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马上跑回去看,哈,果然是新鲜的熊粪,表面没结硬皮、有臭味,黑黏且有光亮,说明它吃过肉食。再细看,嘿嘿,粪便里夹杂着许多动物的针毛。毛长一寸半,棕褐间黄褐,是狗獾的毛。熊知道今年松子丰收。它猎杀了一头獾吃光之后,又逛到暗针叶林中,沿小路往峡谷方向走去。现在正是大松塔落地的季节,它准是顺着峡谷旁边的小路,去寻找在峡谷边缘生长的百年红松,捡拾从树上掉落的松塔。看来,这头熊一两天前曾经过这里,走在我们前面。
冬眠前的熊必须大吃特吃,把肥膘增至平均厚度25厘米,才能熬过长达近半年的冬眠期。长白山的熊一般在11月中上旬进入冬眠,这头熊正想方设法寻找油性大的食物快速增膘呢。
王老师说:“咱们大声说话,能把熊吓跑。”
“好办法,那我喊几声吧。”我说,“我一叫,我的星鸦准来。”
长白山发出嘎嘎叫声的鸦类有大嘴乌鸦、小嘴乌鸦、达乌尔寒鸦(黑色型)、松鸦、星鸦。经常进山的我,已稍许摸索出它们鸣声中的细微差别:大嘴乌鸦叫声旷达高远,啊——啊——啊——传出很远。小嘴乌鸦声音略含混些,属人们常听见的嘎——嘎——老鸹、老哇子,指的就是以这种叫声闻名的小嘴乌鸦。秃鼻乌鸦即白嘴鸦,鸣叫声咔呋、咔呋,后面的呋音几乎听不到,像是细微的哼声。松鸦虽会学舌,但它也有自己的标准叫声,听上去似人瘪着嘴学出的乌鸦叫,是“叭”与“别”的混音并略带沙哑。达乌尔寒鸦的叫声有点着急的调子,急促尖锐有穿透力,嘎噗、嘎噗、嘎噗,发成串的单音节,后面的噗是极轻的辅音。星鸦的叫声野性十足,糙哑粗放,学起来最过瘾。但细听之下,每声的嘎叫里,似有一根细金属丝嗖嗖奏鸣含在其中,这是人和其他动物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属于进化和环境共同作用雕塑的嗓音构造。
我学鸦鸣初为好奇,再为致意,后为牵挂。
幸运则纯为寻爱。情感利于生存,健康动物有爱侣相伴才能繁殖后代。
山林中的远古先民肯定也学过鸦鸣,音质定比利欲缠身的我们简洁朴实,多为尊敬的问候。再往前200万年,直立人与野生动物共用一个语言系统,他们之间定能互通心意。
每当想到这些,我羞于开口。
森林的大量消失,我们是直接或间接的刽子手。星鸦永远站在森林一边,活得伟大而尊严。
今年秋天花楸果大收,峡谷两侧的崖畔和陡坡上,满树的花楸果红彤彤一片连一片。我挑熟透了的水榆花楸果采摘,只吃两捧已觉半饱。此果可酿酒、入药,强壮补虚。星鸦也吃花楸果,是否储藏和传播还得详细观察。
那天,我们听到远远近近至少四只星鸦的鸣叫,后来又看见两泡熊粪。沿峡谷下行5000米后,又在近处看见一只新来的星鸦,落在一根高树桩顶部,两颊的囊袋鼓涨如球,嘴巴向下猛叨。这是它的一个贮藏点,我记下了。
但愿我的星鸦能从这些别处迁来的星鸦中找到中意的夫君。遗憾的是,我没能找到前年幸运埋藏松子的树木残桩,可能由于峡谷边缘塌陷,滚落到谷底了。
再说说我当时的表演。果然,在我嘎嘎大叫的余音中,在苍绿的林海上,在蔚蓝的晴空中,出现一个小黑点,边叫边向我们这边飞来。
大卜是擅画动物的工笔画家,眼神锐利。属平时不大爱说话,一开口便有真货的那种人。
“星鸦以羽色的黑白搭配浑然天成,而且我喜欢它的飞行姿态。”他说。
生活在高山之巅的星鸦展翅飞翔时万物皆在脚下。
(2008年10月2日)
我陪中青报的小友及女友来火山峡谷,仍请王老师同行。
这一天惊喜不断。刚走进暗针叶林十几分钟,见前方阴暗的林地上有个硕大鸟影。它通体乌黑,踏着不安的小碎步,高昂着头,警觉地向我们这边张望。
黑琴鸡!
一阵惊喜的波浪从心头滚过。我迅速趴在地上,飞快地从腰包里掏出望远镜。好个鸟类中的壮汉!它体长60余厘米,重约两公斤,体态似家鸡但更为匀称精干。头上有粗重鲜明的红眉毛,侧翼现半月形白色翼镜。印象最深的是它翘起的扇形黑尾,两端突出的长羽蓬开如宽叉并向外弯曲,宛若古希腊七弦琴的优美造型,这是它得名琴鸡的由来。
从前见过标本,亦听说圆池附近有黑琴鸡种群,但因路途遥远和不知确切地点一直未能成行。今天,我这个痴迷的观鸟者生平第一次在野生世界亲眼目睹这种罕见的大鸟,简直幸运极了……我屏住呼吸,盯住它那乌溜溜的黑眼睛。它额头的红眉毛其实不是毛,而是一块在正常光线中呈橘红色的眼上裸皮。此刻在幽暗的林下转为浓酽的猩红,仿佛镶上一块微凸的红玛瑙,随着它的颠步疾行,在忽明忽暗的树影中,鲜艳火红与重彩猩红快速转换,宛如暗夜中乍闪乍现的烛火,又似风中颤抖的野百合花瓣。这时,身后传来人声。它身子略蹲,双翅齐拍,飞入重重叠叠的林冠深处。
目送鸟影离去之后,激动的心情久久难以平抑。少年时读俄罗斯自然作家维·比安基的《森林报》,其中描写黑琴鸡交尾期争斗和猎人的枪击场面,至今难忘。
黑琴鸡发情时齐聚交尾场,表演高亢歌鸣与炫耀舞蹈,然后在雌琴鸡的围观下捉对厮杀,取胜的黑斗士赢得美女的垂青。松鸡、花尾榛鸡和环颈雉进入发情季也在求偶场舞蹈、歌鸣并争斗来赢取与雌鸟交尾的机会,由于儿时受《森林报》影响至深,从小到大,我一直梦想亲眼看一看黑琴鸡。今天,这个梦终于实现了!同时,这次与黑琴鸡的偶遇,令我不禁憧憬起下一个更大的惊喜体验:黑琴鸡的求偶场如果不遭人类的破坏,会代代相传并永远不变,有的场地已使用长达一个多世纪。万一能找到这个梦寐以求的秘密地,那将是多么大的收获!我会日日夜夜蹲守在隐蔽处,在不打扰它们的前提下,目睹那一幕幕激情澎湃的林中歌舞……当然,在找到的同时,我将为它们严守秘密。
走出暗针叶林时,远处传来熟悉的星鸦叫声。
是我的星鸦朋友!
我带点炫耀地对同伴们说:“等着瞧,我能把她叫过来。”
面对城里人疑惑的眼光,王老师马上肯定:“能,他肯定能把星鸦叫
过来。”
我张大嘴巴,连连发出颇有心得,酷似(经反复练习才敢用这个词)星鸦的鸣叫。
果然,传来了星鸦的回答,距离约百米,在峡谷下方。
我站到一块大石头上,满怀希望地遥望星鸦鸣叫的方向,又发出催促般的短鸣。
嘎——,嘎——,嘎——。
西边,北边,西南边;近处,远处,更远处;传来至少四只星鸦的应答。其中一只的鸣声从很远的西边遥遥传来,只能隐约听见。听得出,有的星鸦十分年轻,鸣声清亮、脆快、干净,无一丝嘶哑音质。
哪来的这么多星鸦?我有些吃惊,仍继续鸣叫,与它们相互应答,同时,满怀希望地扫视周围的峡谷、林冠、天空,盼望我的母星鸦幸运的身影快点出现。
1分钟,2分钟,3分钟……5分钟。
没有,她没来。五年来,她第一次没有闻声如约而至。
那天,我们沿峡谷边缘的小路和峡谷里干涸的河床行走5000米,沿途至少听见六只星鸦的叫声,还看见两只星鸦在天上飞过。这些时远时近的鸣叫和或高或低的鸟影,对我来说是一种提醒,幸运还在这里。10月初是星鸦一年中最忙碌的时日,在峡谷两边幽深的密林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正围着一颗绿松塔卖力地跳着眼花缭乱的“舞蹈”。这时候打扰人家,显然不合时宜。尽管心存遗憾,还是要多替人家着想。罢了,下次再会。
午饭后,我们已从昔日马鹿饮水的小径下到谷底。干河床上到处是季节性洪水冲刷下来的各色石头,其中不乏色彩形状各异的奇石,偶尔还能寻到年代久远的木化石。这类木化石一律带有沧桑的老红色调,有的上面留下清晰的树皮,甚至可辨别属哪种树木;有的还保留着数十万年前虫蛀孔洞和曲折的浅坑道痕迹。记得我曾在一个虫洞深处窥见一小团残留下来的石化了的不明物,或虫骸或虫粪或虫蛹,虽不能判明何物,却引人无尽遐思。
三个同伴沉迷于远古的奇石梦中无法自拔,我则对活着的野生生命充满渴望,面前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野,应该有发现的惊喜。果然,在一片松软的细沙上,有三四枚类似人的足印,其中一枚相对清晰。
熊足迹!
我激动地趴在地上,反反复复观察,心头滚过一阵又一阵近乎狂喜的热流。这枚清晰的掌印是一头未成年黑熊的后掌(熊掌前掌宽,后掌长),掌边缘有一圈厚毛,无形中扩大了足印的面积并使足印边缘压痕相对模糊,去除这个因素,裸掌约长16厘米,宽7厘米左右。我没带米尺,只能用手比量。记得我右手食指长7厘米,不算大拇指四指并拢为8厘米,掌宽9厘米,依次为7、8、9,好记并可临时救急。由此可得出结论:这是一头去年2月中下旬出生的小熊,年龄一年零七个月。
母黑熊生下小熊后要带两年左右,教给它独立生存必要的常识与本领。估计它身边有母熊陪伴。果然,随后又发现了稍大一些的足印。其中有的足印凹处有落叶松干针叶或落叶,大概是两天前留下的。此外,循足迹走出没多远,它们停了下来。现场的足迹较凌乱,有双脚并拢驻足观望的脚印,也有侧转身改变方向的足迹,似乎嗅出前方有某种危险状况,表现出踌躇不安的心态。然后果真改变方向,调头沿峡谷的斜坡往侧上方行去,在火山灰形成的漫坡上留下两行斜行向上的足迹。它们选择的路线坡度较缓,完全可以走出峡谷,进入森林。
是什么使这对熊母子改变原有路线,选择了转身走出峡谷的做法呢?在接下来的行走中,我们发现了两个人沿着河床上行又调头返回的足迹,似乎觉察到前方有熊,吓得马上转身折回。
公熊的领地约50平方千米或更多,母熊的领地小一些,但可与公熊的领地重叠。前年我在地下森林南侧的林中小路上,看见过熊的大摊粪便,全部是嚼碎的松子壳。还有人多次看见一头熊从地下森林方向出来,穿过公路进入我们所在的这片森林,再加上去年秋季在暗针叶林看见的熊粪。可以断定,这头母熊是这片广阔森林的主人。去年松子、榛子、花楸大收,母熊顺利产下小熊。今年是核桃和橡子的丰收年,越橘、蓝靛果、山葡萄、野生猕猴桃、山梨、山荆子、稠李子、山楂等野果浆果亦大收,这对母子食物依然有保障。如今它的孩子已长成少年熊,明年应该跟母亲告别外出独立生存。由此可见,保护区内外黑熊种群在缓慢增长中,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