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迪倒抽了一口凉气,感觉自己像是窥见了这个行业最黑暗的那个角落。作为回报,她将金城美律师去年的详细业绩数据交给了风清扬。而当她木讷地走进蒋总房间时,这个站在落地窗前独自抽烟的老家伙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咯咯笑了起来。
“其实”,樊迪坐到沙发上,坦承道:“我也感觉那个案子希望渺茫,还想着看风律师怎么去逆转乾坤,没想到……”
“所有的案子里,只有当事人相信自己一定会赢,有的案子甚至对当事人来说也只是人生过场。”蒋总意味深长地开导这个年轻的姑娘。
“我不再关注这个案子了!”樊迪下定了决心,她开始后悔自己那天做出的决定,或者说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去“站队”、“选边”,这些该死的高级律师之间的争斗与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这个行业——以及律师这个外表光辉的职业,其本质与樊迪所臆想的模样大相径庭,而若是成为风清扬以及金城美那样的人——樊迪发现自己对几天之前的人生目标充满恐惧,那简直比她之前的人生更加不堪,更是与她向往的事业追求背道而驰。
蒋总,只有这个人值得自己相信。樊迪默默地告诫自己。而对面的领导显然看出了她激烈的心理斗争,盯着她的双眼,像是在琢磨措辞。许久,蒋总才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樊迪的眼泪夺目而出,她是如此地恨自己,恨自己下不了决心,成为足以掌控别人命运的人,“我本来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律师,就像你们一样。可现在觉得我不可能胜任这个职业。”
“你没有学习过真正的律师思维”,蒋总说道,“也许你窥见了一些。但那都是教科书式的东西。你现在就像是翻开了《美学》的第一页,被冗杂恐怖的定义吓出了课堂。可事实上你需要的是把一位画家画出伟大作品的过程一丝不漏地看在自己眼里。”
“我看过风律师的卷宗”,樊迪反驳道。
“一位律师,高级律师,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给任何人看自己的案件卷宗”。
“为什么?”樊迪问道。
“严肃地说,案件卷宗在一开始,就是写给别人看的,那些毫无意义。我们刚才讨论的,应该叫做律师笔记。你想要看到的,是一个人思考问题、串联线索的过程。”蒋总边笑边戴上圆边的礼帽,靠在办公桌前,像开导学生的老师一样看着樊迪。
“即便是这样,又为什么不能给人看了?”樊迪还是不明白,“那‘上庭准备会’不就是向高级律师学习这些的过程吗?”
蒋总无奈了笑了起来,摇摇头,想了半天,才问道:“律师的竞争力是什么?”
樊迪疑惑地看着蒋总,她的确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现在把所有的法律条纹背诵得滚瓜烂熟,就能成为一位好的律师了吗?并非如此吧。一位优秀的律师,其竞争力就在于他独特的思维逻辑,思维带来对信息和细节的不同解读,不同的解读在相应法律的支持下变成截然不同的结论,截然不同的结论引导和影响法庭的判断,最后得到当事人及律师想要的判决。”蒋总说完,深深呼出一口气,抛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走了出去。
又是约了老朋友下棋,樊迪在心里想着,每次蒋总去下棋,都会戴那个圆边礼帽。她逐渐平复着自己的心情,重新把风律师和蒋总的话细细捋了一遍,品着其中的深刻意味。那股对职业规划失去向往的失落感依然紧紧占据着她的精神,而她也的确开始考虑——也许风清扬和自己说的也不是真相,那些案件背后真正的故事,或者一位高级律师甄别信息、串联细节的真实思维逻辑,只能存在于他们写给自己看的卷宗之中。
樊迪就如着了魔一般,急切地想要看到这样一个卷宗。她不服气,她要看看自己和这些精英的鸿沟究竟在哪。
当樊迪走出蒋总办公室,看到连业绩录入科的同事都已经下班了时,她脑海中马上蹦出了一个大胆、危险而又令她着迷的念头。她先是把公司大门锁上,又回到自己工位静静地坐了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待到她抓紧了这股死寂带来的安全感后,终于缓缓地踱到公共办公区的中央位置——那个前几天她逼迫自己做出艰难决定的地方,而此刻她对自己当时的无知感到发自内心的羞耻。
樊迪再不迟疑,坚定地走到风清扬的办公室门前,她轻轻推门,锁芯与门框的清脆撞击声让失落感再次布满她的心,就在她准备放弃时,突然想到这家律师事务所还有另一位高级律师。
金城美的办公室没有锁门。
事实上,金律师已经好几天没来了。樊迪压制住兴奋地快要跳出来的心脏,轻轻在里面锁上办公室的门,这样只要她不出声,就算有人来也不会暴露。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金城美的桌子后面,轮流抽动几个抽屉,果真有一个没有上锁。樊迪拉上百叶窗,轻轻扭开落地灯,拿出这一叠厚厚的卷宗,刚想翻阅,就看到抽屉角落有一张黑白色的一寸照片。
这是一张农村妇女的照片,但那股笑容十分诡异。樊迪快速地翻着文件,得益于金律师对文件保管的良好习惯,她很快找到了照片所属的卷宗——这个卷宗照片框中干涸的胶水痕迹与黑白一寸照片背后的撕痕严丝合缝。
樊迪小心翼翼地抽出这部卷宗。仅仅看到第一页,案件抬头中的名字——“千山峰、贺一敏离异案”——就让她的呼吸加快起来,随着对卷宗内容的快速阅读,她知道照片上的女人就是千山峰的结发妻子,而在两年前,两人的离异纠纷是由金城美律师处理的。
想到金城美说不认识千山峰时的表情,樊迪不禁感叹高级律师们的高超演技。
看笔迹,卷宗中的所有文字记录的确出自金律师的手笔,可除了千山峰贺一敏二人的身份信息,其他所有对这桩离异案始末缘由的描写都像是一个蹩脚的三流小说,甚至充满了让人无法理解的逻辑混乱,比如先说贺一敏自杀,又说贺一敏经常来律师事务所哭闹;一面谴责千山峰的抛妻弃子,又义正辞严地认为贺一敏没有分割财产的权力。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个案件最后并没有通过什么可信的法律程序,不了了之,所以卷宗笔记毫无意义;二是,这卷宗中记录的都是胡话。樊迪冷汗直冒,难道金城美——这位公认的高级律师,即便在自己的私人记录中也不肯留下案件的真相?
带着这些也许永远都无法解释的疑问,樊迪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令她疑窦丛生的细节:在家庭成员的照片页上贴着千山峰和贺一敏亲生儿子的照片——千山潇,这是一个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稚嫩男孩。而整个卷宗洋洋洒洒几千字中,只在最后提到千山潇与千山峰断绝了父子关系,再没有第二处有关千山潇的记录。
这真可怕。樊迪尽力想要在脑海中补全这个故事。如果母亲自杀,又与父亲断绝关系,那么这个年轻的、可怜的男孩,要怎样度过之后的悲惨岁月呢?
随后,借着落地灯发出的昏暗灯光,樊迪就看到了金律师桌上的那幅油画人像,画中人的轮廓与五官、甚至是眼神中透露出来的忧郁,都和千山潇如出一辙,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