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松了一口气——关键时刻还得靠高级律师,随即又紧张了起来,因为关键的时刻到了。这就好比颁奖仪式之前的国歌合唱,而刚才那段难过的过程都怪絮絮叨叨的裁判。
蒋总打开笔记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说道:“我知道这一年多来,大家都时刻关注着咱们律所的‘高级合伙人’评定。高级合伙人是咱们这个行业的行业规矩,也是许多律师奋斗一生的忠实回报……”
风清扬看着蒋总,感觉这个自己跟了十几年的老领导此刻是如此的可爱。这些年来,风清扬吃了许多说不出的苦,为工作,为黑白律师事务所贡献了青春与血汗,而他从未后悔过,因为他知道终会有今天这样的回报。
蒋总继续说着:“……一个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需要具备的素质相当多,这也给评定工作带来了严格要求。之前,在我和董事会看来,能够首当其冲担当此任的人有两个,风清扬律师和金城美律师,他们都是如此优秀的精英,这让我们左右为难。在对他们进行了细致而全面的考核和观察之后,直到最近,金城美律师的诸多个人问题集中爆发,所以……”
所以你们没有选择,风清扬得意地想着,不,你们只剩下了正确的选项。
“所以,我和董事会对我们的评定标准与观察方式进行了深入的自我检讨。我们决定,黑白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评定制度推迟一年……”
风清扬猛地站了起来,直直地瞪着蒋总,瞪着这个自己认识了二十年还依旧能让他参不破看不透的人。这股突发的、异常的激烈举动深深震惊了在场的人们,以至于离风清扬较近的樊迪轻声惊叫,又马上捂住自己的嘴。
风清扬惊讶、怀疑、愤怒、恐惧。
混蛋,蒋正卿是******混蛋,董事会也都是混蛋。
这些人都该死。
马上,风清扬就坐了下来,脑细胞飞速运转,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与身体,他从没有像今天一样冷静过,即便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心中的某面镜子清脆地碎裂了。成百上千种未来在风清扬的脑海里变成几十种不同的选择,这几十种不同选择缩小成截然不同的十几种态势,这十几种态势又快速凝结成他现在马上要做出的几种反应。
还不待他做出最优选,一股浓厚的无力感就吞噬了他的精神,他真切地感觉到了痛苦和愤怒带来的力量与勇气,让他敢于打破四十年来建立的一切习惯与准则。
“蒋总”,风清扬对蒋总报以微笑,虽然他认为自己保持着淡然的心情,但还是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着些许颤抖,他马上喝了两口咖啡,让那股苦涩清除自己的不安,然后坚定地说道:“我为黑白律师事务所工作二十年”,风清扬顿了顿,感觉自己没有必要也没有力气去说更多的废话,否则一切都像是乞求怜悯,于是,他干脆地站起身来,拉直了自己的西装前襟:“让这些年轻人再坚持二十年,等着你高级合伙人评定的惊喜吧。”
风清扬说完,毅然决然地走出了会议室。他仅仅用10分钟时间就填写好了一份完整的辞职报告,然后走到停车场,驶出CBD。这一刻,风清扬突然恐惧地想到,也许自己就是一个跳梁小丑,所有一切沾沾自喜的心机与手段,都在别人——蒋正卿和金城美眼中不值一提。他开始对自己二十年内获得的那些有可能的成就与赞誉产生怀疑,这在之前从来都没有过。
一声惊雷闪过,随即大雨滂沱。风清扬打开车窗雨刷,放慢了车速。他感觉整个城市都在雨水的无情浇灌下变得冷静了起来,他开始想到,自己其实是隐约考虑过这种情况的,无论在之前看来可能性多么低,他还是做足了备手。想到这,他刚刚受到巨大打击的自尊心终于又恢复了少许。
片刻,雨变得小了一些,风清扬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就听到樊迪说道:“风律师,您能不能回一趟律所?蒋总想和您谈谈。”
风清扬笑了,这个女孩还真是可爱。
“以我对他二十年的了解,这会儿他已经笑着把我的辞呈递给HR了”,风清扬说道,“我比你了解他,他不会挽留任何一个递交辞呈的人。”
一阵长久的沉默,但樊迪终究还是好心,“风律师,今天我们所有人都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蒋总一定也有他的打算,您也说了,你们在一起二十年,还有什么是比这段岁月更重要的呢?”
“认可!回报!尊重!”风清扬大声吼道,“这些比******二十年、三十年、一个人的一辈子都重要!你们这些人是不是完全不懂,一个人日夜不休地疯狂工作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获得应有的回报!那些我要得到的,都是我应该得到的!你懂吗?!懂吗?”
“风律师”,樊迪的声音明显带着哽咽,“您和金律师曾是我的偶像,我特别想要想成为你们这样的人,可……”
“哼”,风清扬冷笑道,“你不如把我们换成某个摇滚歌手或者整过容的网红,那样可能对你来说会更容易一些。”
无情地挂掉电话,风清扬觉得自己心情变得好多了。他并非是因为控制不住自己才对樊迪如此无礼,而是事到如今,樊迪已经对他毫无用处,而且事实上这个女孩也没有真正帮到他什么。他也并没有误会樊迪对自己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如果这事儿换在金城美身上,樊迪也一定会去挽留。樊迪,或者说那些无知的年轻人们就是这个德行,以为随随便便向谁示好就能换来那人的忠诚和帮助。
什么都换不到,哪怕是二十年的兢兢业业。风清扬想。一切都结束了。
马上,他的手机再度响起,是莫菲儿的电话,这让风清扬更加烦躁,而无论他拒接几次,莫菲儿依旧不依不饶地打来。
风清扬将车停在路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接起莫菲儿的电话。
“会议终于结束了?我的大律师?”风清扬听的出来,莫菲儿兴奋极了。这都源于信息的滞后作用,在莫菲儿心里,今天应该是风清扬收获的日子。
“结束了”,风清扬说,“彻底结束了。”
“哟,哟哟哟哟哟!”电话里传来一阵狐媚的嗲声,“我的大律师,我的好战友!咱们这次干得漂亮!下一步……”
“莫小姐”,风清扬保持着一贯面对莫菲儿的语气,“有关法务上的事儿咱们就不在电话里说了。您耐心等待吧。”
“好!我就喜欢您的干脆!”莫菲儿认为自己得到了确切的承诺,高兴地挂掉了电话。而风清扬轻轻掂量着手机,陷入了沉思。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将手机关机,从车窗扔了出去,眼睁睁看着手机被马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碾成了碎片,才从包里掏出另外一部手机,拨通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我。”
“我在听。”
“邮出去。”
对方一阵沉默,待到高级律师都有点不耐烦了,电话里才继续传来怯怯的声音:“什么时候?”
“马上”。风清扬说完就挂断了电话。雨停了,他得以将头伸出窗外,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他看着洗去了雾霾和阴云的晴朗天空,品位着这股涅槃的感觉。
回复了真正清醒和冷静的高级律师马上又拨通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很快,电话接通之后,一个年轻的女秘书客气地询问道:“您好,曾经沧海地产集团董事长办公室,您是哪位。”
“我是律师,找你们曾总。”风清扬低声说道。
年轻秘书紧张起来,她大约听说了自己公司最近的情况,于是谨慎问道:“我们目前没和任何律所达成合作关系,您方便透露姓名吗?”
“风清扬。”
年轻秘书沉默了片刻,隐隐压住自己的怒火,说道:“我还是任盈盈呢。日月神教不需要律师服务,谢谢您。”随即挂断了电话。
风清扬哭笑不得,他突然感到一阵迷惑,这段四十岁的人生完全没有自己臆想中那么精致,一切都是如此的脆弱。他的手机响起,刚才的陌生号码又打了过来,这次对面换成了一位语调沉稳的中年女性。
“风律师吗?”
“是的,曾董吧?”
“对,下面人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
“没关系。”
“风律师有何指教?”
“我现在给自己干活”,风清扬自信道,“我想问问,日月神教需不需要律师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