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刺虎图壁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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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青风隐无踪(三)

柳无忝回去将他所悟告诉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大喜,道:“也罢,也罢,无忌剑法精妙之处你已悟出,爷爷也没有什么传给你了。你已领悟了如何‘料敌先机’,至于‘豫手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则不时一朝一夕之功所能悟尽的,不可贪多妄进,你要且记了。无忌剑法的精妙之处,在于临敌之际,将一切忘记干干净净,不受原来剑法约束。无忌剑法,无所禁忌,只攻不守,有进有退。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你便可占尽了先机,当胜三分。招招抢在他的头里,便可稳操胜券。一月之期已到,你且随仲孙爷爷学习暗器去吧。”

仲孙无忌的暗器手法称为“无间不疏”,取意“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暗器就是他所用的棋子。在教柳无忝“无间不疏”之前,先教他认识书法名作,从字里行间窥其法门,之后又教他如何下棋,以及中外一些名局,包括《古棋谱》。仲孙无忌将棋艺、掌故一一讲述给他听了,道:“棋艺与暗器虽相辅相成,但又是沾不上边的,万万不可混为一谈,这棋子只是一个幌子,到你练到得心应手之际,天地万物皆可随手而发。掷暗器不能讲究冠冕堂皇,气派风度,如对弈之时,可把边角全部放弃,尽占中央腹地,以奇兵制胜。掷暗器也是如此,遇到时机,当发就发,这与君子豪杰是扯不上关系的。”柳无忝从小就是一位不遵循古法之人,仲孙无忌这一番道理,他是早已明白的了,不过几日便将“无间不疏”暗器手法的口诀、心法、技巧记得纯熟至极。他自从习得无忌剑法,学起来当真是得心应手。一月时日,虽然赶不上仲孙无忌一次可掷出三十六颗棋子,但也可一掷五六颗了。

柳无忝到彭七先生住的山洞里学习刀法,见石壁上坑坑洼洼,似是经常用刀、剑之类的利器在上面乱划乱刺一般,暗道:“彭爷爷已逾百岁,精神依然矍铄,当今世上还有谁是彭爷爷的对手?”言念至此,再望彭七先生,见其脸色红润,体形消瘦,一身灰衣,更显清风亮骨。

彭七先生看着柳无忝,微叹一声道:“也不知将这一刀传给你,对你是好,还是坏?”忽然肃容喝道:“爷爷将这一刀传给你,你需答应一件事。”柳无忝道:“但凭爷爷吩咐。”彭七先生道:“爷爷虽创立黄山刀派,但却未将独孤一刀传于黄山后人,追风刀法也非爷爷武功。现在的黄山刀派也非爷爷创立的黄山刀派了,这之中,有些伤心事,是以爷爷当年曾发过毒誓,不再重出江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爷爷还活着,所以你要答应不向任何人提及爷爷。”柳无忝点头称是。彭七先生道:“二十五年前,爷爷曾指点过一人,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情不自禁的叹息几声,想这二十五年如白驹过隙,转眼即过,不禁升出物是人非之感。

彭七先生又道:“你练过刀吗?”柳无忝道:“孙儿只练过一招。”彭七先生道:“一招练好就已足矣,刀法如同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刀法不像剑法,奥妙如海,刀法简单但威力无穷,一刀即可制敌于万千剑,那何必再练第二招呢?你且将那一刀耍给爷爷看看。”

柳无忝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乾坤错刀。彭七先生眼睛一亮,问:“这把刀是你什么人的?”柳无忝道:“先父。”彭七先生眼神一暗,微叹一声,道:“你爹可是柳如烟?他已经死了么?”柳无忝道:“爷爷认识先父?”彭七先生顿足道:“天意,天意!二十五年前,爷爷曾指点过你爹一二,却累得他英年早逝,这也是爷爷担忧之所在。爷爷这套刀法,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觊觎,爷爷传你之后,你且记:不到生死关头,千万不能用这一刀。”柳无忝知道其中利害,点头称是。彭七先生道:“你爹的‘一刀斩’乃是‘独孤一刀’旁支,你也算有基础,哎,天意让你练此刀法,爷爷也不能逆天而行。是福是祸,也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当下,便把“独孤一刀”心法传授给他。这“独孤一刀”虽只一刀,但其中变化何止千万。

柳无忝随彭七先生练习刀法,一月匆匆而过。一日,彭七先生道:“其实,刀法的精妙之处在于一刀挥出时,仿佛是空的,空空蒙蒙,虚无缥缈,一刀挥出,对手根本就没有还手之意、还手之心,这才是最可怕的刀法。刀和剑不同,剑可以是君子,但刀一定不是,你猜刀是什么?”柳无忝想了一会道:“想不出来。”彭七先生道:“刀是霸主,用刀的人都有一股霸气。哎,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刀法的精妙之处你可明白了?”柳无忝道:“孙儿明白了,就是一刀挥出,对手根本看不出招式,所以无招可破。”彭七先生道:“你无招,别人也无招,你又怎能打得过别人?”柳无忝一怔,道:“双方都无招,那还怎么打呀?”彭七先生道:“无招并非无形,只有你的刀法练到无形地步,才算真正的刀法。刀法无形,也就是刀法快若闪电,便看似无形了,也就是空。简单胜复杂,一招胜两招,无招胜有招,那空招便胜无招了。”柳无忝忽觉一股激流涌向脑海,道:“空招胜无招,不错,不错,你出的招式既然是空的,对方便无法出招。”彭七先生拍了一下他的头,道:“哎,拘泥不化,既然是空的,何来招式?”柳无忝道:“是,是,既然是空的,当然就没有招式了,孙儿真是蠢笨。”转念一想:“既然是空招,为何还要有变化?这千万种变化在弹指间完成,便成一刀,其实还是千万刀,怎样才能使这千万刀变为无一刀呢?”却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只听彭七先生又道:“孩子,你的资质甚好,乃是练武的好料。你以后要好好练功,爷爷可要去了。”柳无忝大吃一惊,道:“爷爷要去哪里?”彭七先生道:“爷爷本在黄山,呵呵,流莺崖上,你取的好名字。”柳无忝脸上一阵烧红。彭七先生又道:“爷爷在这里一呆就是数十年,日前一时心喜,又念及江湖大难,这才传授刀法于你,只盼望‘独孤一刀’还能流传于世。如今心愿一料,再无牵挂,怎还不云游四海,了却残生?只不过将你带入魔教,却是心中有愧。”柳无忝甚是惊奇,忙问究竟。彭七先生道:“你猜‘无忌三客’是谁?”柳无忝道:“是成名已久、武功高绝的前辈侠士。”彭七先生笑道:“成名已久、武功高绝是不错的,侠士么?那可就谈不上了。”

柳无忝道:“魔教中人也未必都是小人,武林正士也未必都是君子,以孙儿看,君子与小人也无多大分别,只要问心无愧,那就是好男儿了。”彭七先生拍手赞道:“孩子,你能悟懂这个道理,实在难得。你那三位爷爷若能听见,也感甚慰了。”柳无忝惊道:“三位爷爷不在这儿了?”彭七先生黯然道:“几日前便已离去,他们武功已有传人,心下甚喜。这番远游,恐怕以后连爷爷也难见他们一面了。”柳无忝道:“三位爷爷是魔教中人么?”彭七先生点了点头,道:“不错。他们的徒弟就是公孙逍遥,你说是不是魔教中人?”柳无忝笑道:“简直是魔教的祖宗。”

彭七先生道:“你三位爷爷虽说身在魔教,却早已不问魔教之事,但总希望你能为魔教做些什么。只是逍遥教本身不是魔教,如今落得个魔教称呼,也够你三位爷爷伤心的了。”柳无忝道:“魔教又怎么了?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强。”当下将他如何坠崖之事说了,道:“早知道,孙儿就说是魔教教主了。”

彭七先生笑道:“胡闹,胡闹,不过,你做的也不能算错,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魔教就是魔教,就像你那三位爷爷,虽然出身魔教,但却是高人,不像那些宵小之辈,更不像大奸大恶之人。只要问心无愧,随便你是什么人呢!”柳无忝听得彭七先生每一句话都说到心坎里去了,不由大喜,点头称是。

彭七先生道:“晴儿姑娘已学会公孙先生的琴艺。公孙先生琴艺出神入化,不但可以弹奏,而且也可伤人。”柳无忝道:“是了,孙儿就曾见过一人用琴弦伤人,叫做什么‘琴韵夺命弦’,端的是厉害无比。”彭七先生道:“正是这种武功。”二人均知分别在际,都捡重要的说了。彭七先生道:“长孙无忌昔年曾是衡山剑派掌门,你在行走江湖时,不妨多照顾照顾他们。”柳无忝点头称是。彭七先生道:“从这个山洞往里走,出了山洞,便是黄山腹地了。你们下崖去吧,爷爷也该走了。”忽然厉声道:“你可记住了,独孤一刀与黄山刀派毫无瓜葛,爷爷与黄山刀派也毫无关系,你也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糟老头子!”说完转身出洞。柳无忝跟到洞外,眼望他瘦削的背影在滑石之上连晃几下,便消失在苍茫的翠色之中,不由得悲从中来。回头见司马晴俏立身边,眼眶里悬着几滴清泪,忍不住将她拥在怀中。

柳无忝和四老相处数月,虽听他们谈论指教的只是武功,但于他们仪表风范,不仅钦仰敬佩,更觉亲近至极,说不出的投机。四老均在百岁开外,可是柳无忝内心却隐隐有一股同龄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心想:“这四位爷爷在年轻之时,定也是不守成规,若不是遇上四位爷爷,真还不知武学如此深奥?长孙爷爷常说‘豫手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那是多大的眼光和气魄。仲孙爷爷说‘遇到时机,当发就发’,全不似那些正人君子口中的言传身教。彭爷爷一再告诫‘只有刀法练到无形地步,才算真正的刀法’,却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达到那个地步?”心中思索四老情谊,知再也见不着他们,只觉胸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