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永远也不会有恐龙般的侵略步履和磅礴的笼罩感,但却最大程度代表着小人物真实而厚重的生存。尤其给历史提供了研究“反抗者”的绝好蓝本和精神实体。
它身披的命题是:强权下的弱者如何生存?如何于灰烬中不致泯灭未来?如何在铁幕下保留对一粒寒星的眺望?
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如何度过被占领下的日子?
有一细节或许最能诠释“冻月生活”的残酷寓义:
多年后,苏联帝国体系终结,在加拿大一所大学课堂上,有人就当年的“布拉格之春”询问一位捷克流亡者的女儿,局外人想知道,这二十年的光阴大多数捷克人是怎样过来的?那位平日里嘻嘻哈哈、性格活泼的女生先是一阵沉默,之后突然失声痛哭……
我想,这并不仅因为“不堪回首”,恐怕还有更实质和复杂的隐情。
于任何一名捷克人而言,从“布拉格之春”到“天鹅绒革命”,都是一段难以启齿、苦不堪言的岁月。既悲愤屈辱,又暧昧难表;既理直气壮,又隐隐底气不足……
“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它已不属于个人,而是一个民族的整体性问题。如果单纯地表白个人,并非一件特别难的事,比如控诉侵略者淫威,称颂你所熟悉的抵抗者,倾吐有家难返的落寞,尔后顾影自怜一番……而要回答自己的祖国、几千万同胞,那就是一桩令人窒息的事了:她能解释一个民族20年的郁积和内伤吗?她能对同胞的整体行为作居高临下的评价吗?她有权替千百万人说出他们的不堪承受之轻或之重吗?
任何代言都显拙劣。一代集体的事实,从来就是庞杂、混乱、暧昧的。语言的简陋——与历史真相的根藤枝蔓、与灵魂深坑里的嘈杂纷攘——实难匹配:一个积弱经年的民族,一个反复被占领的城市,上万个日日夜夜里,该怎么做?能怎么做?白天是什么?晚上是什么?心里想什么?实际做什么?谁说了算……不仅反对占领,更要反对绝望;除了对付他杀,更要对付自杀;不仅提防出卖与告密,更要提防内心的变节和投降;除了向英雄的身影献上敬意,更要承认凡人的平庸与自私,对默默无闻的生活予以理解和同情……
一个人对“集体”能侃侃而谈吗?那真实吗?
任何自炫都显得虚伪,任何镇定都显得做作,任何评价都显得困难而多余。
最真实的内心一定是喑哑的。或者哭泣!哭泣是令人尊敬的。
至此,或许亦不难理解——为何昆德拉老用“不能承受之轻”“为了告别的聚会”这类矛盾重重的题目了。叙述的艰难,来自事实的荒诞与正反的折磨。
我为什么不离开祖国
众所周知,米兰·昆德拉的业绩和声誉与流亡是分不开的。相反,另一些“同质”者如哈维尔、克里玛却选择了留守。在这儿,我无意把他们作人格高下或精神贡献上的比较,更无意贬低前者(我认为双方同样优秀,“留下”同属“流亡”——精神而非肉体的流亡——亲近祖国却远离体制),我只想描述生存向度上的差别,尤其想说明后者选择的是一条多么光荣和可敬的荆棘路——而在世界的很多地方,后一类型总被历史和同胞一次次忽视。
“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既是一道同贫困、饥饿、监视、危险打交道的生存课题,更是一记人格、尊严、履历——面对挑问的精神性质疑,因为它还有一层潜台词:“那时,你在干什么?”正像结束后,每一个知识分子都面临的尴尬:除了受苦,你还干了些什么……
是啊,当一架伟大的历史航班终于降落,除了庆贺,它的受益者有责任扪心自问:我究竟以什么样的方式参与了那部历史?在漫长的等待中,自己扮演了何种角色?是加速它到来的助推器、还只是个乞食的寄生虫?是囚徒还是狱吏?抑或既囚徒又狱吏?
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自天而降的馅饼,我们不能绕开:一个人是怎么穿越阴霾重重的历史,被新时针邀请到餐桌旁的?
有良心的捷克人都不应忘记:直到1989年“天鹅绒革命”,哈维尔一直在坐牢,克里玛一直在失业,而更多默默无闻的人在忍受贫困和监控,他们为每一缕声音、每一幅标语、每一篇文章、每一个举动……付出结实的代价。当岁月开始向流亡者抱以鲜花和掌声时(他们著作等身的贡献有目共睹),我忍不住要提醒:亲爱的布拉格——包括俄罗斯和同类遭遇的民族,深情地看一眼身边的勇士吧,有时干脆就是你的同事或朋友。请不要忽略身边的赤子——甚至此刻就站在你们中间、像最平凡人一样欢迎英雄返乡的邻居们!
现代以来,获得新生的民族似乎更热衷把过剩的敬仰和感激——赠予远隔重洋的流亡英雄们(比如索尔仁尼琴之于俄罗斯,昆德拉之于捷克),就像父母对失散骨肉的补偿,总觉得欠他们太多……同时却有意无意忽略着眼皮底下的人们——甚至是连流亡者都尊敬的人。别忘了,正是他们,和你一样赤脚扎根于这片母土,以最大的坚韧、牺牲和代价,以结实的受难、坐牢、被监视和一天也不得安稳的生活,消耗并瓦解着统治者的底气、心力,吸引着对方最大的害怕和仇视……
如果已备好了一个荣誉仪式的话,我想说,在那份被大声念到的名单上,这些人最有资格名列前茅!最当之无愧!虽然他们并非为此而去。
伊凡·克里玛,1953年生于布拉格一个犹太家庭,十岁随父母进纳粹集中营,大学毕业后,从事写作与编辑,并投身政治改革和*运动。苏军入侵后,他曾到美国密执安州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年后谢绝朋友的挽留回国,随即失业。他当过救护员、送信员、勘测员等职,有二十年光景,其作品完全遭禁。可以说,克里玛与哈维尔、昆德拉一道,构成了捷克的另一种文学史:地下——流亡——文学史。
《我快乐的早晨》中,有一章叫《星期二早晨——一个伤感的故事》,叙述了“我”与二十年前的情人重逢又离别的情形。故事最后,当女人问“为什么不离开这儿”时,主人公有这样一段内心答复——
“我可以重复向她解释:因为这是我的祖国,因为这儿有我的朋友,我需要他们正如他们需要我一样。因为这儿的人和我讲的是同一种语言,因为我愿意继续写下去……对国外那种自由生活,因为我没有参与创造它,所以也不能让我感到满足和幸福……我还可以对她说:我喜欢在布拉格大街的鹅卵石上漫步,那街名让我想起这座城市的古老历史……”
“因为我没有参与创造它”——这是最令我感动的一句话,也是该类问题最让我信服的回答。选择留守,因为想亲手参与自己国家的创造;没率先踏上自由,因为有一个梦想:将种子最直接地埋在这块土地上,参与对它的开垦、耕种与浇灌……像一位农夫,只有吃到亲手种的蔬菜、亲手烤的面包,才会欣慰而笑,才会获得价值和意义,才会真正地器重自己。
让他们*好了
布拉格的清晨,连空气中也飘着情欲的酸酪味——
“从裂缝中望去,我看见一个低矮的工作台的末端,台上有两双脚正蹬来蹬去。其中一双显然是女的,脚趾染成深红色……”
“她已脱去白色外套,只穿一件衬衣和一条蓝裙子。伊万先生,她柔声问,‘你还想……吗?’靠近大木箱,瞧,她悄声说,抬起这口庞大的‘棺才’盖子,我看见,里面一切已准备好了:毛毯和两个枕头。”
这是《我快乐的早晨》中的情形,分别上演在“星期二”和“星期三”。和昆德拉习惯咀嚼的精神理性不同,克里玛描画的是一幅被占领下的市民生活的浮世绘,是大众的布拉格,是被贫困、失业、投机、无聊、轻浮和无所事事折磨着的布拉格,是痛并快乐着的贪恋生活本身的布拉格。
政治与情欲(重与轻,亏与盈),就像万花筒里两片最大的叶子,一直是现代捷克文学的“魂眼”。不难理解:一个人必须抓住点实际而易行的东西(比如*),才能将时间和生存维持下去,以情欲对抗政治、以私人生活填充专制下的精神空场和灵魂虚位——亦不失为消极中的积极、虚无中的实在、无意义中的意义。
荒诞有时会成为反荒诞的工具。消遣方式往往也能变成对抗方式。
“只要熬过来,不幸的经历总是值得的。”克里玛说。
他完全有资格这样说。要知道,他所有的儿时伙伴都留在了纳粹毒气室里,除了自个,没有谁再记得他的童年。“活着”,是生命最大的宣言,尤其对市民哲学来说,更是人生的最高利益和企图——这往往是精英们“生不如死”的价值观所无法原谅的。
情欲,堪称最原始最天然——不分时间地点——最难自控和被控——最远离政治而又随身携带的资源。即使尊严和力量都被剥夺了,即使生命的社会意义、公共价值都丧失了,无论多大的屈辱和苦难,那至少还剩下一种乐趣、一件值得做的事儿:*!不失时机地*!尽可能地*!这是最难禁止、最无法忽略和背叛、也是专制社会剩下的最后一隙自由!它不需要被批准、不需要请示和等答复,随时随地……联想奥威尔的《1984》,在这点上,布拉格比大洋国幸运的多。
我活着,故我*。我*,故我活着。
身体在燃烧,高潮在燃烧。沦陷的屈辱、权力的淫威,终未能阻止布拉格爱的热情和*的能力。克里玛丝毫没有对同胞的行径表现出厌恶,相反,他塑造的“我”也是的同伙,在那个“星期三早晨”,“我”甚至不惜和一个浑身散发腥味的女鱼贩随时随地来点什么……
借故事中一位老头的话说:“让他们*吧,只要他们喜欢!他们喧闹,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好像也没有影响到别人啊。”
是啊,若连性都没了,连*的机会和乐趣都没了,被占领下的日子才无法忍受呢,人才会真的疯狂。
积极的庸俗
在一片处处暗示着被剥夺和被占领、遍布愁容和叹息的死寂坟场上,“庸俗”——突然升跃为一道彩虹,散发出醒目的美学之光。
“生活正是这样,它只能让你在两种苦难、两种虚无和两种绝望之间进行选择。你所能做的,也只是从两者间选出你认为容易忍受的,比较吸引人的,使你至少能保持一点自尊的。”克里玛这样解释同胞。
在崇高的激情和龌龊的助纣之间,他们集体涌向了“中间道路”:宝贵的一刻也不耽误的“日子”!任何政治性事务都不能阻止他们去寻欢作乐,去经营那一如既往、雷打不动的私生活。以放纵来应对荒诞,以欢愉来调节沉重,以正常鄙视非常,以挥汗如雨的肌肤之能来填充四周的恐惧和虚无,以庸俗来对抗政治标榜的严肃与正经……嘲笑了自个,也嘲笑了对手,他们以私人行为证明自己并不注重政府之注重,并不在乎权威之在乎……他们向“关心”自己的统治者暗示:我在你之外很远。
这与“商女不知亡国恨”不搭界。
爱与*都是最低保障的自由。不重视不维系这种自由,就谈不上人道。不支持该自由和不反映该生活的文学,也就称不上保卫生活的文学。
其实,情欲的温暖——在很多国家和时代的“地下文学”和“地下生活”里,都明显地匮乏。有血有肉、独立于政治之外的日常生活,一向虚弱得可怜。人所有的动作,包括抗争和妥协、崇高和卑鄙,几乎都紧紧围绕着政治来进行——只有失败的公共空间而缺少温暖的私欲世界,只有灰色苦难而没有愉悦的闪亮,只有无休止的集体运动而没有纯粹的私性……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政治而非人性胜利了,因为它所制造的旋涡已将那个时代所有的人和事都深深地挟裹、淹没在了里面,少有人能摆脱政治设计的游戏规则——连“反体制”也不得不成了另一种“政治”,找不到独立于政治之外的东西!
于是爱和欲,便成了个体生存逆境中唯一可燃的柴薪。愈是政治无孔不入的年代,她就愈发的珍贵,她的价值与形象就愈发亮丽和耀眼。
从这点看,布拉格是值得羡慕和庆贺的。
其露骨的庸俗,不失为一种积极的庸俗。
被充公的“自留地。”
私生活,几乎是人被政治挤压后所剩的最后一寸“自留地”了。
除了让自个保留最大的隐讳权和知情权外,权力者往往敌视所有的秘密,对民间一切潜在的东西都警惕、都疑心、都窥视,总千方百计地探听、跟踪、套取,这也正是秘密警察和“安全活动”泛滥的原因。说到底,它源于权力者对丧失权力的恐惧,一种对“得而复失”的忧虑,尤其刚推翻了上一轮权力、刚从受*、被监视的境遇中挣脱出来的新贵们,不管与被颠覆者的政治宣言有何区别,在统治方式和运作上,它往往是继承的,甚至更变本加厉。
新政者做的第一件事,往往即布控眼线去监视别人,以盯梢报复从前的被盯梢,以*答复曾经的被*,用鼓励出卖、豢养小人去回应被小人出卖的经历……比如俄国1917胜利后的“契卡”,纳粹上台后的“盖世太保”,即此统治循环的表现。
所以,政治通常都喜欢鼓吹“无私”,而这恰是最难兑现的,因为“私”是根植在生命内部的,只要主人不主动出卖,这份“私”就是安全的、永恒的。权力者对权力难以伸及的地方,总抱以深深的敌意和恼羞,故历史上的政治征服计划,多是从摧毁对方“护私”的意志和能力入手。同时,若一个人对自己的生命隐私也做不到忠诚的话,那他也就不存在尊严和信用了,就像一个不穿衣服的人般容易对付——他已“空心”,形同稻草。而假如一个人连自己的*和情人都交公了,也就突破了人的最底线,再也无法从人格上器重自己,生命和灵魂也就算作废了……
近读一位老作家的一篇忆文,追述了五十年代揭批“某某反党集团”的往事,其中一处有关“私生活”的细节,读来令人唏嘘(出于个人信念,本文将人物姓氏改换,请读者见谅)——
经过攻势强大的“教育感化”,郑终未能抵抗到底,作了坦白交待……但他所交待的比揭发的更可怕,竟是与一个女人姘居十年,二人合伙写过三封匿名信,向党中央告状。他当场交出一把钥匙,说就是与那女人同居时房门上的……他说得很坦白,很直率,很详细,连审讯者和记录员也听得“如痴如醉”。
这个被供出来的女人,乃郑一位很有才华的学生,据老作家回忆,在郑被揭批后,此女曾到处奔走求助,可谓相濡以沫,痴心一片。事实上,郑与该女士并非外人不知,但大家对该女印象不错,三十多岁,一直未婚,孤苦伶仃过日子,苦守着这份偷偷摸摸的爱情……而郑的案子当时影响很大,一旦牵扯到她,她的人生也就毁了,鉴于此,大家佯作不知,不料郑自己却把它主动抖落了出来……
读到这儿,我直觉得心踉跄得厉害。
究竟什么原因使一个人对政治恐惧到这种程度——连私生活都要主动充公,连心上人都要出卖给党,连内心最美好的东西都要上缴组织?人竟自剥得如此*……真让人心惊肉跳,悲寒胆战。连这最后一块——生命赖以立足的“自留地”都保不住了,人被扭曲成了什么样子?
很多时候,保卫隐私即保卫人的价值和意义。反抗*往往即从死守内心的秘密做起。
在《我快乐的早晨》中,有一位老头,当他得知竟有人去向警察告密别人偷情时,忍不住大骂起来,“声音因愤怒而发抖”——
“叫警察去了……警察!我们是人,一条狗都不会像这样对待另一条狗!”
是啊,一条狗都不会像这样对待另一条狗。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