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狐狸的微笑:原始森林里正在消逝的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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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原始森林手记(5)

那根冬青枝条泛出绿金色的光泽,在万木凋零的深秋里显得尤为美丽。果实黏黏的,有甜味,味道很像带一点中药味的果冻。寒冬里冬青在大树顶上依旧泛出黄中带绿的颜色,在太阳下灿灿生光,蓬勃夺目。难怪弗雷泽的民俗巨著以《金枝》命名。他定下书名后,肯定非常得意。《诗经》有云“茑与女萝,施于松柏”。茑指桑寄生、槲寄生;女萝指松萝;施作寄生解。冬青属寄生植物,果肉似黏胶,鸟类食之粘住鸟嘴,它便在树枝上来回擦蹭,把种子留在树上;排泄时也有黏黏的粪便挂在树上,使粪便里的种子得以安身。食用冬青果实的鸟类有太平鸟、蜡嘴雀、北岭雀、绿啄木鸟及鸫科的鸟类。

第一次看见太平鸟,也是在冬天。那天下班步行穿过南湖公园,迎头传来它们律律律律的轻轻鸣声。抬头看,这些又大又胖的鸟儿落在高大的乌苏里鼠李树上,正在吃那些黑黑的小浆果。当时即被它们那沉静的姿态和美丽的色彩所吸引。以后每年冬季,我都跑遍市内各个公园、校园寻找它们的身影。12年来它们从未爽约,每年都用熟悉的轻而细的嘤鸣、沉静从容的姿态与我相会。

只是,只是今年有些不同……

我刚刚结束历时3年的长篇小说《野猪王》的创作,人民文学出版社已传来选题通过的消息,不久又被列为重点选题。此时的精神和身体状态处在疲惫而倦怠的恢复期……前年春天,我带着长篇的12万字初稿,租辆货车拉着一堆书和过日子的家什,去长白山脚下的小镇租住民房,开始了全新的半个林中人半个作家的体验和创作生涯:每天进入原始森林,认花识鸟记树辨蘑菇;寻访猎手、挖参人、采药人、伐木者,听他们讲述放山打猎和野生动物故事;体验观察自然四季美景和动植物生活,了解森林生态系统奇妙而复杂的关系……远离大城市供应齐全的舒适生活,远离省城的文化圈子,远离若干知心的男女朋友,远离刚从深圳考入吉林大学、每周可以见上一面的女儿,远离居住了20年那个叫做“家”的简陋而亲切的房子,独自一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生活上的困难可想而知。

在原始森林中吃苦受累,爬冰河腰部被扭伤导致股骨头坏死;耳闻目睹成片的原始林被砍、野生动物被猎杀的气愤和心痛;还有在春寒和严冬里的漫漫长夜写作,终于冻出一场大病,甚至在山上还发生过两次危险……总之,所有这些我都挨过来了,终于熬出头了,前方是一片明媚阳光!

50岁那年,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开始迷信和认命;如今55岁已过,独居20年的我有时会自言自语。

噗嗒——一摊橙红色的鸟粪落在肩头,打断了我的思索。粪便里全是半消化的忍冬浆果果肉和果核。它们把我当成了树木,这事以前也曾发生过。

且惊且喜的我,仰起头长久地望着那些沉静从容、相识12年的老朋友,由衷地说一声:太平鸟,太平鸟,太太平平啊……

(2009年1月2日上午)

熊吃人事件

2005年9月上旬,吉林省舒兰县,一个养熊户的熊圈内,发生一起熊吃人的血案。当时省电视台生活频道播出了这则新闻,同时有惨案发生后的现场画面。

屏幕里刚刚出现摇摆不定的模糊画面,一片暴怒的熊吼扑面而来,我当即感到极大的震动。光线灰暗的镜头中,出现一群凶神恶煞的黑熊,它们一律目露凶光,低头耸肩,颈鬃直竖,龇出白色犬齿,恶狠狠发出震耳欲聋的低吼,处于典型的攻击状态,场面非常可怕。假如它们没被关在铁笼内,肯定会狂暴地撕咬在场的人。其中有一头熊特别引人注意,它显然参与杀死并吃过死者躯体,精神仍处于极度疯狂的噬杀状态,嘴脸溅满淋淋漓漓的鲜血,嘴里死死咬住一团从死者身上扯下来的白色血衣,不断急剧甩动,像鳄鱼撕扯猎物那样,猛烈撕扯那件破烂衣衫……

那些令人震怖的血腥画面深深地刺激了我,以至在血案已过去4年半的今天乃至此时此刻,只要想起,耳畔马上响彻那群熊可怕的怒吼,同时眼前立刻冒出那头疯狂撕扯血衣的歇斯底里的熊!

我为了创作一部熊题材的长篇小说,做过长达5年的读书与采访准备,访问过许多和熊打过交道的人,其中见过5个遭到熊攻击后活下来的“熊剩”,还有上山搜寻被熊咬死的人并为其收尸的亲历者,倾听他们讲述那些血淋淋的现场回忆。然而,无论我如何发挥想象力,那些亲历者的讲述所带来的震撼,都抵不上那天电视屏幕画面带给我的视觉和听觉的双重震撼和冲击。

一年之后我才知道,当时参与杀人吃肉的6头熊,全部是怀孕或即将生产的母熊。

有专家测算过,黑熊的臂力比5个男人的臂力还大,双腭的咬力每平方厘米达816公斤,昔日的欧洲土著干脆给棕熊起了个名字“12个男人”。

在过去的100年里,北美洲被熊杀死的人为37个。我国的数字无法统计,但经多年采风,一些富于经验的老猎人帮我得出一个大致比例:用刀斧等冷兵器猎熊,熊与人的死亡比例为5∶1;用打铅砂的火枪猎熊,二者的比例为50∶1;用制式步枪猎熊,二者的比例为100∶1。

我国在过去100年,由于猎熊导致被熊杀死的人数,远比北美洲多得多。单单我访问到的熊杀人或因为猎熊发生意外事故而死的人,以及猎熊后起贪心想独吞猎物,致使猎人之间发生火并,造成死亡的人就有20个以上。松江河附近曾有人抱走了母熊的幼仔,那母熊连续3年,时不时回到那人住的村子,守在村外的重要路口,不论从村里出来什么动物,从鸡鸭鹅狗到马牛羊人,一律杀死。共杀死3人,家畜无算。还有一头母熊由于幼仔被猎人打死,强烈的报复心令它在山上到处游荡,见人就杀,15天内连杀3人,直至被击毙。我认识的一位65岁的王师傅,当时被失踪者家属请去上山,帮忙寻找失踪多日的老邱头。当看见两只乌鸦在一个树丛上空盘旋不去,老邱头的儿子带着哭音道:“完了,我爸在那儿呢,完了……”

果然,王师傅一行人在那里找到了老邱头的尸体。他的脖颈被咬断,一击致命。

熊杀人之后一般不吃尸体,毕竟人身上各种现代工业产品的异味和人本身的气味跟野生世界的气味太不一样。熊的嗅觉强过狗六七倍,肯定觉得人味怪异且奇臭无比。

但这次血案却是熊杀人之后将尸体吃去大半,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2006年初,我参加了省林业厅组织的“野猪分布数量专项调查”的专家组,3月10日抵达舒兰县林业局,交谈中得知,该林业局作为主管部门,参与了处理“熊吃人事件”的全过程。我不由心中暗喜,这回不用找受害人家属访问了,那是我最头疼的事,招惹人家再度悲伤或干脆遭人拒绝收场,是非常可能的。我马上以闲聊的方式,向林业局逐步深入了解事件的起因与真相。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熊吃人血案的起因,竟然和我有关!或者说,事件发生的大背景,至少部分原因是由我引起的!!

如果读者读到此处,对这个事件的始末有兴趣,且听我细细道来:

2004年12月,央视10频道《历程》的导演陈幼蕾同主持人张腾岳到鲁迅文学院,找到正在进修的我,商谈策划制作访谈节目“人熊对决——千年血腥背后的故事”。该节目上下两集,时长90分钟,于2005年1月下旬播出并有重播。

由于我多年的采访积累和读书思考,再加上导演精心剪裁制作,节目相当成功。我在节目中声泪俱下,一口气讲了6个真实惨烈的熊猎故事,以及自己在活熊取胆现场目睹众熊悲惨境遇的亲身感受,节目反响很大。当时我走在北京街头常常被人认出来,其中包括两批外国人。

2005年4月,央视4频道播出国新办“暂不取缔活熊取胆”的新闻发布会,发言人是国家林业局局长助理王伟。此人声称我国发明了无痛取胆技术,且由于制药业的需要,决定暂不取缔活熊取胆。而且他在答记者问时声色俱厉地喝道:“欧洲某些国家传言中国要取消活熊取胆,并且在下议院打开香槟庆贺。请问,这种传言何来?!”此话一出,我立刻意识到,国外传媒或相关人士看到央视播出的关于熊的访谈节目,误以为央视是替政府做出某种表态,认为这是宣布取消活熊取胆之前的一个信号。在发布会上,王伟还宣布国家林业局及两家相关机构联合发出的禁令:今后凡是没有林业局、医药卫生局及工商局几家颁发的许可证或经营执照,集体和个体进行活熊取胆的养殖经营一律取消,只有国营单位可以进行活熊取胆的养殖经营。

2005年8月29日,吉林市的媒体记者来到舒兰县郊区一家活熊取胆的养殖户进行暗访,发现他家养熊规模很大,其中取胆黑熊50余头,棕熊6头。熊场周围弥漫着恶臭,部分熊被戴上刑具一样的铁肚兜,被关在几乎转不过身的笼子里,状况极为凄惨。记者亲眼目睹了熊被以残忍手段抽取胆汁的全过程,同时记者还看到院子里堆放很多用于活熊取胆的铁肚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