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上到了这栋楼的楼顶,虽说破旧了点儿,但的确是好地方——三个方向的摩天楼群让人有一种被拥抱着的天然安全感,而空旷悠远的一面正好能毫无遮挡地看到这座城市的全景。眼下夜幕降临,这座全国乃至全世界都出名的大都市华灯初上,绚丽缤纷。
但是,金城美想着,有太多人一辈子都沉溺在痛苦中,无心欣赏这种美景。
在雅煞和金城美之外,早有四个男人围坐在楼顶的中央,就着一壶茶水和几个简单的小菜絮絮叨叨地聊着什么。雅煞带着金城美加入四人,这个圈子就扩大了一些,几人都对雅煞十分恭敬,倒也没对金城美的到来表现出意外。
“L先生”,雅煞指了指金城美左手边的男人,这是个四十来岁的黝黑汉子,看上去就孔武有力,但此刻一脸沮丧,只微微地点点头,以示敬意。几分钟内,金城美就在雅煞的介绍下认识了剩下三人,他们是三十出头微微发福的“Z先生”、四十多岁西装革履却隐有怒容的“X先生”以及二十多岁尖嘴猴腮的“F先生”。
这种字母代称的方式让金城美颇感新鲜,看起来,这些人对彼此之间真实身份的了解并不比他多,但显然都很享受此刻的氛围。还没等金城美对这一切发出什么疑问,L先生就说了起来——
憋了这么久,到现在那件事儿终于算是盖棺定论了,我才能和大家说说,我……
“慢着”,Z先生下巴冲着金城美努了努,打断L先生,“有新来的,按规矩说。”
L先生叹了口气,又喝了口水,才继续说道:“我是个建筑公司的运输队队长,四十五岁,和大家分享我的痛苦——”
要说建筑队上什么活最难干,别的公司我不知道,在我们公司,我是说,之前的公司,那肯定是我们运输队。跑长途拉货拉料就不多说了,最关键的是,为了省钱,我们公司去年开始用“骡子”。“骡子”是行话,其实就是越南或者菲律宾偷渡来的黑工。
本来这种事儿,在其他的建筑公司多少也是有的,可谁知道我们老板怎么就这么黑心,仗着自己是包工头出身,自下而上都门清,就把所有的工人都换成了“骡子”,这样一来,虽说省下了一大笔钱,但是把从上海偷偷上岸的“骡子”运到工地上来的差事,就落到了我们运输队手里。这差事可比正常的拉货拉料更苦,因为你中间完全不能停,必须在接到“骡子”后一口气直达目的地,说起来,我们司机倒是可以中间下车尿个尿什么的,那些被蒙住嘴锁在车厢里的“骡子”就没这么好过了。当然了,这之前我的看法和我们老板说的一样“别拿他们当人看”。可我总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早晚会出事儿。
那是俩月前,我接到一个任务,去上海接一批新“骡子”。这次我没有平时那么紧张,因为我知道这批“骡子”是为上海马上要动工的新项目准备的,所以其实我们只需要把“骡子”从港口拉出来,送到郊区的仓库,在那里呆两天,等到上海的项目动工,再把“骡子”交给工地上的人,就齐活。在将这批“骡子”带到仓库之前,都没出什么问题,出人意料的是,我们在仓库一连呆了一个星期,都没接到让我们把“骡子”送走的电话,而本来给“骡子”准备的吃食都吃完了。我给我老板打电话,一开始怎么都打不通,后来终于打通了,一个劲儿告诉我再等等,再等等。我们就只好自己掏腰包去给“骡子”买吃喝。就这样又过了三天,老板终于打电话来,说上海的项目出了问题,让我们把“骡子”送回港口,遣返回去,有蛇头在那等着我们。
这种事儿之前从没发生过,但我也只能按照老板的命令来。本来以为我们看好这群“骡子”三天就行,所以没在意,可这个时候,该死的事儿发生了——这群“骡子”在这些天里,死了两个。
说心里话,不管怎么看待这些“骡子”,我和运输队的兄弟们,自认为之前对“骡子”们都还算不错,至少没有虐待他们。事实上我们都是小老百姓,也从来没真的见过死人。当下我也是蒙了,蛇头肯定不收死人,又不能就这样扔在这儿,就只能再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听了以后半晌没动静,随后可能也是反映过来了,让我干这么几件事儿—— 首先是把还活着的“骡子”送到港口; 其次是把运输队打发走,放假也好,什么理由也罢,总之就地解散; 最后,他给我一个地址,要我拉着这两个死了的“骡子”,扔到东北的一个山沟里。
要是真的都按照他说得这么做,也许就没事儿了。要命的是,别人都好说,抱着不想沾事儿的心态四散了,可三车的瘪子杨却一直蔫了吧唧地跟着我,到我发现被他跟着时,已经快到东北了。
我问他是想干啥,他就一个劲儿撺掇我,说这是个发财的机会。就拿这俩死人去威胁我们老板,肯定能让老板吐出钱来。
我该怎么办?看那个样子,瘪子杨眼都红了,我要不肯这么干,说不定连我都没好下场;我要是跟着他这么干了,那我……我还想好好活着呀!
造孽啊!就是造孽!瘪子杨嫌我下不了决心,抢过我的手机给老板打了电话,没想到老板干脆地答应了,让我就在东北的山沟里等着,他把钱送去,然后就地把死“骡子”处理掉。然后不到一天时间,老板就到了,跟着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俩东北小伙。
你要不要钱,老板问我,我说不要。老板就笑了。
我马上就知道,我要是说要,下场就和瘪子杨一样——跟着那俩死人一起,被活埋在东北的大山里。 可老板不知道的是,瘪子杨在他来之前,已经把这事儿一字不漏地告诉了他的一个朋友,要是瘪子杨没回去,这事儿老板也捂不住。
L先生停顿下来,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沮丧,他微微张着嘴良久,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一声叹息,深深地低下了头。其他人都默默地消化着这个可怕的故事,然后稀稀拉拉地鼓起掌来。
“痛苦给你力量”,X先生说道,Z先生和F先生也附和着。
百密一疏,金城美想着,作为律师,他知道如果这位老板能彻底防范瘪子杨这一手,这件事儿就完全能像没发生过一样。而感受着其他几个人期待的目光,他也马上入乡随俗,对L先生劝慰道:“痛苦给你力量。”
这真是一种别致的方式,大家互不相识,身份各异,不用通报真实的姓名,也只有这样,才能将压在心底的痛苦和盘托出。金城美隐隐有着一丝兴奋,他是有着那么多的故事憋在心里,期待着能向什么人说说,而这些人显然是完美的倾诉对象。
“你至少可以选择忘记这件事儿”,X先生安慰着L先生,“可要是一些恶心事儿发生在你家里,你就没法逃避了。”X先生也学着L先生喝下整整一杯茶水,然后开始:“我自己有家装修公司,也算个小老板,四十岁,和大家分享我的痛苦——”
我的生意做得不错,不错到什么地步,我有别墅,有自己的公司。去年下半年,我给我老婆都买了辆保时捷凯宴,知道吗?保时捷,凯宴,女人都喜欢。当年我结婚的时候,差不多算是一无所有,但我真的很喜欢我老婆,所以结婚以后我疯了似地赚钱——我这人现实,我知道我老婆对我没有 电视上说的那些什么爱来爱去的东西,她就是觉得跟我能过上好生活,而我自认为也没辜负她的期望。
说起来,男人在外面要历经考验,逢场作戏什么的,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不是吗。有的时候,为了能拿下客户,我还得用糖衣炮弹——这么说吧,我还得用小姐去搞定他们,客户有这样的需要,是不是,对不对嘛?!我有什么办法?所以我就和几个女的保持这样的业务关系,因为有的时候客户不希望感觉到这是小姐,而希望是公关,这样更有档次。
但天天在家里吃喝拉撒睡的女人怎么知道这里面的苦?我老婆就开始用那些恶心巴拉、最俗的电视剧里的眼光来看我,竟然还敢提出离婚!这个该死的女人吃我的喝我的,我为了她付出了这么多,她敢和我离婚?
好!为了家,为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为了孩子。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和那些女的断绝业务关系,丢一部分客户也无所谓。这都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家庭,为了家庭和睦不是吗?我就得更加努力,更加往前奔,是不是。所以我开拓外地市场,出差的频率多了起来。
你们猜怎么样?这个女人,这个吸血鬼,拿着我辛辛苦苦赚来的血汗钱,养了一个小白脸!
不错。金城美在心里笑了起来,他大约想到了X先生是谁。
一个北京的****客户,我跟了人家半年多,人家在上海有个项目要和我签,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签不了,就又把北京这边的活给我,前阵子还亲自给我打电话,要压缩合同流程。就连这种萍水相逢、纯利益关系的客户都是有感情的,知道以德报德!怎么这跟我一块睡了快二十年的女人,就跟个吸血鬼一样呢?!现在被我捉奸,还要分我财产!没门!一分钱别想拿走!别想!
X先生气喘吁吁地大声吼着,吼声回荡在楼群之中,就像能把压抑在心里的痛苦全都喷泄出来。待到喝完E先生给他斟的茶,他的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
“痛苦给你力量”,人们说道。
“痛苦给你力量”,金城美也附和着。
F先生喝了口茶,刚想开口说话,就被Z先生伸出的手制止了。Z先生指指手表,“时间也不早了,咱们把今天最后的痛苦分享机会给新来的吧”,Z先生向金城美点了点头,以示敬意,“怎么称呼您?”
“J先生”,金城美按照他理解的模式给自己命名,他还没在L先生、X先生如此直接的痛苦陈述中反应过来,也还没完全适应这种分享痛苦的神奇氛围,但他一直深深地知道自己那股讲述痛苦故事的冲动。
就像之前绝大多数的亢奋时刻一样,金城美的脑海中充满了飞速旋转的巨量信息,他尽力将这些痛苦的绝境片断整合成一个能让人听懂并且感同身受的可怕故事,他思考地越久,L先生、Z先生、X先生以及F先生向他投来的目光就越炽热。当他终于感觉抓住一丝头绪,并准备好了一个充满吸引力的开场时,他突然发现原本坐在他右手边的雅煞不见了,而剧烈的头痛卷土重来,吞噬了他片刻之前强大无比的思绪与意志。
终于,J先生缓缓地抬起头,茫然地注视着不远处闪烁着绚丽霓虹的繁华都市说道:“我是个律师,三十八岁,我很痛苦——”
“今天,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