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道中听着宁我白那辆黑色牧马人远去的声音,金城美才懵懵懂懂地打开家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但这对等待许久的千山潇毫无用处。在细心地嗅过金城美的衣服后,这个漂亮男孩就像金城美上周的记忆中一样,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这一刻,金城美突然想到,为什么他在这儿?为什么他还会回来。
究竟是自己无法离开他,还是他无法离开自己?
他为这个男孩付出够多了,简直身心俱疲。要在光鲜的外表和不能为阳光所见的私欲之间保持平衡,真是一件极其痛苦的工作。要是他不再回来,可能自己会难过一阵子,但那些压力——尤其是这该死的头痛——也可能会逐渐好转起来。当金城美晕眩地躺在沙发上,衡量着这一切时,他又感觉“评定”与千山潇并没有那么大的关系。即便没有千山潇的逼迫,那也是自己理应得到的。相对的,在千山潇身上的种种付出,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他想不起怎么认识千山潇的了,但却一直能深深地感觉到对这个男孩的爱。
这种具有强势把控的感觉真好,金城美想,无论发生什么,千山潇还是回来了,他有无法背叛自己的理由。这让金城美尤其安心。
于是,金城美带着酒气喊道:“潇!潇儿!”
果然,卧室门被猛地推开,那个事实上陷入两难境地的男孩气冲冲地走了出来,靠在沙发对面的电视柜上,打量着一滩烂泥般的金城美,幽怨地问道:“叫我干嘛?”
“叫我‘干’嘛?”千山潇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加重了‘干’的坠音,于是同样的四个字在不同语气下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意思,而似乎还嫌不够似得,他继续大声地吼道:“你是想‘干’,是吗?你叫我就是要‘干’吗?!”
这终于刺激了金城美的神经,他回忆起与宁我白度过的销魂一夜,那种负罪感让他产生了一丝扭曲的快意,但他在自己深爱男孩面前的愧疚很快吞没了那股冲动。半天,就着迷离的晨光,他只泄气地挤出了一句毫无说服力的话: “我只想你陪陪我。”
也许是感受到其中的逃避意味,这句话反而点燃了千山潇的怒火,他拿起杯子使劲砸向茶几,将一切他能看到的东西从桌上扫落在地,拎起原本放在茶几上的衬衫使劲抽打着高级律师。金城美伸手抓住衣服,却被其中裹着的玻璃碎渣扎破了手。
高级律师发出惨叫,漂亮男孩马上停下了疯狂,转而关切地找起药来,当他拿着酒精和纱布跑回沙发前,流着热泪将酒精倒在那张血淋淋的手上时,却被一直痴痴看着他的高级律师紧紧抱住压在沙发上。
漂亮男孩也对沾染到自己脸上、与泪水混到一起的鲜血浑然不觉,忘我地回应着高级律师的激吻。
这天中午,当金城美彻底从酒精中脱身,真正恢复清醒后,他看到屋里恢复了整洁与宁静,和煦的阳光慢慢洒进阳台,在那里,千山潇的画静静地伫立着,原来的轮廓周围打上了鲜红色的调子,是一朵鲜艳的花。头边的沙发柜上放着盖好的汤盘,发出诱人的香气,旁边有一张纸条。
金城美掀开干净的被子,他的手已经被重新包扎好,纯白色的绷带被红色的细绳系紧,并在他手背上扎成了一个调皮的心形。他拿起纸条,看到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房子里面写着一个“潇”字,下面紧紧跟着一行隽秀而有力的字迹:
“下周早点回家,你不在,我害怕。”
金城美躺回沙发上,屏住呼吸,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与幸福。
莫名地,他失声痛哭,随后泪如雨下,最终大声哀嚎。
随后几天时间内,金城美足不出户,等待右手痊愈,并在头痛潜伏着的短暂时间里冷静地分析了自己的处境。
首先是“评定”,他决定主动出击,向蒋总以及其他可能对这件事儿有影响的人再次表现自己有力的一面,而下周的黑白律师事务所周年庆是个机会。就算不能得到什么有效的进展,也要尽可能地了解到蒋总将这件事儿一拖再拖的原因。
其次是千山潇和宁我白的事儿,这才是最困扰他的主要问题。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将两人像标签一样贴在墙上,来探知自己的真正感受——面对千山潇时,他感觉到的是幸福与占有;面对宁我白时,他感觉到的是宠爱和依靠。这是两种在爱情中截然对立的感觉,而现在同时出现在了他一个人身上。这段时间里,通过和宁我白的无数次电话,以及一次短暂的见面,他都真切感受到了那个男人的紧张与激动,以及对他们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承诺。而出于某种不可直面的原因,他始终没向宁我白坦承千山潇的存在。
如果,仅仅是如果,他能同时拥有他们就好了。
每当金城美想到这个大胆的念头,那股头痛就侵蚀了他的脑海,让他变成沉溺在虚空之中的行尸走肉。茫惶中,他隐约感到有一丝不安围绕着自己,在竭力摒除杂念后,他终于想到了这股潜伏在心底的危险来源于哪——一个女人。
他早就察觉到有个女人在跟踪着自己,无论是在地下停车场、律师事务所,甚至在自己家,他都感觉到了一种具有压迫感的窥视。这种无形的心理压力让他恐惧独处,他迫切地需要倾诉,需要一个安全的倾听者。这个人必须与他之前的工作和生活没有太多交集,也不与他有任何情感瓜葛,才有可能给予他某些客观的建议。
很快地,他就找出了雅煞的名片,并踏着夜色来到了这位老师的家。
这也许不礼貌,但是,这人说过自己随时可以找他。
这是一栋隐藏在摩天大厦群中的老旧居民楼,周边保持着简单而全面的配套,有一种隐于市井的感觉。金城美顺着整洁的楼梯来到最高一层,确定与名片上的地址一致后,敲响了这面纯白色的木门。
雅煞很快就开了门,却没有因为高级律师的到来而感到意外。金城美刚想说话,就被噤声的手势打断,他心里马上涌起一股熟悉的感觉,随后就像一位老朋友一样进了门。看起来,这像是一套简单的两居室,宽敞客厅中沙发桌椅都朴素而简单,基本的家居和生活设施非黑即白,没有一项多余的装饰,却在正对着的门的一侧摆放着占满了整面墙的脑体陈列柜——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实验室或者大脑展览馆。雅煞坐回桌子边,小心翼翼地戴上橡胶手套,用酒精冲洗玻璃器皿中的大脑,洗掉其上的血,谨慎地将这个颤巍巍的可怕物体放进福尔马林瓶子里,拧紧瓶盖,擦干净瓶身,摆进那个满是福尔马林瓶子的柜子中。
做完这一切,雅煞老师才满意地摘下手套,打量着一脸煞白的金城美。他还是没有在乎这位高级律师的局促与不安,而是直接打开了投影。柔软的光芒洒到金城美身上,让他的情绪多少缓和了一些,而他马上就发现投影上不断变幻着的或黑白或彩色的图片都是人类的大脑。
“人的大脑是世界上最精密的东西,没有之一。在写《史记》的过程中,司马迁的睡眠时间降到了正常人的二十分之一,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头痛。托尔斯泰在写《战争与和平》的时候,状态和司马迁差不多,没有任何关于他头痛的记载。曹操、张仲景、帕斯、切?格瓦拉都有世人皆知的头痛病,可拿破仑、华佗、霍金、本?****……和刚才的人从事的工作差不多,用脑方式和程度也几近相同,可他们就没事儿。”
雅煞指指沙发,示意金城美坐下,将投影定格为一张极其清晰的大脑分区图,“所以,头痛和用脑量有关的说法,纯属扯淡。”
怪人怪举,金城美想着,他盯着雅煞的双眼,倒也觉得他说的有一丝道理。而老师也许将这种眼神看做了求知的欲望,继续说道:“情绪。”
雅煞开始充满玩味地打量着柜子中的大脑,就像是真的能从如此多的标本中看出什么不同似的,这股沉默终于在金城美压制不住追问的冲动之前打破了,“大脑有一个震动弧,情绪让它不断震动,它和你外在的表情无关,是指你内心真正的情绪。这个震动弧有极限,比如你太痛苦”,雅煞将脚边的竹凳踩得弯曲,“你不痛苦”,他松开脚,竹凳恢复了正常。
“痛苦”,他踩下去。
“不痛苦”,他松开脚,“长期维持一种情绪,大脑是正常的,但如果无法保持稳定,不断地改变和切换”,他踩踏竹凳的规律动作越来越快,终于,竹凳在连续的扭曲变换中碎裂,发出刺耳的声音。
“大脑就是如此。”
就是如此。金城美愣愣地看着破碎的竹凳,想象着自己大脑在之前可能承受的种种情绪变换,以及对安静的极度渴求,这都印证了这个怪人的论断。
不,他不是怪人,学者都是如此。
一听到这席话,金城美就感觉自己拥有了与苦痛斗争的勇气,对雅煞之前的偏见,也被那种对医者的崇敬所代替。当你自己都无法确切形容你的病症,而医生准确地指出了病灶缘由,这种拨云见日的感觉,就像青涩岁月时的一见钟情一样让人兴奋。
“我有个好地方,你一定喜欢”,金城美从沉思中反应过来,才看到雅煞已经拉开了那扇纯白色木门,示意他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