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索间,一只星鸦的鸣叫响起,似在寻找同伴。抬头看去,崖畔一株落叶松树顶,栖着个小黑剪影。我习惯性地嘎嘎应答,不料,另一只星鸦从峡谷边上的密林中蹿出,像颗小炮弹似的一头扎进谷底,冲到我们身旁的一株小树上,气冲冲发出刺耳短叫。一时间,整个峡谷都回荡着它的恫吓声浪。这便是星鸦的愤怒战声,急促震耳、决绝无情:“快滚开,这里是禁区!”
我打量这只少见的形态健劲的大公星鸦,它通体羽色老黑,前胸星斑消退,生出缕缕暗黄褐色覆羽,像村狗肚子上污脏的毛绺。目露犀利凶光,整个身体前倾,弓背抻脖,摆出霸气十足的攻击姿态。怒火中烧的它,颈部毛羽统统蓬耸乍立,脖梗儿似发情期的公鹿显得异常粗大,头顶短羽亦根根直竖,使它的前额看上去陡然增大一倍,令铁锥般的乌黑嘴锋更具前突威力。一眼便知,这是个咄咄逼人、身经百战的老斗士。
显然,崖畔树上的星鸦是它的爱妻,它把我的应答听成了一只擅闯领地、跟它爱妻殷勤搭讪的骚老鸦,它要把这个觊觎其妻室的外来者暴打一顿。相距仅5米,面对这个急欲上阵的勇悍战将,我感到一丝微微战栗。不难想象,假如我不是人,而是一只情敌星鸦,它会当即猛扑上来,拼个你死我活。以它表现出来的凶猛气势与坚定斗志,我肯定不是对手。
扪心自问,是我们打破了峡谷里安宁和平的氛围,几乎挑起一场战争。平息事端、恢复安宁的唯一方法,就是我们应尽快离开此地。
又行进一里,一条活泼的小山溪横在面前,该喝口水洗把脸了。这时,不远处一个泡在水里发白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近前去,那是一根马鹿前腿的胫骨。从水里捞出来细看,见腿骨的两端已挂上一层细薄的绿苔。前年,我曾在地下森林的山坡草丛拾到过一块马鹿的头骨。凹陷部分也长满这种绿苔,看上去像被绿染料染过。一个经验丰富的前猎手告诉我,骨头吃草了,这头鹿死于三年前。
第一次来火山峡谷,向导曾讲过一个惨烈的故事:1979年,他盛夏时来到这里,循着一阵臭气前行,猛然看见二十七八只马鹿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峡谷漫坡上。那是一条通往谷底的马鹿喝水的小径。盗猎者在鹿群的必经之地布下层层叠叠的钢丝套阵,勒死了这些马鹿。盗猎者长时间没来蹓套,致使这些死鹿一个个腹胀如鼓,内脏高度腐烂。更可怕又可悲的是,一头黑熊嗅到腐肉味赶来吃鹿肉大餐,结果也钻进钢丝套被勒毙。如今三十年过去,有些钢丝套仍留在原地。长白山北坡现仅存二十余头马鹿种群,估计有缓慢增长,但盗猎仍时有发生。
五年前我曾拍到过五十年前猎鹿人挖的鹿窖。第三次来这里时,又拍到了十年前盗猎者绑在树干勒入树干半寸深的钢丝套。这一次又捡到三年前被猎杀后遗弃的马鹿胫骨(盗猎者卸下肉厚的大腿背走,然后抽去鹿筋,把瘦削的小腿丢弃野外)。再加上这个三十年前的惨烈故事,这四个时间段形成了本应拦腰砍断的链条,但是没能做到……人们啊,从全球的视角看,面积约2500平方千米的保护区原始森林,只是一小块野地!如今被四个林业局下属的十六个林场重重包围着,被不断扩大的旅游设施,机场、公路、高尔夫球场、度假村和数不清的大小旅馆酒店重重包围着,被无边无际的农田和星罗棋布的村镇重重包围着!而在保护区内,由于开发旅游项目,建设别墅群,在核心区搞林下参栽培、林蛙养殖以及盗采松子、采菜挖参等人类活动,近一半原始森林受到干扰和破坏。这条火山峡谷及周边已由马鹿旧乡后退为星鸦家园,如果再退一步……
不,绝不能再退了!
这条峡谷是长白山野生动植物命运悲喜交织的一个缩影。自2006年禁止在保护区采松子的禁令实施后,第三年迎来松子大收年,星鸦种群随之迅速壮大,黑熊、野猪、狍、松鼠等动物数量明显增多。事实证明,只要人类不去破坏和干扰这片中国唯一的温带原始森林,自然万物在数亿年进化史形成的自我修复与再生的神奇活力将重新焕发出来,再过二十年、三十年,必将出现点石成金般的奇迹。
尽管在山上行走7个小时,当晚我仍久久未眠。白天我们行进约5000米,遭遇公星鸦的地点在幸运的领地边缘,这位斗士极可能是幸运的新老公,如此忠心耿耿,值得托付终身。
(2009年10月7日)
清晨5时醒来,雪白的长白山主峰在淡蓝色晨曦中矗立。今年第一次看见雪后的山峰。
昨夜一场好睡,感到浑身是劲,走路双腿充满力量与弹性。出门后忽然产生强烈冲动,去火山峡谷。冲动缘自刚读毕的一本三联出版的翻译图书《乌鸦》。其中引用诗人肖恩·欧·凯西《绿乌鸦》中的一句诗:
再见珍重!假如是永别,祝你永远好运。嘎!嘎!嘎!
万幸,这个冲动使我看到了一幅意想不到又梦寐以求的自然奇观。
距目的地约2000米,隐约听见有鸦鸣,马上叫司机停车。果然,林中传来年轻星鸦脆亮高亢的鸣叫。立即学鸦叫应答,前方的林中和路边小桥下,都传来星鸦回应。我再鸣叫,它们亦回应,如此往复三回。少顷,又飞来五六只星鸦,有的在干河床上掀开大张落叶觅食,有的在水洼边喝水,有的在高枝上歇息或警戒。
多年游历北方森林,从未见过成群结队的星鸦,今日偶遇,定要细细观察。
突然,望远镜中出现了一只鹰,确切地说是鹰的头部。我心头一震,好大一只鹰!
这是一只金雕。粗壮的黑褐色铁钩嘴,基部纯黄;浓重的黑眉纹似皱着眉头压在暗红色眼睛上,使它天生具有一副凶相,眼神显得格外狞厉。羽色是稍浅的棕黄,不似以往见过的那般黑褐,后颈亦无发红的栗棕色羽斑,估计是只亚成体。它全身匍匐在沟底的矮树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河床上觅食的星鸦,伺机俯冲猎杀。
金雕是鹰科雕属中体型最大最为凶猛的一种,身长87厘米,重6公斤,翼展近两米。能捕猎狍、半大野猪、狼、狐狸、环颈雉等大中型鸟兽。这只金雕大概刚刚独立行猎,在我来之前已经盯上了星鸦,悄悄埋伏在矮树上。我立刻蹲下身去,估量着伏击者与猎物之间的距离,等待看一场自然界罕见的金雕猎杀行为的好戏。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在河床上觅食喝水的三只星鸦少了两只,只剩一只在水洼边走动觅食。这是只今年春天出壳的少年星鸦,羽色浅淡,身上尚未长出成片的银斑。粗心大意的它根本没觉察大祸临头,仍若无其事地不时低头啄食。我扭头去找在高树枝上警戒的星鸦哨兵,难道它没发现同伴身边潜伏的巨大危险?
原先那根高枝上的哨兵踪影皆无。这时,那棵树下方的繁密枝条中有个黑影一动。注目细看,哇,原来那哨兵已隐身在枝条丛中,低身伸颈悄悄向前移动,一副诡异紧张模样。我暗吃一惊,难道它打算从侧面偷袭金雕?!这简直是飞蛾投火……咦,它的侧下方还有一只星鸦,它无声地跳向下一个树丛,同样低身伸颈,全身紧绷,从侧下方向金雕隐身的矮树靠拢。与此同时,还有数只鬼魅般的黑影在树丛中悄悄运动。
脑海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星鸦反击战!
我迅速以金雕藏身处为中心,扫视其侧面半径,嚯,高树上、灌木丛、草丛中,高低错落散布着八九只星鸦的身影。它们组成一个半圆兜网式阵形,静悄悄地从一根树枝跳上另一根树枝;从一丛灌木后蹿出,溜进另一个灌木丛;从一蓬草丛中露头,闪进另一簇草丛……所有星鸦的行动都那么紧张有序,每个成员都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下一步该如何与战友协调一致,仿佛遵从一道无形的号令,缓慢冷静、无声无息,一步步收拢包围圈。
再看河床上那只星鸦,仍在那里不紧不慢四处走动。难道它是诱饵吗?我举起望远镜,发现一蓬深绿色松针后面闪动一小片白光。定睛细看,是幸运,幸运也在场!
它似乎知道自己新换的冬羽胸腹部一片洁白,易暴露行踪,特意躲进高处红松树冠中隐蔽身形。还有,还有十多天前在峡谷中驱赶我们的那个老斗士。它位置突前,已运动到兜网阵另一端弧顶的前锋位置。阵形这边弧顶的前锋在哪儿呢?也应派上一名族群中的打斗高手才是。我好奇地从那头依次数到这头……嗬,从距我最近的那只潜行星鸦士兵算起,下一个,下一个居然是我!
它们竟把我这个公路边最显眼的大活人纳入战阵,而且在前突位置。
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懂,当时它们如此排兵布阵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有一点十分清楚:星鸦天性胆大好奇,不甚畏人。金雕却惧怕人类并警觉性极高,远远瞥见人影迅即远离。聪明的星鸦也许正是了解并利用这一点,来打一场驱逐天敌之战。稍有阅历的星鸦都清楚,金雕这个对手实在太强大了,杀死一只星鸦易如反掌。更何况这些少年星鸦都是幸运和新任老公的子女,当然要利用一切取胜因素,打一场有把握的胜仗。
生怕惊动金雕,我双手拄地跪在地上,让身形更矮,等待观看这场好戏的高潮出现。同时强忍呼吸,注意聆听族群首领发出进攻命令。幸运应该是首领,老公在战阵中,现在属她所处位置最高。智慧的鸦科鸟类的不同叫声包含有意味的“词汇”,科学家已破解美洲鸦的23个“词”,当然尚有更细微的鸦语奥秘我们无人能懂。
谁知,金雕略微扭头。雕睛何等犀利,眼风一扫已判明形势,转瞬间振翅而起,直冲高天。
目送金雕身影远去,再回头寻星鸦身影,这个家族已退入密林,只瞥见乌油油的鸟影和亮锃锃的翅膀在穿透林冠的玫瑰色晨曦中闪动。
忽然,一只羽色斑斓、身形壮硕的星鸦从林中飞出,掠过我的头顶,在周围兜了个大圈子。我举起相机,拍下了五年来的第一张星鸦照片。以往由于怕惊扰幸运,我从未动过拍照的念头。这只星鸦应该属于与幸运领地相邻的另一个星鸦族群,它们听到了这边的喧嚣,派出哨兵前来打探。
目送这个新朋友飞向公路对面的次生林,我心中充满欢喜:星鸦埋藏的松子可在远离母树林3000米之外生根发芽。当幸运家庭与这个相邻族群的下一代离家独立,它们将在约80平方千米的领地上传播树种,为我们的子孙种树育林。
人生若如星鸦也不枉活一辈子,哪怕只有短短的二三十年。
几年来的林中漫步,我经历了许多难忘时刻。约会星鸦的日子带来的感动与收获,用两句话可以概括:半生蹉跎,相见恨晚;若有来世,转投为鸦。
嘎——嘎——嘎——
(2009年10月22日)
(2010年6月10日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