早已从我的表现中猜出了我的心思。
我一步从窝棚架子里蹿出来,心情突然变得十分败坏。几年前就听说山里开始大规模采松子,而且还有许多倒爷发了财,这行当还有个名称,叫“抓果仁”。这种事从长远看,对森林生态的负面影响巨大,它破坏自然中最基本的食物链,会造成以松子为食或与松子相关的动植物的数量骤减,自然萌发的松苗因数量太少失去竞争力,数百年之后,东北林区最令人夸耀和自豪的红松林可能将不复存在。
当灰妞不捕鱼时,常在水中玩耍。每当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暖湖会呈现出它最美丽的时刻。湖水倒映绚丽的晚霞,湖中如同贮满微微浮动的金灿灿、红彤彤的火山熔岩,水獭宛如一袭飘飘悠悠的青绸,在水中翻花鼓浪。它每一次上升与下潜,都发出一声轻溅,在水面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水涡,这水涡似绽放的金红色水莲,缓缓舒开一轮轮圆瓣,渐渐扩展到整个湖面。有时候它起了兴致,在水面忽浮忽潜,连续跳跃式蹿游。这时的湖面,仿佛被小顽童用石片打出的水漂,啵——啵——啵——啵——接连开放一长串小金莲。玩到兴起时,它喜欢刷啦啦满湖乱窜,折跟头,打转转,花样翻新地戏耍翻腾,搅得满湖金辉闪闪、火花摇颤。每逢此时,水獭会无意间显示出它的全部泳姿,它远比号称水中舞王的海豹要来得活泼灵巧,令人联想到树上伶鼬、草间滑蛇、云上飞鸟、水中快鱼,在天生优雅中透出稚气未脱的顽皮和野气,总是洋溢着无比的快乐与欢喜。
在水边住过的人都知道,当夜晚微风吹拂,轻波溅岸时,那水声有催眠作用,不同强度的涛声,都蕴含自己内在的节拍。在观测站住久了,我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晚间头一挨上枕头,便闭目静听窗外的水声。细浪一拨接一拨款款而来,轮番舔舐岸边的沙石,发出沙沙的低吟浅唱。我觉得这是上苍赐给我的摇篮曲,每逢听到这种水声,我都会睡上一个好觉。日子一久,我还能听出这种节拍在不同天气、不同风力、不同季节和在丰水期、枯水期发生的不同变化。我最愿意听的水声是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岸边的冰层渐渐融化,滴水成凌。清晨,春风拂过,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冰凌变成了细长莹彻的脆玻璃音柱,随风摇曳,叮叮咚咚碰撞,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响声。在这一片风铃声中,有时会响起哗一声响,好像打破了薄薄的高脚杯,那是冰凌碎裂溅起的水声。在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上午,最细最长的冰凌先开始融化,嘀嘀嗒嗒轻敲水面,宛若山涧石缝里落下的一线流泉水滴石臼时发出的幽邃音响,随着阳光转暖,这滴水声很快会由小转大,汇成一片细密的房檐滴雨的那种滴水声。到了晚上,凉冽的晚风泛起涟漪,冰凌结成水晶簧片,层层碎浪来轻轻抚弄,仿佛无数个轻软的手指,弹拨出一阵阵哗、哗的清脆乐音,这声音颇像有人在轻轻演奏一架用最纯净的冰制成的冰琴,静静聆听时,耳边似有条初融的小溪,挟着碎密的冰凌在冰壳间汩汩流淌。
可是,自从灰妞来到之后,每当黄昏降临,暖湖便响起喧闹的水声。有时,它会把一半鼻孔露出水面,犹如吹奏竹箫,用浸水的鼻腔咻溜溜、咻溜溜发声,似在模仿灰林鸮的夜半歌声;有时,它会在浅水处用爪子拍打翻搅水面,哗啦啦、啪嚓嚓响个不停,远远听去,像有个小孩儿在用光脚丫踢踏湖水,驱赶胆小的鱼虾;有时,它还会钻入水下,边游边咕噜噜咕噜噜吐出一串串气泡。露脊鲸有用气泡围猎鱼群的本领,难道这也是它的行猎方法?也许是这个天性好玩的小家伙发明的新把戏。玩得兴奋时,它还会发出吱——呦——吱——呦的欢叫,叫声又尖又细,冷不丁听见,还以为是沼泽山雀或白脸山雀在鸣唱,可山雀的鸣唱怎么会有泼剌剌的水声相伴?而且,这两种鸣叫在频率上有高有低,人们常常感觉山雀的鸣叫是钻入耳鼓的,而它的叫声是听入耳中的。准确地说,它的叫声很像小女孩快活的尖叫。写到这儿,我不由得想起了妈妈,她总爱回忆起妹妹小时候吃茄梨的情形:那是种绵软多汁清甜香的水果,妹妹每咬一口,都发出一种类似狂喜般的尖叫……讲到这里,妈妈会模仿妹妹的尖叫声,但不像;妹妹也会再叫几声,但也不像;在我的记忆里,那种两三岁女孩的尖叫是世上最纯粹最天真的声音,年龄稍大或稍小都没法发出那样快活的尖叫。
三月以来,灰妞的尖叫次数明显增加。我猜想,它是不是跟狼有相同习性,在招呼远处的同类呢?狼的长叫总让人感到孤独凄凉,水獭叫声里透出的却是乐陶陶的情绪。有一次,在听它的叫声时,我无意中瞥一眼镜子,看见自己正在微笑。
四月初,顶冰花拱出雪层,在光线暗淡的密林深处,在落叶残雪中悄悄开放。乍一看见它,还以为是谁在雪地上丢下的几朵小金星。这花学名叫侧金盏花,色泽金黄,明亮醒目,花冠上时常沾着冰屑雪粒,娇俏中透出大胆,早早报告春的消息。
看到这无所畏惧的小花,我知道,灰妞快要出嫁了。
食肉动物大都用排泄物来标明疆界,水獭也这么做,它喜欢把黑褐色的粪便留在显眼的石头或树桩上,它在发情期的尿液有特殊的激素气味,这是它的身份证,传达出它的性别、年龄、健康程度和是否准备好交配等信息,或许其中还蕴含着更多人类不了解的隐秘。这种气味很浓,数日不散并且随风传播,让那些准新郎们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