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刺虎图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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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尘世浮沉醒复醉(三)

沙子奇将他扶起,来回踱了几步,道:“师父想求你一件事?”王三胜道:“师父但请说出,三胜上刀山下火海风里来雨里去,绝不含糊。”沙子奇笑道:“这些镖行的行话,从今以后也要改了……刚才彭云亭所言,直痛彻心扉,想师父百年归西,沙家再无后人,师父真的愧对列祖列宗了。你……你若能随师父姓氏,师父就死而无憾了。”王三胜道:“在三胜的眼中,早将您视如父母,能跟师父姓氏,三胜荣幸。”沙子奇喜道:“你……你答应了?”王三胜道:“从今后,我就叫沙三胜了。”说着挠了挠头皮,嘿嘿一笑,道:“最近有本流行的小书《西游记》,其中有一个和尚叫沙僧的,排行第三,岂非也是沙三僧?沙三僧后来成为金身罗汉,我这沙三胜也能成为金身罗汉么?”沙子奇正色道:“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要你心存善念,悬壶济世,普救众生,在人们心中你自然就是金身罗汉了。”沙三胜道:“谨遵师父教诲。”这沙三胜学得《沙氏药篇》后,行走江湖,但凡到处,便善行一方,在江湖上果然博得“金身罗汉”称号,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沙子奇道:“九流百家之书,苟有奇才,皆可传世而行远。独医能制人生死,不可不慎。”忽瞥见铁木筝扶着柳无忝走到厅内,咦了一声,道:“柳无忝?你的伤势又增重了?”铁木筝道:“前辈果是国中高手。”沙子奇道:“多谢刚才出手相救,沙某感恩不尽。”铁木筝道:“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沙子奇颌首道:“樟树沙家从不欠人恩情,不管你是何人,总是沙某的救命恩人。我也知铁教主并非为《沙氏药篇》而来,贵教有医王在,还不会贪恋沙家的医术?铁教主自然是为柳无忝了。你且宽心,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分。”

此时沙三胜的伤竟已大好,虽然没了左臂,但也精神奕奕。铁木筝见沙子奇医术如此高明,一双冷漠的眼睛也露出温柔目光来,扶着柳无忝随沙子奇走进一间密室。沙子奇点着了蜡烛,室内似升起一团烟雾,隐约可见一些药瓶、药罐堆放在屋内,有一个长方形立柜,上面有百十个抽屉,贴满了字条。沙子奇检查了柳无忝的伤势后,向一旁的沙三胜说道:“你看,我做。”沙三胜点头称是。

沙子奇伸出两指在柳无忝脉搏上停留一阵,道:“望、闻、问、切,乃是医者必须的本领,四者至道在微,变化无穷,鉴之察形,神而明之,虽不可不懂,亦不能拘泥。”两指忽然弹了几弹,道:“他也没有什么大病,只不过是七情纵恣,六淫外侵,气血上涌所致。三胜,你且记好了,这是非风形病,虽不是大病,但患者却是身子虚弱,七情六欲一起,便会呕血。”说着从药箱取出几根银针,插入柳无忝小腹,来回旋转,如此片刻取出银针,拿起笔来,写了几道药物,又道:“急煎人参二两,附子一两,黄芪二两,荣卫调和,便可康复。”走到药柜前,打开抽屉取出药材,出手快如闪电,如数家珍一般。沙三胜接过药材,走入内堂,开火煎了,给柳无忝服下。

柳无忝服下后,只觉身子轻盈许多,神色大好。沙子奇看了看他的眼睛,道:“你的非风形病已除。”伸出食指和中指在他手腕上弹了三弹,道:“你体内有三道真气冲来冲去,可是被别人强行注入过真气?”柳无忝笑道:“不是强行,而是自愿。”沙子奇道:“这三人之中,有一位定是医王东郭先生。”柳无忝心中佩服,点头道:“前辈所料不差。”

沙子奇道:“东郭先生果然不愧为医王,竟能将真气注入丹田,再缓缓散到四肢百骸,他的想法果真别具一格,而且能开前人所未有之先河,这才是我辈高手。但东郭先生却未料到你不善于照顾自己,恣意纵酒,放情过度,结果真气逆血逆行,唉……”柳无忝怕铁木筝怪责他们,忙道:“这是晚辈的过失。”沙子奇摇头道:“作为医者,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一般庸医只求病者按自己所说去做,却未料到人人各不相同,要求一人能做到,未必其他人都能做到。”摇了摇头,呵呵笑道:“我不是说东郭先生医术不行,而是他太行了。连东郭先生都无法恢复你的内力,我也束手无策。”

柳无忝道:“前辈能将晚辈疾病医好,已是感激不尽。”沙子奇从怀中摸出一个绿瓶来,道:“你也不用感激我,我是报铁教主相救之恩。这瓶百草丸,乃是集千种药材配制而成,每天一粒,可将全身疾病化去。”顿了顿,又道:“你所受的冤屈,旁人也许不知,可我却知晓。我不能帮你伸冤,因为一旦我说出事实真相,太阳组织便会暴露出来,到时又要死伤无数,就连先前死在飞龙剑下的英烈们,他们的家属恐怕也要遭此厄运。是以,我不能言明。只希望,你将来有洗清冤屈的一天,但……”柳无忝伸手接过,道:“前辈放心,孰轻孰重,晚辈还分得清。”

沙子奇叹了口气,道:“凭你我微薄之力,怎能与刘瑾抗衡?他掌握东厂、西厂、内行厂,连锦衣卫也听从于他,虽不可调动全国兵马,但威权独操,这百泉镇不是我们师徒久留之地,我们这就要离开百泉镇。”当下转身出去,将客栈交于百泉镇有威望的老者,叮嘱他将产业分给镇上穷人,然后收拾东西,师徒二人连夜上路。

站在百泉湖旁,但见垂柳低垂,花香阵阵,凉风拂体,想起又要背井离乡,沙子奇师徒二人心中为之一酸,均自流下眼泪。沙三胜生性豪放,禁不住放声大哭,然后拭了眼泪,不哼一声,背了行囊,率先赶路。沙子奇心中也是无限悲凉,岁已半百,却又要流离漂泊,不禁悲从中来,眼睛一酸,紧跟在沙三胜身后,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柳无忝、铁木筝看着沙子奇师徒连夜离乡,想到刘瑾势力,自知飞龙剑事件难以平反,心中不禁戚戚焉。柳无忝想起彭云亭与南宫府的恩怨,道:“南宫府与安化王府素来关系甚好,反正我也闲来无事,妹子要是没有重要事情,就随我一起去南宫府,告诉庄主南宫剑。”铁木筝点头应了下来。二人给了马车夫银两,并托他购得两匹马,徐徐赶往济南。正值正德四年四月,天气适宜了许多。柳无忝见铁木筝一身白衣长裙,长发披肩,竟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颦一笑之间,温柔可亲,哪里还似驰骋大漠的女儿?想是在江南时日久了,人都被细雨软风滋润了。但当她独自想事时,眉宇之间又露出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威慑来。柳无忝虽狂放不羁,但在这个比他略小的少女面前竟也规矩,不敢有丝毫放肆。

途中,铁木筝买了一张瑶琴。这日,临近济南,时值黄昏,但见空旷的原野上,金黄色的麦穗一眼望不到尽头,几只麻雀落在麦穗上随风摇摆,偷吃麦粒。柳无忝呼啸一声,那些麻雀受到惊吓,呼啦一声全都飞走了。二人相视开怀大笑,停下马来歇息。铁木筝取出刚买的瑶琴,调整琴弦,择一高处坐下,叮叮琮琮弹奏起来。但见她手指轻弹,琴声清脆,穿梭于麦浪之间。那些麻雀又飞了回来,绕着铁木筝叽叽喳喳鸣叫,仔细听来竟也有音律可寻。柳无忝见铁木筝琴艺妙绝,想起司马晴来,心神旌摇,暗道:“木筝妹子弹的一首好琴,要是晴儿妹子也在,听她们弹琴,当真是一大乐事。”

突听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应声而断,铁木筝神色一变,道:“我弹琴所用的技法就是‘琴韵夺命弦’,弦断必有大凶。”

柳无忝听见远处有马匹疾奔之声,正向这边赶来,道:“果真是大凶,那马匹定是受到了惊吓,要不然也不会如此狼狈疾奔。马蹄声不成章节,马上之人必受重伤。”话刚落音,便见一匹白马狂奔而至。铁木筝秀眉紧蹙,右手食指微动,那根断弦倏地射向白马,但听一声嘶鸣,白马前腿俱断跪倒在地,马上之人却如断线风筝抛向空中。待那人落下,铁木筝身子一滑,长袖卷住那人,一抖一缩之际,便将那人稳稳放在地上。

柳无忝向那人瞧去,见是“金鼠王”金二两,不禁一惊。但见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快已支持不住。铁木筝伸手隔空连点他周身大穴。金二两翻身坐起,叫道:“我这是在何处?”猛一见到铁木筝,慌忙拜倒。铁木筝右手微扬,金二两便觉有股绵绵力道将他扶起。

铁木筝道:“我已用神教秘法注入内力给你,但你五脏六腑已经错位,治不好了。什么人要害你?我为你报仇!”

金二两似是知道无救,坦然道:“属下机缘巧合取得教主仰天剑,在潼关本想交给教主,但见教主心情不好,就没敢打扰。后来得知教主行踪,要去济南,属下就先行赶到,等候教主驾临,却不知怎的被皇甫观剑知晓了。江湖传闻皇甫观剑旧疾复发,卧床不起,纯属放屁。”他左肋中了一剑,鲜血仍自汩汩而流。柳无忝从怀中掏出沙子奇送给他的疗伤药物,给他敷上,过不多久,便止了血。

金二两咳嗽了两声,道:“谢谢公子,老儿这次大限已至,是逃不过去了。”顿了顿,又道:“那日,老儿到了济南趵突泉,去找查老三。趵突泉与千佛山、大明湖并称济南三胜,端是不错,比老儿的洞府强上百倍,却未曾想如此仙境,竟是老儿血溅五步之地。老儿正陶醉绿柳杨烟之中,听一人笑道:‘金老儿,你好呀!’老儿寻声望去,却见一黄衣老者,正向老儿微笑。你道那人是谁?正是皇甫观剑。老儿多年前见过他,也算旧识,想起传言,却又不敢相信,问道:‘你是皇甫老儿么?’皇甫观剑笑道:‘如假包换。’老儿上下打量,果真是他,道:‘江湖传言你旧疾复发,怎么好了?’皇甫观剑微微一笑道:‘并非江湖传言,乃是老朽自己所言。’老儿一听,差一点没蹦起来,道:‘是你自己中伤自己的。’”

金二两说到此处,不禁长叹一声,脸色苍白了许多。铁木筝见状,伸手在他背后弹了几下,用的正是“情人扣”。金二两但觉有道真气浸入四肢百骸之中,说不出的受用,精神为之一震,继续说道:“皇甫观剑精神矍铄,哪里有丝毫病态?他自己假传消息本是隐秘,却来告诉老儿,甚是蹊跷,便问:‘皇甫老儿真有雅兴,老儿却忙得很。’皇甫观剑道:‘笑看世人皆忙碌,大多只为名利禄。你跟随魔……神教铁……铁教主,又是为了什么?她年纪轻轻的,如何斗得过独孤一鹤?’老儿怒道:‘此话过了,神教之事与你何干,老儿告辞。’转身便走。谁知皇甫观剑是存心找茬的,身子一晃拦住老儿。哼,他武功是强过老儿许多,但却忘了老儿的轻功不差,要不然‘金鼠王’就白叫了。老儿双腿一弹,并没有冲过去,而是向水中跃去,想借着湖水逃遁。哪知皇甫观剑的轻功比老儿还高明,他下跌之势比老儿快了许多。老儿快要入水,却被他当胸击了一掌,就像扔石头似的被扔到亭榭里,分不清南北。皇甫观剑跃到亭榭里,笑道:‘你是逃不掉的。’老儿虽受重伤,但也不是懦弱之辈,怒道:‘难道真如柳无忝所说,你投靠了刘瑾?’皇甫观剑点了点头。老儿又问道:‘此事与老儿何干?’皇甫观剑道:‘我只是想借仰天剑一用。’他见老儿疑惑,又道:‘飞龙剑事件至今未有头绪,老朽想用仰天剑做几件大事。’老儿听到此处,已了解他的狼子野心,竟是想嫁祸给柳无忝。皇甫观剑从老儿身上取走仰天剑,然后便想杀老儿灭口。老儿扑向皇甫观剑,他以为是要和他拼命,便用仰天剑刺中了老儿左肋,一脚又踹在老儿胸口上。他以为老儿是必死无疑了,但却忘了老儿练‘一扇风’时,所受的风力也是很强,要是一般人受他一脚,便是当即毙命。但那人却偏偏是老儿。老儿借那一脚之力,脸朝上平躺着滑出亭外,一个翻身落到马背上,绝尘而去,这才逃到这里。”

金二两说到此处,便已累得气喘吁吁,见铁木筝又要施展“情人扣”,摇头阻止,道:“老儿这条命已走了九成九,那是决计治不好了,教主乃是千金贵体,不用再浪费到老儿身上了。老儿临死之际能见到教主,便是死而无憾,老儿那唯一的女儿金蝉儿……”忽听噗的一声,一条血标自他伤口处喷出,一粒石子穿胸而过。他头未扭过去,便已气绝身亡。

柳无忝、铁木筝向金二两背后望去,却见一个黄衣老者站在远处,见他二人瞧来,冷笑了几声,忽然转身一晃,便消失在金黄色的麦浪之中。他一身黄衣与麦浪颜色相近,二人均没察觉他是何时来的,又向何处去?只觉眼前满是金黄,如血残阳几乎与大地平齐,眨眼之间便不知所踪了,一轮明月早已升起,夜色笼罩之处,望不到尽头。

二人见金二两气绝身亡,虽和他交情不深,但也是为他们而死,甚是心痛。铁木筝将断弦续上,十指齐动,弹奏一曲,但听琴音哀戚,正是屈原的《国殇》。听铁木筝唱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那意思是说身体虽然死了,但精神永不磨灭。

一曲既毕,二人将金二两葬在一个高岗上。想起金二两本是逍遥自在,却不幸遭到皇甫观剑毒手,但觉人世如浮云。二人不觉握住彼此的手,月光如练,雾气升起,笼罩着旷野麦田,无边无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