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迪惊异地发现,那个一贯强势的莫菲儿,竟然泄露出了这么多的秘密过往——也可能是风清扬的客观调查过于周密——总之,但凡是和莫菲儿有瓜葛的人,拿到这些资料,就能在某种程度上胁迫她,至少让她患上严重的失眠症。
樊迪当然没有蠢到把自己和莫菲儿的关系告诉风清扬,只草草撰写了一份符合“樊迪水平”的案件分析,就当做诉讼助理的第一期作业交了上去。樊迪很明白,风清扬需要的是自己从女人角度解析莫菲儿的思维逻辑,一切真正有关法律上的问题,自己都不可能给出风清扬任何的帮助。同时,风清扬最近对她态度的改变、蒋总若有若我的暗示,以及她对“高级律师”的神秘多变看得越来越多,都促使这个充满上进心的女孩开始了真正理智的思考。所以,当她认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尤其是足以掩盖自己真实想法的外在表象——之后,才推开会议室的门,参加风律师召开的“千峰论剑建筑公司公诉案上庭准备会”。
这又是黑白律师事务所的一项独特发明。在别的地方,一位律师是不需要和当事人之外的任何人交代自己上庭资料的,甚至还要做某种程度的保密工作。而在黑白律师事务所,为了“快速提升团队水平,彰显模范作用”,高级律师们要在上庭前召开一次这样的会议,和其他年轻律师们大致交代一下案件的始末,并对一些有可能的问题细节进行讨论。虽然对黄金三角来说,年轻同事们的意见和咨询往往是幼稚的,但高级律师们的缜密逻辑和过人思维,以及滔滔而谈的辩护风范,足以成为年轻律师们学习乃至崇拜的闪光点。
风清扬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樊迪,并扫视了一周情绪紧张的年轻律师们,开始对着PPT阐述案件的始末。事实上,樊迪知道,他们听到的这些肯定不是全部的真相,因为其中有关东北运沙的那部分过于骇人,再加上千峰论剑建筑公司自始至终也没有拿出一份准确可信的财务报表,回想前几天风清扬在酒桌上对千山峰的“保证”,她不禁有些迷惑起来。
待到黄昏时分会议结束,只剩下他们两个之后,樊迪才像一个求知不辍、渴望老师开小灶的学生一般,直截了当询问高级律师:“这个案件如此不可思议,风律师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透露一下真正的细节呢?”樊迪理所当然地认为风清扬隐瞒了诸多细节,那个精致的PPT仅仅只是为今天的会议准备的。
“所有的故事,你刚才都看到了”,风律师向着已经关掉的投影挥了挥手,“就是这样。”
“这怎么……可能”,樊迪尽力控制住自己质问高级律师的语气,“如果真实的情况就是如此,那就太可怕了。这简直不是正常人所能理解的事情,而律师——”
“而律师也不应该接这样的案子,对吧?”风律师笑呵呵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像是享受着好学年轻人的追问。
“风律师”,樊迪压低声音,“您就教教我吧。您想我做点什么,我一定尽力。”她知道这其中恐怕有着能对自己有指导意义的猫腻,因为她——以及刚才那些惊讶的菜鸟们——对整件事儿的判断和风律师做出的决定完全不同,所以这种不同思维的本质有可能是普通人与高级律师之间的真正鸿沟。
高级律师似乎很满意樊迪的表现,或者说从樊迪进到他办公室的那个下午开始,两人就已经达成了这种心照不宣的协议。于是风清扬理了理思绪,反问道:“如果你是一位律师,这样的案件被强制压到你手里,你会怎么处理?”
不太可能有什么强制性原因让风清扬必须接手这个案子,樊迪思考着,所以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的处理方式。想通了这一点,她就认真地回答:“案情里面的诸多信息都无法查证。能够查证的又仅限于被告方的一面之词。所以……”
樊迪抿了抿嘴,似乎很不愿接受这个结果:“所以我会尽力去为被告方辩护,而对罪行的成立和法庭的宣判恐怕起不到什么好的影响。”
“Bingo!”风清扬打了个响指,“那你就是最蠢的律师。”
樊迪预见到了高级律师的这种反应,继续耐心地等待着。
“首先,作为一位律师,你要明白,当事人和你讲述的一切故事,基本都不可信。或者说,你从一开始就不能把自己和当事人放在同一个角度。所以,我刚才给你们讲的、从当事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我一个字都不信。”风清扬坚决地说着,“但是,这不重要。因为这样那样的故事并非问题的本质,本质在于,来求助于你的,永远只有两类人——”
风清扬伸出两根手指头,在樊迪面前晃了晃:“一类是被别人欺骗了的蠢货;一类是罪犯。”
思维不同点一:对当事人的人认识。樊迪想着,就要将学习笔记记下来。
而风清扬一把夺过笔记本,扔进纸篓,继续说道:“无论是哪种当事人,他们来找你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求法律上的依靠。注意,这并非代表着利益的追回或者无罪的辩护,而是一种心灵的寄托。也就是说,所有将问题斥诸于法律的人,都事实上做好了败诉的准备,律师为他们提供的是抚慰服务,是一个过程。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可以把法律当做上帝,把律师当做牧师。”
“所以”,风清扬得意一笑,“你得到的律师酬劳与法庭判决没有必要的联系,就像牧师从不保证你死后将前往天堂还是地狱。”
这才是根本,樊迪震惊地想着,对当事人的认识并不重要,这一切都是一个过程。
“那”,樊迪咽了口唾沫,“要是一位律师不能达成当事人对审判结果的诉求,长此以往,他不就是最蹩脚的律师了吗?”
“谁告诉你的?”风清扬鄙夷地说,“哪位高级律师是那些不懂法律的蠢货被告所评定的?”风清扬坐到樊迪身边,低声说道:“让我来告诉你。高级律师的评判标准只有两个,一是你的业绩额度,二是你搞定了多少难缠的罪犯。”
风清扬打开笔记本,指着密密麻麻的“千峰论剑建筑公司公诉案”笔记,就像传授武功秘籍的最后一层一般,缓缓地说道:“就算这些故事是真的,也应该是警察系统的什么超自然现象局——如果有的话——来处理。而无论真相如何,这公司和千山峰都不会干净。所以对一个律师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既能拿到酬劳,又能把这些人送进监狱。法庭会判决败诉者支付律师费,你的酬劳早晚不愁……”
“也就是说,您已经做好了败诉的准备?”樊迪惊讶地问道。
“不仅如此,我还会在庭上默认他们的这些罪行,并在‘被告认罪态度良好’的基础上,为他们争取宽大处理。”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要辩护?为什么还要争取‘宽大’?”
“如果你确定你的当事人是罪犯,你就要考虑在拿到酬劳的同时不至于遭到他们的报复”,风清扬的表情和语气告诉樊迪,这才是一位高级律师的心理必修课,“若是拒不认罪极力辩护,得到的只能是休庭再审或者无尽的上诉;若是部分认罪并争取宽大,在法庭看来就证据确凿,结局一定是将这群罪犯送进监狱。而你的当事人们——那些不懂法律的无知蠢贼,都将为你的竭诚服务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