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空气花香阵阵,狭叶荨麻的穗状小花,还阳参耀眼的黄花,欀槐树冠上一柱柱雪青色花序正在开放。还有橘红色的金莲花、蓝紫色的山鸢尾和白色的潮风草花,纷纷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招蜂引蝶。由于天热,水边聚集众多取水的蜜蜂,有一只不小心掉入水中,被水下悄悄潜游的水虿钳了去,带到池底吮吸它腹中蜜汁。圆肥的大蝌蚪在嫩绿的萍叶下享受阴凉,有个长着四足的苗条暗影,曲曲弯弯游动着,牵去我的目光。仔细打量,天哪,竟是一只小鲵!长白山有极珍稀的东方小鲵、极北小鲵、爪鲵三种,孤陋寡闻的我虽辨不清它属哪一类,但曾反复观看过它们的图片,小鲵还是认识的。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有个“池塘情结”。我属无法自拔一类,不然不会在池塘边坐这么久,连早晨被露水湿透的裤子和鞋都被太阳晒干了。
噗噗噗,耳边传来蝴蝶的扑翼声,一只绿带翠凤蝶轻轻飞过。哩哩哩,一只黄绿色的小蚂蚱在振翅短鸣,它趴在我的裤角上,估计把穿迷彩服的我当成了树桩。一只胆大的黄喉鹀扑棱一声,从茂密的东北溲疏树丛钻出来,直奔岸边,一小口一小口喝起水来。一小时后,从不远处的密林里,传出吱呦——吱呦——尖细宛转的鸣叫,如鸟啭似儿啼,原来狍子想来饮水,躲在树林里小心翼翼地观察动静……
这是一口野猪为泥浴挖掘的林中小池塘。
四万年至两万年前,亚洲东部的野猪种群同猛犸、披毛犀、洞熊、野牛、大角鹿以及早期的东北土著一道,跨过白令陆桥进入北美,成为美洲的原住民。又沿巴拿马陆桥经漫长迁移抵达南美雨林,演化成南美野猪——西猯。在那里,把小水洼改造成小池塘的圆胖可爱的西猯们,竟然同珍稀的泡液蛙形成了共生关系。这种翠绿小蛙产卵时,要爬到池塘上空悬垂的树叶上,把卵产在自身分泌的泡液团中。不久,泡液团从树叶上坠落,掉进西猯池塘里,蛙卵在水里发育成熟,游出小蝌蚪。西猯为泡液蛙准备了一个天然的孵卵温床。温带森林的野猪也会造泥浴池塘,它们为在森林生活的两栖类动物如东方铃蟾、中华大蟾蜍、花背蟾蜍、无斑雨蛙、金线蛙、中国林蛙、黑龙江林蛙、北方狭口蛙及一批水生昆虫挖掘出卵床和生活居所。同时,小池塘也是森林鸟类和哺乳动物的饮水池和狩猎场。在一些有永久性进出水口的池塘里,珍稀的小鲵也可能光顾此地。
(2008年6月10日记)
小鸟斗大鸮
当一只山雀在头顶上方鸣啭时,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消失了。
它是只白脸山雀(大山雀),从不远处飞来,直接落在我和妹妹藏身处旁边,我们本来是偷看白腹蓝鹟唱歌的。透过枝丫缝看去,它雪白的脸颊在朝阳下亮银般闪光,把炭黑色头冠和领带也涂上了一层稀薄的银粉。长尾巴活泼泼摆来摆去,发出极细微的噗噜噜噗噜噜的风声,差一点拂到我的发梢。甫一落定,便开口唱出一串比小山溪还无拘无束的野歌。先从高八度的嗞噼——嗞噼——数声试音,再转入急锐多变的嗞嗞啾——嗞嗞啾,嗞嗞啵噜嗞啾——的花腔。随心所欲反复数次,骤然爆出一片肆无忌惮的大笑,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几天前,我曾因误入其领地遭到过这只白脸山雀的斥骂,在我前后左右蹿来跳去,叽驾啾!叽驾啾!连连抗议。我知道,这是一只年轻健康、风头正盛的雄性山雀的晨歌。
早上9点属一天最富朝气的时段,这支山雀的晨曲使人觉得头顶的蓝天更加明澈碧蓝,空气更加清新舒爽,连萦绕在树林间的淡淡薄雾,都在这歌鸣中慢慢散去。原本朦胧的草木渐渐清晰可辨,显出一副沉静的聆听姿态。有的鸟歌羞怯文静,如戴菊莺;有的鸟歌深沉并若有所思,如黑枕黄鹂;有的鸟歌火辣热情,如大苇莺;有的鸟歌轻灵娇俏,如北红尾鸲;有的鸟歌高昂洪亮,如短翅树莺……唯独这只白脸颊的大胆精灵的一曲放歌最为狂野,洋溢着欢天喜地之情,活脱脱一个初饮烈酒放开嗓门大叫大嚷的小顽童。
这是我最熟悉感情最深厚的山雀。11岁时,妈妈买回一只养在家里。整整一年,任由它在房间里飞来飞去,随处排便、寻食、休息和睡觉。当年,我捉过多少虫子喂给它呀,从小蚂蚱、小青虫到可怕多毛的大杨树毛虫和大黑蜘蛛,这个小勇士照单全收,连夹人很疼的巨型甲虫和力气很大的蝼蛄也通通拿下。记得有一次妹妹揪住它的尾巴,轻轻一下子给揪成个秃尾巴。后来还是妹妹,马虎大意没关严门,让它从门缝溜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伤心得很,发动小伙伴们找了两三天,还是踪影全无……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个春天,强烈的求偶本能促使它逃进山林,追寻爱情去了。
自那以后,每当瞥见白脸山雀那忽高忽低的波浪状飞行的小巧身影,或是听到它那种富有特色的鸣叫,我都得到一份邂逅老友的欣喜。
在林中漫步,只要你驻足聆听或观望片刻,由于你的到来而遭到惊扰的林中安宁便会恢复正常。小鸣禽性急,往往是第一拨抛开不安情绪,重又忙碌起来的群体。倘若再耐心等待10分钟,更谨慎一些的小型啮齿动物也会一一现身,各干各的事情。而现在,眼前这个大胆的小东西摆明了是一群同伴的探子,因为山谷里住着一头大猫头鹰(长尾林鸮)。昨天在夕阳中,我瞥见它展开大蒲扇般花栗色宽翅,在玫瑰色的晚霞中扑扇两下,转眼消失在榛树丛中。小鸟们最讨厌的天敌除了人类之外,首推猛禽,其次有蛇、鼬科动物和乌鸦。这些小机灵鬼早就知道这一带是那头黑夜霸主的巢区。
这只长尾林鸮领地很大,大约10平方千米。沿寒葱沟进原始林,平均走5趟可看见两次,我已多次与它碰面。妹妹这次来小住4天,不知有没有看见它的福气。忽然间,左前方传来一小群鸟雀的喧噪,其中还夹杂着一声声粗犷喑沉的哼吼:呜——呜——呜!
出事了!我告诉妹妹。
话音未落,扑簌一声轻响,白脸山雀的飞离和来临同样突然。小小身影在空中飞快陡升陡降,画出一条急遽起伏的大波浪线,一头扎向谷底。嗖嗖嗖,与此同时,上下左右的树丛中放箭似的蹿出十几条鸟影。里面有桦木炭儿(黑头)、蓝大胆(普通)、唧唧鬼子(沼泽山雀)、黄豆瓣儿(黄喉鹀)、洋红儿(银喉长尾山雀)、爬树鸟(旋木雀)、树串儿(黄眉柳莺)、嘎叭嘴(褐柳莺)、煤山雀、戴菊等雀鸟。还有,在远处的树顶、高高的空中,山冈上、河床边,一只只小鸟救火似的从四面八方冲向出事的地方。
呜——呜——呜!透过众多鸟雀叽叽喳喳鼓噪,那奇怪的粗重嗓音又一次传来。
那是一种呜与汪的混声,明显是恫吓声。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自言自语。
“有点像狗叫。”妹妹发表意见。
这时候,由于众多鸟雀的加入,山谷里像炸了营,上百条尖细稚嫩的嗓子大吵大闹,仿佛一整连童子军亮开嗓门的冲锋呐喊,这沸滚的唧喳声令人联想到人类社会的抗议集会,愤怒的群众把腐败官员团团包围,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嘲骂甚至丢去唾沫和鸡蛋。
“是长尾林鸮。”我断定。这是自然界里不多见的联合驱赶行动。猫头鹰属典型的夜行猛禽,它在黑暗中拥有火眼神耳,是突袭夜宿小鸟和小鼠的高手。然而,它在大白天却处于半失明状态,在前来复仇的小鸟们面前毫无招架之力。只有从喉咙深处发出气愤的吼声,来震唬众雀鸟。
仿佛证实我的推断,那只长尾林鸮陡然从矮树丛中腾身而起,扇动着宽宽的翅翼向我们这边飞来。
“呀,一只小猫头鹰!”妹妹激动地叫道。
“什么小猫头鹰,它才不小哩!”这家伙身长半米,翼展约0.8米,圆滚滚的像颗大炸弹。
十几只快速灵巧的小鸟围绕着它,采取打了就跑的战术。在它的周围不断袭扰,闪电般冲上去蹬一脚或叨一嘴便转身疾走。在它身后,还有两只呀呀低叫的松鸦怒冲冲衔尾猛追。各种鸦类都是猛禽的死对头,它们是中型鸟类里的大力士,胆大机灵、团结对敌,且转弯快速灵活,空中缠斗的功夫了得,常常三五成群围攻凶猛的大鵟和苍鹰,打得它们落荒而逃。长尾林鸮自然惹不起这俩狠角色,只得匆匆逃命。
它从我们头顶飞过,钻入一片高大繁密的针叶林中。那是它的老根据地,今年第一次看见它,便在这片针叶林的边缘。当时它蹲坐在一棵老云杉低矮的横杈上,像一尊年深日久的老雕像。惊喜万分的我立即趴在地上,由于怕200的镜头拍不清楚,我像个大树獭慢吞吞爬行,打算每爬半米拍一张。可是再怎么小心也没用,它能听见快门的声音,第一响就让它听见了。结果只留下一张它像个腼腆的小姑娘那样半撩起低垂的眼皮,羞答答看人的照片。
松鸦没有跟进密林,大概怕对方有帮手。深春时节,鸟类都成双入对养育后代,况且那里是对方的洞巢家域。鸮类为捍卫巢中子女,对人也敢于凶猛攻击,而且猛攻头脸和眼睛。松鸦何等聪明(在这方面强于人类),早已把对方的一切了解得十分透彻。
我真傻,一心想看热闹,磕磕绊绊追过去,还踩进一个土坑摔了一跤。结果只看见松鸦双双落在树尖上,余怒未消地哑哑低叫,抖翅甩尾示威。而我很久以后才明白当时松鸦的顾虑,人家是森林居民,跟大鸮当邻居,当然知己知彼。
妹妹今天很幸运,不但看见了一幕少见的小鸟斗大鸮的场面,还在后面的行走中,听见了5种杜鹃的叫声。我在长白山两年,这两种幸运在同一天降临还是头一次。
9年前,我跟一个画家朋友去江密峰的碾子沟采风,曾远远地听见众鸟斗大鸮的喧闹声。那头鸮个大,翅翼宽圆,我见过它匆匆飞过的身影,估计是长尾林鸮。
当时向导马小说,他去年从那只猫老头的窝里,掏出过4个像小鸡蛋似的白色鸟蛋……
马小曾因盗窃被判刑,掏猫头鹰的蛋我并不惊讶。他带我们找到那个大鸮去年的旧巢址,这是个粗树墩,靠近根部有一个半圆形深深凹进去的树洞。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鸮的巢穴,巧妙地利用了天然树洞而且既隐蔽又舒适。这时,我想到一个古老的传说:古人认为猫头鹰懂咒语,有魔力。谁要是得罪它,他的家将变成凶宅,家人将得重病死去。
画家大卜马上在旁边证实见过这种记载。从马小的表情上看得出,他相信了。
至今仍信奉远古萨满教的日本土著阿伊努人非常尊重猫头鹰。他们的先祖给本地最大的岛鸮起了一个高贵的名称:树的守护神。我国东北及俄罗斯远东地区的古代少数民族部落也把鸮鸟尊奉为树神,并专设隆重的星祭大典。夜空中由无数星星组成的形似猫头鹰的巨大星座,是大萨满的主祭星神。
妹妹走后,我又遇见3次在寒葱沟安家的这只长尾林鸮,7月份还见它白天飞过公路进保护区,身后有只斑鸫正紧紧追赶。自那以后,我整个秋天都泡在寒葱沟观察一窝松鼠,天天穿过它的领地,却再也没有见到这个老朋友。
很久以来人们谣传,猫头鹰可治疗癌症,价格已从当年的40元涨到800元,这纯属毫无科学道理的愚昧说法!
今天黄昏,天刚擦黑,我从保护区出来,路过那棵与长尾林鸮初次见面的大云杉树。我停下脚步,气运丹田,一个字一个字很大声地把那个古老的诅咒吟诵了一遍……
(2008年10月30日记)
太平鸟
去年4月下旬去长白山,8个月后返回。新年第二天,第一次来熟悉的公园散步。新雪后,满园洁净新鲜的白雪,空气中飞舞着无数微小的冰晶。沿2500米的路线行走,一路走,一路留神倾听,今年是我们结识的第12个年头,你们还会如约而至么?
事先毫无征兆,蓦地,迎头传来一长串极为熟悉的轻细嘤鸣——
乍见那些沉静的鸟影,且惊且喜的我念叨一句:哦,太平鸟,太太平平……
太平鸟的鸣叫不见张嘴,鸟声似童子小解,律律律律律——直直尿进一尊薄胎玉磬当中,细弱轻柔,绵久不断。踏雪而行良久,耳畔满是咯吱咯吱的雪声,骤闻此声,被严寒冻麻的面颊上,仿佛吹来一缕融融春风,胸中荡起欣喜的浪花。
晚秋的羽扇豆在风中摇铃时,也发出这种声响。圆圆的小豆粒在荚窝里滴溜溜跳转,叩响薄薄的脆硬荚壳,轻轻的豆声与微风拂过的哨音相和,脆生生中滑入一缕笛声,嘤嘤而鸣。干旱季节,林中小溪常常钻进砾石河床底下躲起来。
坐在干涸小溪旁边的石头上,隐隐约约,一线流音从地下传来,格铃格铃格铃——连贯动听,幽邃清静,在黑暗的石罅间蜿蜿蜒蜒流淌。
太平鸟又叫十二黄,由于气候和栖息地变化不定,每年冬天迁来的群落数量有大有小。这群鸟个个像木雕似的一动不动,容忍我一直近至树下,数数,共140余只,是12年来最大的一群。它们夏天去东西伯利亚和乌苏里边区的寒带荒野繁殖,冬季来东北的丘陵地区和平原越冬,近些年普遍向居民区附近移动。鸟的尾羽大多12根,它的尾羽和初级飞羽末端有鲜黄色羽斑,故而得名。
日本有童谣:“小鸟小鸟,红色的小鸟。你为什么这样红?只因为贪吃红红的浆果。”此鸟还有一种小太平鸟(十二红),因尾端和初级飞羽末端呈红色而得名。两种太平鸟的头部均呈紫红色,体色现葡萄灰,在明亮的雪野映衬下全身绯红,十分艳丽。而且它黑色的贯眼纹与褐色羽冠特点鲜明,极易识别。它们在严冬结群游荡于低山带的多座山林之间,专门吃冬天悬挂在枝头的半干冻凝的浆果,金银花忍冬、鸡树条荚蒾、稠李子、蓝靛果忍冬、山荆子、笃斯越橘、刺玫果、接骨木果实,等等。这些浆果经整个秋季的干燥,充盈的浆汁已变得黏稠并浓缩成凝胶,紧紧把果核包裹住,远不如刚成熟时那么容易消化吸收。而鸟儿的胃又无法磨碎坚硬的果核,只好匆匆消化些果皮和果胶,然后排泄出来。这种冬季干浆果必须多吃才能充饥,故排泄出带有金银花忍冬果实颜色的粪便,把洁白的雪地都染红了。我凑近去用小棍拨拉拨拉细看,数不清的小果核均匀地撒落在雪地上,太平鸟无意中播撒了多少植物的种子呵!
达尔文撰写《物种起源》的那些年,曾经专门从鸟粪中收集各种植物种子搞播种培育试验,最早得出了鸟类可传播植物种子的科学结论。
初冬时我品尝过冬青(槲寄生)的黄色浆果,还有赖一只花栗鼠的帮忙,它在高高的树顶用小尖牙嗑断了一根冬青结满果实的枝条,被我捡了起来。尝过两粒之后,又把它放回原处,留给大费周章的小花栗鼠,它在为自己储藏过冬的存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