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刺虎图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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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凌波纤月瘦如眉(一)

柳无忝拖着病躯,双腿灌了铅似的,脑袋昏昏沉沉,亦步亦趋向夜色中走去,四处都是黑暗,他也不知要去何方,一时之间竟连前来寻找司马晴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迷迷瞪瞪地竟走入一个集市。他神志不清,只想喝酒,便走入一家酒寮中。店小二见他病得厉害,为他温了一壶好酒。柳无忝趁热喝了,觉体内有股热气升腾,竟似好了许多。询问店小二,方知竟回到了潼关西城门。一算时日,他竟连续走了一日一夜,不辨昼夜,不禁哑笑。取出乾坤葫,让店小二装了八种好酒,系好酒葫,出店门东去。这时虽头痛欲裂,但却没了先前昏沉之状。一眼瞥见潼关羊肠古道如同一道白线绕在一个陀螺之上,不由精神一阵,迈开大步,向山上走去。

潼关临山之险,虽不及华山,但却有其利所在,那羊肠古道仅能容下一人,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柳无忝走到半山腰,向山下望去,见集市人如蚁蛭,又见满山桃花盛开,心情为之一爽,心中悲伤愁苦消减几分。准备再向上走,忽听桃林中传来砰砰一阵急响,竟有人在打斗。

柳无忝好奇心强,钻入桃林,却见桃林甚是平坦,虽占地不大,但足有上千株桃树,也算不小。再走几步,隐约可见千余人聚在一块,中间竟宽阔许多。忽见一人长剑飞起,又听当的一声落在地上,便知持剑之人被对手击飞长剑。

只听一人长声叹道:“纯柔纯弱,其势必削;纯刚纯强,其势必亡;不柔不刚,合道之道。剑冰剑法至柔,当然不是金先生对手。金先生这手鸭形拳练的何止二十年,那比你的年龄还大,你又怎是金先生对手?”正是华山剑派掌门华真逸。

忽听一人说道:“华掌门果然不愧是铁面判官,生就一张巧嘴利舌,金老儿那是他的对手。”此人身穿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头剃得精光,却无香戒。另一人答道:“骂人是一种高深学问,不是人人可以为之的,有因骂人挨嘴巴的,有因骂人吃官司的,有因骂人反被人骂的,这都是不会骂人的缘故。华掌门骂人不带一个脏字,那才是骂娘的好手。”此人黑须拂胸,头戴秀士帽,相貌丑陋。一人尖着嗓子道:“华掌门功力深厚,你我兄弟倒要学学这门子绝活了,老二,是不是?”他蜷曲坐在地上,仍高了三人几头,身子消瘦,声音尖锐。另一人答道:“他奶奶的,不知道。”此人说话如雷震,身材矮胖。观四人年纪,均是四五十岁,正值壮年。

矮胖者话刚落音,瘦高者接道:“他奶奶的,你为何无端由的骂人?”矮胖者道:“老三,我何时骂人了?”瘦高者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矮胖者道:“他奶奶的,不知道。”瘦高者道:“照啊!你说‘他奶奶的不知道’,这难道不是骂人的话么?老三叫卜知道,我们是卜知道的兄弟,你骂‘他奶奶的卜知道’,岂非是骂我们‘他奶奶的’?”那个不佛不道之人叫卜知道,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道:“呸!卜知德,你也太缺德了吧!”瘦高者笑道:“我叫卜知德,若不缺德,还叫什么卜知德了,这岂不有损我的名号?”卜知道道:“老二叫卜知义,却对咱们仁义深重,你又怎么说?老大叫卜知仁,难道不知仁义廉耻了么?”卜知德悻悻的不再说话。

那黑须秀士正是卜知仁,摇头道:“你们不会骂人,不谙此道。今日咱们兄弟可以研究研究,将华掌门这门绝学公诸同好。”

华真逸满脸愠怒,却不说话,暗道:“这四人难道就是传闻中的狂谷四恶:‘鬼见愁’卜知仁,‘神见怕’卜知义,‘佛道怯’卜知道,‘人见烦’卜知德。这兄弟四人是江湖上极为难缠的人物,并非天鹰门和三十六洞的,为何来此和我捣乱?”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卜知仁又道:“华掌门这招就是‘出言典雅式’。”

卜知义、卜知道、卜知德异口同声道:“何谓‘出言典雅式’?”

卜知仁道:“骂人要骂得微妙含蓄,你骂他一句,要使他不觉得是骂,等到想过一遍慢慢觉悟这句话不是好话,让他笑着的面孔由白而红,由红而紫,由紫而灰,这才是骂人的上乘。”

卜知德哦了一声道:“刚才华掌门明训沈剑冰不敌金老儿,实则是暗骂金老儿以大欺小。”

卜知仁道:“是极。华掌门深知‘出言典雅式’的精妙之处,欲达到此种目的,深刻之意固不可少,而典雅之言则尤为重要。言辞典雅,可使听者不致刺耳。如果骂人骂得典雅,最好不要加入种种难堪词语,称呼起来,总要客气,即使他是卑鄙小人,你也不妨称他先生,越客气,越骂得有力量。”

柳无忝见四人插科打诨,如此诋毁华真逸,迁怒他让封少城和朱紫翊留在华山,心里痛快酣畅。

华真逸知狂谷四恶极为难缠,不愿多生事端,但见他们出言讽刺,怒极反笑,道:“金先生不要误会华某,刚才华某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金先生能见谅?想金先生一代宗师,是鸭形门唯一传人。鸭形门虽是江湖小派,但威名却令我等如雷贯耳。今日得见金先生施展鸭形拳,真是大开眼界,刚才华某话多锋利,金先生不会见怪的。”

忽听卜知仁笑道:“华掌门果真是高手,这招正是‘以退为进式’。”卜知义、卜知道、卜知德异口同声道:“何谓‘以退为进式’?”

卜知仁道:“两人对骂,而自己亦有理屈之处,则于开骂伊始,最好毅然将自己理屈之处完全承认下来,即便道歉认错均不妨事。先把自己理屈之处轻轻遮掩过去,然后再重整旗鼓,着着逼人,方可无后顾之忧。”

卜知道道:“华掌门先承认自己言语不当,就是防备金老儿骂他,再说鸭形门是江湖小派,岂不是骂金老儿出身低微?这招看似夸奖金老儿,实则暗骂金老儿武功末流,是江湖小卒。”

卜知仁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这‘以退为进式’讲究的就是即使自己没有理屈的地方,也绝不可自行夸张,务必要谦虚不遑,把自己降到一个不可再降的位置,然后骂起人来,自有一种正大光明的态度。否则,你骂他一句,他便以你私事反唇相讥,一场对骂,会变得成两人私下口角,是非曲直,无从判断。”

金二两忽地蹦了起来,一只眼睛似冒出火来,指着华真逸,道:“华老儿,你欺人太甚,金老儿虽出身低微,但也算是个人物,怎能由你胡乱唾弃。”华真逸自知理屈,只是微笑。金二两又道:“亏你是一派掌门,金老儿胜了你徒弟,是有些以大欺小,但若不是你同意,你徒弟敢和金老儿比划么?如今你徒弟败于江湖不出名的小派之手,丢不起脸,却恶人先骂人,这不让江湖好汉们耻笑么?”华真逸只是冷笑不语。众人见华真逸镇定功夫如此了得,不由暗生佩服。

只听卜知仁哈哈笑道:“金老儿虽武功盖世,但骂人的本领却不及华掌门之万一。”众人细品,发觉不出个中乾坤,问道:“不知何由?”

卜知仁见众人随声附和,浑身便如坠入冰糖堆里一般,清了清嗓子,道:“骂人最基本的要领,便是无骂不如己者。要骂人须要挑比你大一点的人物,比你漂亮一点的,或者比你坏千万倍而比你得势的人物,总之你骂人,那人无论如何要胜过你,你才不吃亏。金老儿和华掌门比起来,当然是华掌门身份殊荣,你骂大人物,就怕他不理你,他一回骂,你就算骂着了。因为身份相同的人才肯对骂,但金老儿却忘了华掌门的名号,那可是‘铁面判官’,岂能是你金老儿所能骂得还口的?”

卜知德道:“华掌门的涵养功夫,他若不敢称天下第一,恐怕再也无人敢称天下第一了。”卜知仁道:“这是骂人的另一绝招‘态度镇定式’。”众人奇道:“‘态度镇定式’?”卜知仁道:“骂人最忌浮躁,一语不合,面红筋跳,暴躁如雷,此灌夫骂座、泼妇骂街之术,不足以言骂人。善骂者必须态度镇定,行若无事。普通一般骂人,谁的声音高便算谁占理,谁的来势凶猛,便算谁骂赢,惟真骂人者,乃能避其锋而击其懈。等他骂得疲倦时,你只消轻轻回敬他一句,让他再狂吼一阵。在他暴躁不堪时,不妨对他冷笑几声,包管你不费气力,便把他气得死去活来,骂得他针针见血。”

柳无忝见卜知仁语含春秋,这一番道理机术非一般人所能悟透,暗生佩服,但见他言色疾利,想华真逸涵养再好,却也忍受不住。谁料华真逸只是微微一笑,道:“四位大侠言之有理,骂人确实要讲究方式,倘若指桑骂槐,指天誓日,指爹骂娘,那是最粗俗的骂人方式,好比四位大侠,那才是骂人中的佼佼者,恐怕天下再也无人能与四位大侠相匹敌了。华某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四位大侠,还望能告知一二,华某好向四位大侠赔罪。”

卜知仁哈哈笑道:“彼此彼此,不想华掌门比我想象的还要高明,竟参透了骂人神功第八式!”众人一听“骂人神功第八式”七字,均暗暗好笑。卜知道道:“老大,咱们闯荡江湖甚久,也可算身经百战,对江湖各门各派的武功都略有耳闻,就是没听过‘骂人神功’这一绝技,这是哪一派的武功?”卜知仁道:“华山剑派!”

忽听一人问道:“既然是华山剑派的武功,老兄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难道老兄也是华山剑派的弟子?”

卜知仁未料到有人多此一问,顿时噎住,忽见三兄弟齐飞,在华山剑派弟子中揪出一人,各自抓住那人双腿和一个脑袋,复又腾空而起,只骇得那人叫道:“三位大侠,在下只是问了一句,并未做过什么啊?”他的脑袋被卜知义揪住,声音便和卜知德略有相似。只听卜知德叫道:“乖乖吾儿!”

待狂谷三恶落地,那人喘了口气,道:“我可不是你儿子。”只听华山剑派众弟子喊道:“快放了铁师兄。”原来这人正是华真逸三徒弟铁中云。华真逸见狂谷三恶身法之快,端的如鬼魅一般,这一式兔起鹘落,快捷迅速,优美至极,他还未来得急出手阻止,三恶便将铁中云擒住,以铁中云的武功竟被三恶一招制住,心中骇然,暗道:“这四恶形同一人,对付一人即是对付四人,谅你武功再高明,想制住他们绝非易事。”

只听卜知德笑道:“你不是我儿子,怎的声音和我如此相似?”铁中云翻了翻眼睛,道:“这位矮胖大侠揪住我的脑袋,难以呼吸,气流不顺,才发出那样的声音,怎能说我的声音与你相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铁中云外号“绵里藏针”,便指他嘴上功夫颇为了得,皮里阳秋,暗藏玄机,深得华真逸喜爱。

卜知德见铁中云顶撞他,登时大怒,上前抓住铁中云胸口,道:“我说你是我儿子,就是我儿子,你若不做我儿子,我就一掌拍死你。”举起右掌,佯装拍落。哪知铁中云生性倔强,心里虽害怕至极,但也不愿受此侮辱,冷哼一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