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转眼,青春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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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墓碑上的人

01

流言四起。

那天经冷玉婷一宣扬,我跟莫蓓蓓的事就各种说法都有。

有人说是我害了莫蓓蓓,也有人说是莫蓓蓓害了我,更有无聊的人,专门调查了我俩在高中的事迹,添油加醋地描绘。

然而“流言止于智者”,莫蓓蓓出院,我们俩见面,都很有默契地朝对方微笑。

“一笑泯恩仇”,便可使所有的流言不攻自破。

毕竟都是新生,我跟莫蓓蓓又没什么值得长期八卦的事,很快我们的事便在校园里淡了下来。

只是宿舍里的三个室友早已不是我初见时那般和蔼可亲。

大学是个小型社会,充满了各种形式的明争暗斗。

很多人都想在刚进学校那一年脱颖而出,所以大家都会对有威胁性的人存有敌意。

我的高考分数在全院排名第一,加上流言事件,有人翻出了我当年的过去的辉煌学业,我自然招来了不少敌意的目光。

安佳说:“成绩好有什么了不起,现在还不是跟我们在一个班。”

蔡淼说:“安佳,你别老针对艾叶,挺不好的。”

陈怡珊说:“蔡淼,你别装好人,你上次不也跟你朋友说艾叶如何作风不良的。”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朋友?

无所谓。

对于一个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的人来说,只有努力地将剩下的每一天活得快乐,活得尽兴,才是最实在的。

争斗,不适合如今的艾叶。

我在乎的是,我兼职的餐厅在我上班的那天,会有多少客人,我能拿到多少小费,可以支撑多久的生活开支。

我在乎的是,我那因情伤酗酒的老妈有没有从那颓废的状态中缓过来,她什么时候能再主动给我打电话,万一哪一天我走了,她是否会伤心。

我在乎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心疼的薇薇每天过得快不快乐。

我在乎的是,我该做些什么,能让这个世界记得,我曾来过……

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极短的一段时间,如果你早已知道生命对于你来说每一天都是施舍,你就会发现,这世上除了勾心斗角、追名逐利,还有很多值得你去做的事。

比如,有价值地活。

有时候我问自己,反正已经确定自己死定了,何必还要这么拼命,这么渺小地生存下去?

然后我回答,因为我还没死,只要活着,我就有义务为自己存活的每一天负责,选择好好地生活。

人难免一死,每个人生下来,都知道自己最终会死去。

其实所有正常人都一样。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最终结局是死亡,我们都不确定何时赴死,但大家不都还按部就班地过每一天吗?

我不知道这想法算不算天真,我觉得,无论是患有未知神经疾病、不知道哪天可能会死去的我,还是那些被确诊患有不治之症、必死无疑的人,我们都不应该在得知命运的判决之后自暴自弃。

即使被告知生命将在某一天突然终结,却也无法得知这一天到底是什么时候,我们无法估算死神来临的日子,那些无病无痛的人,也无法预知出死神何时取走他们的生命,所以我们都是一样的。

与其自怨自艾地等死,还不如像往常一般生活。不,是要比往常更努力地生活。

关掉电脑,掏出记账本计算这一个月来赚的兼职费,上面微小而意义非凡的数字,让我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看,这个月,我活得有多好。

没过多久,刚洗完澡出来的陈怡珊朝我走了过来,几张宣传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艾叶,明天下午学校有个明星见面会,我们校艺术部要招几个新生志愿者,你要不要去,有明星看呢!”

这就是宿舍,大家虽然有矛盾,但顾及到要在同一间屋子里待四年,也不会天天撕破脸皮吵嘴。

丑话都在背后说,没有人天天挂嘴边。

这志愿者,说得好听是免费看明星,其实是去做苦力。要真那么好,蔡淼、安佳她们怎么都不去?

不过我大人有大量,不跟她们计较,反正明天没兼职也没其他活动,做些苦力赚她们一个笑脸也好。

“好啊!在什么地方,具体几点?哪个明星,红不红,我要不要带支笔求她签名?”我微笑着接过宣传纸,粗略地扫了一遍,随口问道。

“明天下午四点半在大学生活动中心门口集合,听说是新出道的演艺新星,叫汪什么来着?我想想……”

“汪玫雯!就是要演《新射雕英雄传》女主角的那个,听说也是九〇后,跟我们一般大。”一旁整理衣服的蔡淼插嘴接话道。

我的手猛地一抖,又低头仔细看那几张宣传纸,望着上面浓妆艳抹的女孩,我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

汪玫雯……

是蚊子吗?

02

如果问我,这十八年来,是否曾对谁感到愧疚,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她是一个叫做“蚊子”的女孩。

汪玫雯,我跟李薇的蚊子。

自幼儿园起,我就经常跟两个女孩一起玩,一个是“假小子”李薇,一个是“爱哭鬼”汪玫雯。

一直到初中,我们三个人都上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整天腻在一起,像极了连体婴。

虽然同年出生,但我的月份最大,自然成了三个人中的老大。

其实比起我这个温吞吞没气势的老大,李薇更适合当老大。

除了学习,李薇跟汪玫雯腻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因为两个人都报了艺术班,学习小提琴、跳舞之类。而我天生缺乏艺术细胞,宁愿在家睡大觉,也不会去学那些玩意儿。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三人之间的感情。

汪玫雯从小就长了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容易受欺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妞儿越来越清纯,越来越楚楚可怜,也越发受一些女生的嫉妒,受到更多男生的骚扰。

每次遇到那些状况,蚊子只会哭。

而李薇只要见到蚊子哭,很快就会把那群整哭蚊子的人整哭,整的他们再也不敢见蚊子。

至于我,三个人中,不是自夸,没被冷玉婷打之前,我的脑袋的确最好用,因此我就是跟老师、家长谈判,帮蚊子和李薇脱罪的不二人选。

我们三个做什么事都有明确的分工。汪玫雯柔弱,李薇强势,而我介于中间,我们互相中和,从不矛盾。

曾经我以为,不管世界如何变幻,我们三个人永远是朋友。

然而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们都难以招架。

不是我们的友谊不够坚固,而是那时的我们还不够成熟,不明白这份感情的重要性。

我之前就说过,李薇的爸爸不是好商人,现在再加一句,当时还是我爸爸的艾胜也不是什么好商人。

我们三家关系一直很好,常有经济往来。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事情发生那一年,我们在上初三。

那时艾胜涉足房地产业不到两年,准备开发一个中档别墅区,把工程承包给了汪玫雯的老爸汪奇。

一切悲剧都源于人的贪欲,艾胜为了压低成本,联合李薇爸爸一起开发了那块地,所用的建筑材料很多都不合规定,那些楼还没有建完,工地就出事了。在建楼层突然倒塌,死了好几个工人,事情闹大了。

据我后来偷查的证据,不知道艾胜用了什么方法,让汪奇自愿承担了所有责任,整件事以工地承包者私吞工程款畏罪自杀告罄。

那年,蚊子的爸爸死了,她妈妈伤心过度,疯了。一夜之间,蚊子家破人亡。

那时的我跟李薇,都是商业富豪的女儿,过着让很多人羡慕的生活,根本不知道最好的朋友家发生的惨案都跟自己尊敬崇拜的父亲有关。

蚊子家出事的那阵子,艾胜突然说要带全家去旅游。年少无知的我,欣然跟着艾胜去了趟香港,而同时,李薇一家也去了马尔代夫度假。等我们回来,看到报纸上登了蚊子家的事才知道,蚊子家毁了。当时我们多纯良啊,明明是自己的父亲害死人,还傻傻地结伴去找蚊子,美名其曰担心好友,安慰蚊子。

我想,那时去找蚊子,不管她当时知不知道真相,看到我们这两个在她最困难的时刻丢下她举家去逍遥的死党,姗姗来迟地去慰问她,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可是事实上,我们连被蚊子嘲笑的机会都没有。

蚊子家被封了,人去楼空,我们只知道蚊子跟她疯了的妈妈被亲人领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那年,我跟李薇只知道因为出去旅游没能及时安慰蚊子对她有所亏欠,却不知道我们欠得那么多。

最终得知真相,是在我妈跟艾胜争吵时,无意间说漏了嘴,我才知道。

我不是傻子,明白这是件大事,我偷查了艾胜的电脑,翻了很多资料。艾胜还不知道我不是他亲生女儿之前,一心想把我培养成商界精英,因此我从小就很熟悉那些报表数据,蚊子她爸犯案的资料虽然有人作假,还是有据可循。

资料并不完整,要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不太可能,但至少可以看出,艾胜脱不了关系。

缺失的资料很可能在李薇他爸手上,看情形,他一定也参与其中。

蚊子她爸也不算完全清白,他也参与了偷工减料的事,但罪不至死。我想,他之所以自杀,一定是艾胜跟李广明两人答应事后给他家足够的好处,他才愿意把所有的罪都揽下来。

至于好处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这个真相,就如同我患了未知神经疾病的秘密一般,一直藏在我的心里,谁也没有告诉,包括李薇。

我一直为艾胜的所作所为对蚊子感到愧疚,但当时并没有打算举报艾胜,一是因为没找到蚊子,二是因为,那时他对于我来说,的确算个好父亲。疼我爱我,费尽心思地培养我。

我可以骂艾胜是个人渣,却无法否认,我辉煌的曾经跟艾胜有着撇不清的关系。

蚊子的突然出现让我措手不及,那个秘密,我是否要继续隐瞒下去?

站在大学生活动中心门口,望着橱窗里贴着的巨幅海报上的浓妆少女,我的眼睛被狠狠地刺痛。

曾经那个天真无邪、白莲花般清纯秀气的蚊子,何时变得如今这般风尘妖娆了?那双我曾羡慕不已的清澈眼眸已然被艳丽的彩妆覆盖,画报上的女孩太不像蚊子了。

03

不远处,一辆黑色保姆车顺着林荫道朝活动中心驶过来,早就等在路边的一群粉丝抱着花束冲了上去。

有时候现实很残酷,汪玫雯在一定程度上连个三流小明星都算不上,她不红,出道一年,只接了一个广告。近期才听说她被一个大导演看中,要接拍新戏。

她来我们学校,一是为了宣传她的新戏,二是为了提升知名度。而学校则是为了拓展大学生课外生活承办了这个活动。汪玫雯不是大牌明星,请她过来应该花不了多少钱。

蚊子从车上走了下来,全身明艳装扮,光彩照人,她的容貌依旧是我熟悉的样子,除了没那般青涩外,没怎么变。只是浑身散发的那种气息让我觉得分外陌生。

踩着高跟鞋的女孩手捧花束微笑从我身旁走过,身后跟着一大群维护秩序的人员。

作为志愿者的我,穿着红色马甲僵立一旁,望着眼前走过的昔日好友,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悲凉。

她从我面前经过,没有看见我,拐进活动中心时,她转身朝众人挥手微笑,笑容明媚而又灿烂。

我一直静静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托着宣传牌,目光紧紧地尾随那抹俏丽的身影。明明她很清晰地站在眼前,却让人感觉好远;明明将她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眼里,我却看不透那华丽外表下已经陌生的灵魂。

学生们好奇地拥上前围观,我只觉得被人推了一把,几个人从我身后穿过,欢笑着追进了活动中心。而我,因为突然受到冲撞,脚下没站稳,一个踉跄,朝地面倒下去。

我骤然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断裂开来,有那么一瞬间,视线变得异常模糊。

是连医生都无法确诊的神经疾病再次病发了吗?我这是要瞎了吗?

一只手臂突然横在了我的腰间,将快要倒地的我一把拉了回去。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到冷子沫蹙眉站在一旁。

“学长,这么巧?”

我生硬地朝冷子沫干笑,他穿着我上次洗干净送回去的条纹衬衫,上面还有我用金纺特意泡过的茉莉花香。

只是因为那香味,我竟然莫名地感到有些欢乐。忘记了他有个叫冷玉婷的妹妹,忘记了他曾经丢下我独自离开……

也对,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好了要忘记的。

“你并不是校学生会的干事,怎么跑过来做志愿者了?”冷子沫松开了我,皱着眉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微笑的我,声音清冷地质问道。

“哦,我一个室友说志愿者缺人,我反正没事就过来了。”我半遮半掩地隐去了陈怡珊的名字解释道。

冷子沫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缺人?这些人还真会说话!学生会的人只会多不会少,怎么可能缺?我说了由学生会的人来做事,他们居然找人代替!”冷子沫黑着脸冷哼道。

我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颤巍巍地问:“不是说是从普通学生中找志愿者吗,怎么成了你们学生会的人必须参加呢?”

“谁说的?偷懒就偷懒,还编一堆瞎话!”冷子沫继续吼道,然后又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眉头又蹙紧了些,开始伸手拽我身上的志愿者马甲。

“把这玩意儿脱了,该干吗干吗去,这儿没你的事了。”

“不是说要站到活动结束吗?”我还没说完,冷子沫已经拿着我的马甲,大步流星地朝其他几个志愿者走了过去。

冷子沫脸色阴沉地逼着另外几个代班的同学脱下马甲后,突然顿了顿,又折回我面前,低着头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叠票递给我。

“刚才忘了今天进活动中心要票,这是人家给我的,我反正用不着,你拿去吧!”

手里被硬塞进了一叠VIP票,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就一个人,一张就够了,他塞给我一大把做什么?还有,人缘好也不用这样吧,这VIP票一看就不好拿,人家居然送他这么多。

“怎么还不进去?你刚才不是一直盯着那女明星看吗?你不是她的粉丝?还是说你不认识路?算了,替班的事我晚上处理,先带你进去好了!”

也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冷子沫兀自唠叨了一会儿,然后不容拒绝地抓起我的手臂,将手中的志愿者马甲用手臂一夹,一路将我拽进了活动中心。

负责检票的同学看到冷子沫,票都没让我们拿,叫了声学长就就要放我们进去。

这是赤裸裸的开后门啊!冷子沫太不以身作则了!

见我一脸鄙夷的神情,冷子沫目光一暗,一把抽走我手里的票,全塞到了检票同学手里,摆手道:“算我们的。”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里至少有十多张票,外面还有很多没票的同学想进呢!

“数一下一共多少张票,再放几个人进来。”

冷子沫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只不过瞅了瞅他,什么也没说,他就又沉着脸朝检票男生又喊了这句话,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我跟在冷子沫身后咋舌。

不愧是学生会主席,学校一级代表,察言观色的能力就是比别人强。

04

进活动中心没多久,冷子沫的一群熟人便上来寒暄,很快我就被挤出人群,与冷子沫分散了。

我一个人站在活动中心的大礼堂后方,也不去找位子坐,就这么僵直地站着,望着舞台上忙着做宣传又唱又跳又讲笑话吸引观众的女星,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蚊子过去的身影,然而,未果。

那个女孩,与我记忆吻合的,只有那张脸,只有一个读音笔画都相同的名字。撇去这些,我可以说,那个人根本不是蚊子。然而,一旦冠上这些,她只能是蚊子,只是一个连灵魂深处都蜕变过的、对我来说全新而又陌生的蚊子。

我觉得有必要找蚊子好好谈谈,我们之间,缺一句“抱歉”。

她不出现我没有办法;她出现了,我又怎么能够当做没看见?

我摸到后台去等汪玫雯,不停地翻弄着手机,心里有些发慌。

我很紧张,阔别几年后再度相遇,我不知道该跟蚊子说些什么。

是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吗?

还是问她还恨不恨我跟李薇当年丢弃她?

还是说,蚊子,你家搞成那样,都是我爸跟李薇她爸害的?

说什么呢?

“嗨!汪玫雯!还认识我吗?”我僵硬地开口,干笑着朝走下后台的艳丽女生打招呼。

原来,这就是我想说的。

蚊子,你还认识艾叶吗?

我的笑容在女生漠然的目光下渐渐消失,忐忑,紧张,我绞着手指,等待眼前人的回答。

虽然害怕被那双隐在浓重眼影下的眼眸里的冷漠刺伤,我仍然倔犟地抬头与她对视,心里呐喊着:“蚊子,还记得我吗?我是艾叶!你还记得吗?记得那段天真无邪,有叶子、薇薇、蚊子的时光吗?”

汪玫雯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伸手拂开遮眼的刘海,笑得灿烂却毫无感情:“很抱歉,这位同学,我最近接待的人比较多,不记得你是谁了。你是我的粉丝吗?在网上给我留言的那个?还是发邮件祝福的那个?还是抽出来的幸运嘉宾?”

我愣愣地站在一旁再也说不出话,眼睛紧紧盯着蚊子抬起又放下的手,那白皙的腕上有几道陈旧的疤痕,触目惊心。

压抑已久的心疼像奔腾的潮水朝我涌来,泪水已在我眼里闪闪发亮,我多想冲过去抓起那瘦弱的臂腕,大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试图自杀?为什么不好好地生活?

可是,我凭什么斥责她?

凭我是她已经遗忘而成为陌生人的旧日好友?还是凭我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的女儿?

我不配,从汪玫雯嘴角扬起的冷笑中,我知道,她在说我不配。

是真的不认识了吗?

不是。

只是不想再记起吧?

人只有被伤害,才会主动去遗忘,如若幸福,还舍不舍得就此忘却?

我无力地蹲在地上,视线模糊地望着那个曾经懦弱得只会哭的女孩,此刻的她像倔犟的蝴蝶从我的眼前冷傲地离去。

一句藏在我心里很久的“对不起”终于带着哭腔说了出来,我能看到蚊子的脚步停顿了一下,那瘦弱的脊背颤抖了一下,又很快挺直。

“对不起什么?”她在发问,背对着我,攥紧拳头。

对不起当年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丢下你去旅游;对不起你的家破人亡,我那错认了十八年的爸爸掺了一脚;对不起明知道你这几年过得肯定不好,却一直没有去找过你,先是因为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后来知道真相后又因为愧疚不敢去找……

对不起你的事太多了,我不知道该说哪一件。

等不到我的回答,汪玫雯又一次抬腿离开。

我蹲在地上,眼睛很涩。

05

蚊子离开的时候跟她来的时候一样,被人护送着,身后跟着一群不知是不是托儿的粉丝和一些好奇的同学。

我缓缓站起来,愣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呼吸有些滞重,脑袋里空白一片,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直觉告诉我,蚊子的突然出现一定不只是普通小女生为了梦想进军演艺圈那么简单。蚊子从小胆怯内敛,从不敢在大家面前表演,像演员这种整天要面对大众以及媒体的工作根本不适合她,也不会是她的梦想。

不过,也许人是会变的,也许经过这么多年,蚊子的性格变外向了。但我还是能察觉出,蚊子并不喜爱这一行。

她的眼里没有对这份事业的热情,只有迫于命运不得不屈服的隐忍。

我想,对于过去,汪玫雯从来没有忘记,刚才那一刻,她显然认出了我,只是不想承认而已。那冷漠的语调中,有她对我的怨,还有隐藏不了的恨。

我想,当年她爸爸自杀的事件,蚊子应该也知道了一些隐情。

只是不清楚,我跟她,到底谁掌握的内容更多些。

从活动中心出来,我去了趟图书馆,找了几本企业数据分析方面的书,挑了个位子看了许久,直到肚子“咕咕”作响,才合上书本,将书从借阅室借了出来,进了食堂。

吃完饭出来,我匆匆往宿舍跑。刚才吃饭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书上圈出来的内容,跟之前我偷看艾胜公司档案中的一份看不懂的数据很像,具体案例详解还得回宿舍上网查了才知道。

回到宿舍的时候,大家都在。

陈怡珊不知道受了什么打击,正躲在阳台哭。

蔡淼看到我进去,脸色怪怪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倒是忙着安慰陈怡珊的安佳从阳台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就朝我一巴掌挥了过来。

我一进来就发觉气氛不对,再看安佳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早就做好了防范准备,怎么可能让她轻易打到。

我紧紧地抓着安佳的手腕,有些火了。

“你们对我有什么意见就直说,别动手动脚的!我艾叶自问还不轮不到你来打!”

“哼!你还凶呢!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你既然不想去做志愿者,一开始就别答应小珊,干吗要在背后摆她一道,跟上头举报她工作不负责。你知不知道她刚才被叫去学生会开会,被骂得多惨?那么多新老生看着,冷子沫一点面子都不给,把小珊骂了一通。要不是你,小珊怎么会受这种侮辱,她又怎么会被学生会开除!”

安佳朝我大吼,举起另一只手又朝我挥来,我的注意力早就转移到了我床边被打开的箱子上。

我的箱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我只觉得心里冰凉,整个人怔在原地,艰难地吸气,胸口刺痛。来不及躲闪,我终究挨了安佳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瞬间,我被打醒了,红着眼看着安佳她们。

“我的东西呢?我箱子里的东西呢?”

我大吼起来,推开被吓到的安佳,疯子似的在宿舍里翻找。

找不到,什么也找不到。

“东西丢哪儿了?你们把我的东西丢哪儿了?”

我又一次咆哮出声,胸口抽疼着,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在一刀一刀地划破我的心脏。

“箱子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没事的,想扔就扔吧!但你们能不能问问我再扔?我的照片呢?我放在箱子里的旧照片呢?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们,我杀人放火了还是怎么了,我就算犯法还有警察来抓我,要你们对我做什么审判?我的照片呢?你们把我的照片扔哪儿了?”

我爸呢……我爸在哪儿?

蔡淼终于看不下去了,怯生生地回答:“我们用大塑料袋打包,全丢进楼下的垃圾桶了。”

“你凶什么?不就是一男人的照片吗?你凶我们干什么?那照片上的男人都上墓碑了,他要没死估计都可以做你爸了!真是不知羞耻,人家都死了还藏着他的照片!做错事的是你又不是我们,我们不过是给你点惩罚罢了,谁叫你这么对小珊的!”

安佳红着小胖脸哆嗦地朝我吼,身板一颤一颤的。

我冷冷地看着她,然后笑道:“你还真说对了,他就是我爸!我还没生下来就死了的爸爸,要不是我妈喝醉酒说漏了嘴,我还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活了十八年才知道他是我爸爸,这照片是我一个人跑到他老家,从那一堆墓碑里找到,然后拍下来的。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啊!你们什么都不懂!你们都过得活得太好了!”

我变得歇斯底里,脸上早已被泪水湿透。

“艾叶……”

“艾叶……”

……

身后有人在喊我,我没有回头,一口气冲到了楼下,将手伸进那堆满垃圾的黑色大桶中翻找。

爸爸,女儿不孝,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才知道您是我爸爸,让您一个人躺在那个荒凉的墓冢里。

爸爸,您在下面怨我吗?我知道您苦,一定会怨我从来没有看过您。

但是您原谅我好不好,我现在也很苦,我的人生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爸您原谅我吧,要是连您都不原谅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爸爸,我待很久了,要回去了,妈妈情绪不好,我怕她出事。

爸爸,我带您一起走,带着您的笑容一起走,来,笑一个。

爸爸,前十八年您没有陪我一起走,剩下的人生您陪我吧!

爸爸,这里多脏,她们竟然把您丢在这里。她们怎么可以把您丢在这么肮脏的地方。

我的手颤抖着打开散发着恶臭的塑料包,翻遍所有东西,终于找到了那张照片,上面已经画满了涂鸦。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落在爸爸被画花的脸上。

擦不掉,擦不干净,爸爸的脸被涂黑了,笑容不见了,五官看不清了。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看不清?我还没把我爸爸脸刻进脑海里,怎么可以就看不见了呢!

“艾叶!你不要这样,是我们不好,我们不知道那是你爸爸。艾叶,你原谅我们吧!”

蔡淼拉着安佳向我赔罪,摇晃着我颤抖的身躯。

我手中握着照片,眼泪落在上面,视线模糊地看着她们。

该怎么原谅?

玷污了我爸,毁了我生活的精神支柱,我该怎么原谅?

为什么明明不是我的错,却把所有的苛责都落在我的身上,我到底作了什么孽,要承受这么残酷的人生?

为什么所有人都只想到自己,都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想当然评断他人、伤害他人,到最后凭一句原谅就想抹平一切。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红色的行李箱,来的时候满满的,离开的时候,却是空空的。

“艾叶……这么晚你要去哪儿?”

“艾叶……我们错了好不好?你别这样!”

“艾叶……”

没有不分黑白的侮辱,没有恶语相向,没有伤人的恶作剧,只要没有丑恶人性的地方,哪儿都是天堂。

06

学校附近最便宜的旅馆,三十块钱一晚上。房间很小,陈设很简单,一张陈旧的双人床,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破旧的电视柜,年头已久的老牌子彩电,还有一个与新世纪连结的网口。

我放下空箱子,将没被丢掉的笔记本电脑扔到床上,抱着从图书馆里带出来的一堆资料上网查案例。

这样的旅馆,隔音设施很不好,楼道里租房的外地农民工打着酒嗝说着聒噪的家乡话,隔壁房间男女的调笑声陆续传来。

胃里一阵翻搅,我“啪”的一声阖上了电脑,受不了地滚下床,抚着阳台栏杆上呕吐起来。

眼泪就这么掉了下来,望着黑黢黢的夜空,摩挲着手中的照片,我突然很想有个家,能让我回去。

浮生若叶飘零,我是一片四处漂泊的叶子,无处归根。

A城昼夜温差很大,哭够了,我擦了把脸,关上门,带着钥匙出去了。

经过隔壁,男女的调笑声还在继续,我将脑袋埋进衣领,加快了脚步奔跑。

外面在下雨,怪不得今晚没有星辰与月光,我将手插进口袋,缩着肩膀,朝附近的小卖部走去,买了瓶啤酒出来,独自坐在公交站牌下,看着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望着那个不常打来的电话号码,我蓦然有些鼻子发酸。

指尖颤抖着按下接听键,女人凄厉的哭声响起,心里那份激动瞬间被碾成了粉末,心情慢慢地沉下去,握着手机的手指因攥得太紧发白。

“喝!我还要喝酒!”

“快点喝呀!我还要喝!”

“你干吗不让我喝!”

……

“呕……”

像有什么荼毒着我可怜的胃,我触电般扔下手机,扶着路边的电线杆,胃液都吐出来了。

为什么让我听到这些内容?

为什么要这样自甘堕落?

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妈妈,你被毁掉的只是爱情,为什么你要连带着把亲情一并毁去?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不想想你的女儿?想想我啊!

被摔在地上自动挂断的手机又一次响起,我擦了把泪,抓起手机用我这辈子最愤怒的声音呵斥过去。

“妈,如果你还有一丝清醒,就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些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你知不知道!你可以把所有的怨恨和不甘心都发泄在我的身上,你可以醉生梦死,但请你不要在这样的日子里让我听到这些声音。你知不知道你很自私啊!今天是季东明的忌日,是他的忌日,你还记不记得!就算你不承认,他也是我爸爸啊!妈……我求你……”

我求你啊!妈!

“艾叶,你在哪儿?我是冷子沫!你先别哭,先告诉我你在哪里?”

清冷的声音带着哄骗的语调从电话里传来,哭得歇斯底里的我身体骤然僵硬,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

“艾叶,你在听吗?艾叶?告诉我,你在哪儿?”

此刻,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我不知道冷子沫为什么会打电话给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我的电话号码,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想知道我在哪儿,我只看到,在远处昏暗的街道上,一个纤瘦的白衣身影,握着手机,一边打着电话喊着我的名字,一边焦急地敲开一家又一家旅馆的门。

冲进去又冲出来,那个如月华般干净圣洁的男生,就这样闯入这个浑浊的地方,只为寻找曾经被他丢弃在雨巷中的我。

终于,他在一次次失望之后落寞地站到马路对面的路灯下,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用手擦着眼角,不知是在擦汗还是什么别的。

手不由自主地将手机贴在耳边,听着冷子沫已然沙哑的声音,我感觉那被一次次抛弃而变得荒凉的心脏慢慢有了些暖意。

“艾叶,你在哪儿?”

同样的问题,冷子沫问得有些哽塞。

“你转过头来,西北四十五度的地方,有个五路公共汽车的站牌,我就站在那里。”

西北四十五度的地方是回望,我一直不敢回望过去,那不断被无辜伤害、无辜丢弃的岁月。如今,我却忍不住希望那个唯一记得找我的少年能回望我一次。

其实我要的一直不多,一个完整的家,一份浅薄的温暖,就够了。

蒙蒙细雨中,我的视线一片模糊,那个朝我奔跑过来的身影沐浴在雨雾中,亦真亦幻,如此缥缈。

谁停在我斑驳的岁月里,给了我一次刻骨铭心的回望。

四十五度,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冷子沫就站在我的面前,身上完全湿透,黑亮的发丝还挂着晶亮的雨珠,沐浴乳的香味扑到我的鼻尖,我做了个深呼吸,那味道是如此真实,一切的幻觉都似乎清晰起来,变得有轮廓能触摸。

“艾叶,跟我回去吧!”冷子沫朝我喘着粗气道。

我看着他,木讷地开口:“回哪儿?”

“当然是回学校,你就这么跑出来,被老师知道就不好了。事情经过我也了解了,是我工作没处理好,才牵连到了你。你先跟我回去,其他事我帮你解决。”

冷子沫深吸了一口气,站直身体,像个负责任的好学长好学生会主席般朝我说道。

我甩开那双按在我肩上的手,连连后退,第一次拒绝了他的帮助。

“回不去了!其实你都知道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回不去。冷玉婷是你妹妹,我的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家里破产,母女被弃,我是野种,我被甩,全校排名一直没落过前十的我高考失利,只考了个普通大学,妈妈天天混酒吧,我有家跟没家一样,所有人都指责我……我还怎么回去?你说……”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心脏一阵阵抽痛。

“艾叶,你不要这样,大家都误会了,我知道,一切都不关你的事,都不是你的错!艾叶,跟我回学校,今晚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可以吗?”冷子沫抓着我的手,认真地说,黑亮的眼眸那么干净,让人看了自惭形秽。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你让我怎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我是见不得光的野种,我以为脱离那个地方,来到这里,就可以好好地生活。没有香烛,没有祭台,我只要我爸一张照片,在今天这种日子,拿出来看看,看看这个刻在墓碑上陌生的男人,然后我可以告诉自己,我的生命来得多么不易,我不是野种,我是有爸爸的,我是那个人唯一的血脉,我得好好活着才对得起他……”

我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哽咽了一阵,才继续说道:“我平时不敢拿出照片来看,怕忍不住要哭啊!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乐观,那么什么都不在乎。你看,我也会哭的,真的会掉眼泪啊!她们把我的照片弄脏了。我什么都能忍,就这个不能。你们谁都不知道,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背着野种的骂名,独自坐火车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在一座座荒芜的墓冢中寻找的心情,那有多么悲哀,你们根本不会懂!我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连他的名字都是我妈酒醉后说出来的,含糊不清,我只能凭着想象去找那块墓碑,找错了再找,拜错了再拜,最后找到时,都哭不出来了,因为每个坟头都拜过了,眼泪也已经流干了。拍照,手哆嗦着,拍得不好看,删了重新拍,要拍最好看的带回去。照片印出来不能给妈妈看到,只能藏着,不能让妈妈知道我看过我爸了,所以再想念也不喊爸的名字,只能默默地用手指写。有时候写错了,写了艾胜的名字,立即擦掉,不停地说对不起,重写,一笔一划,写到自己不敢再忘。我心里很疼,真的很疼,可没人问过我疼不疼。没有人喜欢被叫做野种,我艾叶是有爸爸的,就算我不是艾胜的孩子,我还是有爸爸的,我爸爸叫季东明,四季的季,东西南北的东,光明的明,八画加五画再加八画……”

“别说了,也别哭了,我带你去找你爸,我们坐火车再去一次那个地方,这次我陪你,我们一个一个找,找到了再重新拍照裱好。来,跟我走,我们去火车站。”

冷子沫小心翼翼地拉起我的手,一片冰凉,他的,我的。

没多久,纷纷细雨中,我像一个无魂的木偶,任由那个干净的少年牵着,抱着我唯一的行李——一台用了三年的笔记本电脑,跟着冷子沫坐上了开往B镇的火车。

到B镇的时候,是翌日凌晨,盛夏的四五点,天空已经出现鱼肚白。我凭着模糊的记忆,再次来到那片荒芜的墓地。

眼睛湿湿的,分不清是朝露,还是雨雾,亦或是我又忍不住了的眼泪。

冷子沫牵着我,一个墓碑一个墓碑地寻找着,“季东明”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被他好听而清冷的嗓音念出来,我感觉空洞的心被填满了。这次他没有离开,这次我没有被抛弃,在这一片荒凉里,我不是一个人。

“你爸爸长得很儒雅,是个好男人。”

几乎踏遍了整片墓地,我们找到了那块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墓碑。

冷子沫陪我蹲在地上,一边拔着草,一边看着墓碑上的老照片朝我说道。

我在自己的T恤上擦净手上的泥土,心酸地摸着冰凉墓碑上男人微笑的照片,眼泪掉了下来。

“他一看就是个干净的男人,笑起来一点瑕疵都没有,只是太过清冷了。你跟他一样,都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感觉很干净清澈的男人,所以你也好看。”我朝冷子沫衷心地说道。

他拔草的手僵了一下,抬头愣愣地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别过头去,掏出手机来准备拍照。

“这次多拍几张,就不怕弄丢了。”

“我来拍,你拍不好。”

“哦。”

冷子沫尴尬地将手机递给我。

我没有把话说完,其实我不是嫌他拍不好,只是我想亲自给我爸拍照。

他给了我生命,不管别人怎么唾弃,但的确是他给了我存活在这世上的机会。

这么多年,我没有为他做过什么。连他的忌日,我都是在别的男人怀里撒娇,亲昵地叫人家“爸爸”。他一定很难过。

我自己想想,都替他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