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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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宛车郡主2

两人蹑手蹑脚踩着琉璃瓦片,直走到檐顶才放下心来,并肩坐在一起。

“终有一日,我要把应天宫的凌空阁道开到天香阁。”牧云天翊指了远处的空中悬廊,语气里不乏豪情。

穆如明光侧过脸,微芒的灯火顺了脸颊打上了一缕光,她凝视牧云天翊深褐的眸子,想看到少年心里去。

“那是皇帝做的事,你已经出宫了。”她淡淡地说,注视整座宫城数不尽的连绵檐角,“东华皇城虽然雄伟宏壮,也是个巨大的牢笼。”

“嗯,可我们生在牧云、穆如两家,到哪里都是身不由己。我在天启固然如此,穆如家的好儿男们纵横瀚州,苦于征战,难道不是身陷牢笼?”牧云天翊叹息,若论心志,他知道女流之辈的穆如明光绝不输给大端任何男儿,有时他会羡慕这种高远的情志,有时,又觉得这一切担负在她的肩头太过辛苦。

“我情愿去瀚州,祖先的土地,又有我的族人……”穆如明光说了半句,想到牧云天翊,停了下来。

“你想去,我就去做瀚州王,陪你踏遍北陆,让夸父和羽人再不敢侵大端一寸土地!”

“傻话。”穆如明光想,这是为了自己不要做皇帝了么。她摸索身下坐着的金瓦,笑了笑说:“这等好日子,你的风兄弟没进来看热闹吗?”

想到风翔云,牧云天翊站直了身远眺,“和他约好在天香阁聚头的……想是瞧新娘子去了。哈。你不知道,去年在宛车,风总能把月映郡主气个半死,那样蛮横的一个丫头,拿他没法子。”

“又在胡说!”一声清叱从两人身后传来,带了笑骂的口气。风翔云一袭暗金的绸衣,仿佛和金殿融为一体,悄然地站在檐上。除皇帝皇子外,后宫不许男子进出,好在他有高来高去的手段。

“你来了就好,是不是偷看郡主去了?”牧云天翊丝毫不怕他,笑了说道。

“是啊,顺手偷了一坛十香酒。”风翔云把酒递上,顺手拆了封,一阵馥郁的香气陡然飘出,三人都是心中一快。

牧云天翊仰头倒酒,清冽的酒香如箭穿喉,激荡心神。

“好喝!这是溟朦海的水酿的吧?姐姐你尝尝。”

穆如明光举起酒坛,倒下一线水酒。她与两人不分彼此,风翔云也将她视作兄弟。等喝上一口,穆如明光笑道:“有好酒,岂能没有下酒菜?”言毕拍了拍手,“你们兄弟俩先喝,我去寻些好吃食来。”

牧云天翊慌忙拉住她,“让我去就是,你在这里歇着。”

穆如明光妙目一转,爽快笑道:“你有这心思就好。说到吃,你们俩没我精通,等我去酒宴外讨些好吃的来。就在左近,旋即便回。”她说着,轻走开两步,回眸一笑,“你们等我回来,别心急把酒喝光了。”

她悄然飘远,风翔云无声地看了一阵,牧云天翊拉了他坐下,瞅了他的神色打趣道:“羡慕我吧?几时我去宁州,给你找个心爱的羽人妹妹……”

风翔云白他一眼,“羽人飞得高,以你的眼力,一个也找不着。”

牧云天翊嘟囔道:“胡说,又不是人人都会鹤雪术,我才不要找一直飞天上的羽人呢。”想起相识时说的鹩哥戏言,不由哈哈笑出声来。

一年多的日子如风吹过长空。遥想远在殇州的师父,风翔云闷闷叹了口气,没了说笑的心情。此刻与牧云天翊成了好友,未来的宿命仅限于这皇城内外的风花雪月?他不敢妄下断言。

眺望皇城里的喜庆安详,有那么一瞬,他真切感受到了一种宁静。没有饥寒,没有孤独,远处辉暖的灯火像一片金色海洋,即使是微凉的晚风,拂到脸面上也成了轻柔的低喃,就如手边郁郁的酒香令人沉醉。

两个少年默默坐了好一会儿,想起了过往,想象着将来,偶尔彼此互视一眼,绽出会心的笑容。

很快,空气中荡来一股醇香的鹿肉味,仿佛能看到滴着热油的野味在黑暗中冒着红火的亮光。牧云天翊兴奋起来,忍着馋涎看穆如明光一步步爬上梯,连忙上前搀扶。

“刚烤好的,被我抢来了。”穆如明光手持腥膻,偏偏华服艳姿摇曳相衬,又专门拿出一包果脯递给风翔云,“知道你不吃熟食,整了这些给你。”风翔云打开一看,除了果脯外,还有一袋羽族爱吃的青囊果汁,极助消化。他在殇州并无此口福,到了天启尝鲜后,便拿它当零食吃。

牧云天翊看得动心,笑道:“别弄脏了手,让我们来伺候你吃。”说罢小心接过包裹鹿肉的手巾,将肉放在鼻端一嗅,畅快一赞。

风翔云递上帕子,穆如明光拭净了手,急急地道:“来,喝酒吃肉,第二轮烟花要放了。”

牧云天翊取出随身的小刀,削下一片肉送上,“先给大功臣。”

穆如明光素手接了,倒一口酒饮了,继而大嚼鹿肉,赞不绝口。

“姐姐吃肉也这么好看。”牧云天翊奉承了一句,转头一看,风翔云已自顾自在那里饮酒,很是大喝了几口,忙去抢那酒坛。

噼啪几声巨响,盛大的烟花爆开在空中,三人像小孩子般你争我夺,一壶酒转眼喝得七七八八。烟火的硫磺气息传来,烤肉仿佛越发香了,惹得人狼吞虎咽。

穆如明光喝到兴起,慨然叹道:“我真想去瀚州走走。”若她是男儿,身为穆如家的家主,此刻早纵马踏过瀚州的土地,驰骋在广阔的草原。

牧云天翊笑道:“等哪天风兄弟气力好,让他抱了你飞到瀚州去!”

风翔云拿过酒坛,灌下几口,往嘴里丢了一把果脯,嘿嘿笑道:“我带她走,就不回来了。”

牧云天翊佯怒,“好,你敢抛下我,我就领穆如家七万铁骑,杀去找你。”

“不怕,我带了明光飞到宁州去,藏在青都森林里,看你怎么找。”

牧云天翊一愣,细想了想,犹疑道:“这……却有点难办。”他尚在仔细思考对策,风翔云原是信口开河,见状趁隙夺了剩下的鹿肉去,削下一片片递与穆如明光。

牧云天翊哈哈一笑,转了话题道:“你这酒真是从郡主的嫁妆里偷来的?”

“一百坛酒,不缺这一坛。”风翔云语气轻松,表情促狭地道,“那丫头把她的马鞭也带来了,我看了不喜,用一根绳子换掉,把鞭子丢在香木桶的浴汤里。”

牧云天翊呆了呆,没想他如此胆大,忍不住又是苦恼又是好笑地说:“万一她要沐浴更衣,以为那鞭子是一条蛇……你的的确确是个小疯子!”他大笑了两声,拍了腿道,“她每回在宛车无理取闹,都要拿这鞭子伤人,好!是要吓她一下才好,让她知道,到天启就不能再为所欲为。”

穆如明光见两人同声同气,知道难以劝解,笑了说道:“她若自幼骄纵,进了宫只怕有苦头吃,你们给她点教训未尝不可。只今天是她的好日子,吃了这个亏,怨气必都发在宫女身上,又何苦来?”

风翔云一时兴起,未想太多,听了这话不假思索地道:“你说得是,是我鲁莽。你们稍等,我这就去补救,顺便,再偷一坛酒来。”说完,把那条削得光光的鹿腿往牧云天翊手里一塞,几个纵跃,从天香阁的屋顶轻飘飘掠去了他处。

牧云显一朝,无论是星象学家还是秘术师们都得到朝廷极大的尊敬,不但皇极经天派、玄天步象派的占星师们在宫中有显赫的地位,一些小的星象学流派亦在民间蓬勃发展,御用术师们的数量则从前朝的十数人激增到了近百人,一度沉寂的太常寺又再度红火起来。

很多官员不明白皇帝如此重看重星象与秘术的道理何在,御史们一再上书却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整座东华皇城的上空布满了秘术的禁制,据说这能防备羽人的突袭和秘术者的行刺。

再严密的禁制毕竟也无法遮盖浩浩皇城的每个角落,尤其对风翔云而言。

自从与牧云天翊来到天启后,生性孤僻的他不愿抛头露面,就在三皇子的府第中隐居。牧云天翊知道风翔云想继续修炼鹤雪术,便屡次带他进入翰林院和皇史宬寻找相关典籍,更暗中让太常寺的术师们进行指点。当时最负盛名的摄魔七老,居然对风翔云青眼有加,将十二星辰秘术逐一教授。风翔云到达东陆后的一年以来,见识远超过去数年所得,虽然依旧只能修炼其中一至两种秘术,但皇城上设置的禁制早不在他眼中。

黑夜里展开白羽飞翔太过显眼,况且到了天启后风翔云从未在人前飞过,只凭借天生的灵巧飞檐走壁,从天香阁转去了西六宫的殿阁。

鸾和宫前后密布霞宸女卫,这是与羽林虎贲卫平起平坐的一支禁军卫队,昔年由庄帝长女温靖公主牧云燕创立,专司保护后宫妃嫔与公主。为了照顾青妃的起居,此刻又加入了侍奉过郡主的几个宛车女侍卫。

风翔云耳目皆聪,很远就打探清楚她们的分布,特意绕开了众女所在位置,掠到寝宫的一面窗下。

月映已在房中,身披霞衣,彩饰明亮,侍女阿约萨翻动几案上堆砌的贺礼,时不时拿起一样给她看。月映神情慵懒,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或是摇头,或是怔怔发呆。

“郡主,这是皇后娘娘送的明珠,听说是鲛人泪所凝。你看,竟有梅果般大呢。”

“送我一个鲛人也没什么稀罕的。”

“那再看这个,贵妃娘娘选的浮光彩衣,郡主穿了,就是这天启城最美的女子。”

月映嗤笑道:“一件衣裳而已,没有这个,我难道不美吗?我本就是瀚州最美的女子,天启这鬼地方,谁愿意来谁来好了。”阿约萨放下宝物,委屈地抿了抿嘴。

月映忽然生气,把那些金光耀目的贺礼统统扫到地上,啐道:“把它们收起来,我再也不想看到!”

风翔云从窗缝里目睹这一切,暗自摇头,她的郡主脾气一如往昔,动辄就看不顺眼,只不知大端的皇帝是否忍受得了这泼辣女子。他又想到乌里克,那王子在瀚中时异常蛮横,到东陆后已知收敛,到底是觊觎汗王之位的人。

在侍女匆忙收拾的时候,月映失神地取出三支箭抚摸,风翔云的视线被屏风遮挡,依稀瞥见她全神贯注的眼神。比起一年前相遇时,她消瘦了,眼中再没有跳跃的光芒。

他不知道她手中拿了什么,只见月映眉头一皱,又把东西丢在了地上。

风翔云趁她们主仆二人分神,像一缕月光泻进了屋子,自窗口溜了进来,落地无声。他一边留意两人举动,一边掩到屏风后的香木桶旁,伸手捞起湿漉漉的马鞭。来不及擦干水迹,便听到远处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风翔云耳力远超常人,思忖来人片刻即至,这等齐整划一的声势,只有皇帝及其扈从。皇帝身边高手如云,没必要犯险露了身份。

想到这里,他缓缓移手,将马鞭移到檀木花架下放好。每个动作,恰到好处地和应阿约萨捡拾物品的声音,不显丝毫痕迹。

远处的宫人大声报出皇帝的行踪,鸾和宫里一时忙乱起来。月映急忙俯身捡起地上的箭,阿约萨更是慌了手脚,急急将所有东西摞在一处,用一袭黄绢遮住,赶过去打开寝宫的房门。

门开的瞬间,风翔云从窗边一闪而出,临走回望了月映的梳妆台一眼。

那上面有三支木箭,很是寻常。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月映倏地回头看去。风翔云身形甚快,一道暗影划过窗边。月映只当眼花,又定睛看了一眼。

她走到那扇打开的窗前,阿约萨仓皇地叫她,“郡主,陛下到了。”

风翔云不敢回头,急急飞驰过宫道,避开女卫耳目,赶到天香阁附近。直到望见天香阁的飞檐,他心头突跳,记起牧云天翊在宛车曾射过三支箭。

他在黑暗中停住了脚步,飒飒的晚风拂过,往事一齐涌向脑海。他苦笑,竟会一时昏了头,把再偷一坛酒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不知牧云天翊会怎么取笑他呢。

回到天香阁屋顶,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己将原先的酒喝完了。牧云天翊一副酒兴正酣的神情,见了他就舞着光光的一根鹿腿骨头大叫:“送酒的来了!”

风翔云皱眉,“你们一口没留?”

“咦,你那份在第二坛酒里,我们没动过。”

穆如明光见他两手空空,眸光一闪,“是陛下到了?”

“嗯,被他抓到,以后连酒也没得喝。”风翔云笑了笑,注视两人默契相印的表情,暗忖几时要去毁了那三支箭,绝不能给月映留半点怀想的余地。

牧云天翊拍了拍空酒坛,哈哈笑道:“风呀,可惜你飞得比风快,还是快不过我父皇的脚。要是你早去一步,就能喝上美酒啦。”

穆如明光见风翔云一脸若有所思,任由牧云天翊信口欺负,起了打抱不平的心思,故意朝风翔云使了个眼色,笑道:“贵妃娘娘新酿了好喝的紫花露,她送了我五坛,就放在思归园我们畅饮的老地方。不如这样,看谁先赶回那里,酒就归谁,好不好?”

风翔云大笑,一声不吭地从屋顶纵身而下。

牧云天翊哪有这个本事,看着他抢先一步,急得踩了瓦片大喊:“老三回来——你脚程快,不作数!”想到风翔云即使不飞,跑起来也比他轻快数倍,忙弯腰朝梯子的所在爬去。

穆如明光一串大笑,牧云天翊意识到两人捉弄,直起身在屋檐上无奈地笑。

他身子没站稳,重心一偏,竟斜斜地要跌下去。眼看人已倒了,穆如明光吓得站起,看见面前划过一道劲风,风翔云终于展开雪白的羽翼,凌空接住了惊慌的皇子。

他不想有旁人看见,迅速低飞到地上,收起了翅膀。牧云天翊抓了他的手臂,定了定神道:“看来以后上屋顶戏耍,一定要有你在。”

风翔云笑了笑,松开了手。穆如明光自梯上攀下,搀扶起牧云天翊,“没伤着吧?”

“没事。”

风翔云忽道:“我先回思归园等你们。”他说话的语气与平时不同,又如初见时的冷淡。两人熟悉他骤冷骤热的性格,见他的神情仿佛有心事,没再多问,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

穆如明光想到了什么,轻声地说:“他的功夫又好了不少。”牧云天翊道:“我的兄弟,焉能不好。”发觉她另有所指,探询地望去。

“皇城号称有四千禁军,三重秘术封锁,对他而言如入无人之境。你的好兄弟自然不会对我大端不利,但高手既能来去自如,我有点担心你父皇……”

“那是我们把皇城结界的布局告诉了他,别人没这能耐。”

“我担心的不只是这个。”她转过话头,眉间忧色浓烈,“就在今日,陛下暗中抽调中州、宛州、澜州三营六千军士奔赴越州,天启墟城九门的禁军也加强了守备。如果说单是为了宛车郡主的婚典,不必这样大张旗鼓。”

五营八卫是端朝天子亲兵,九州土地上与穆如铁骑齐名的精锐,如今竟已出动三营。牧云天翊脸色发白,这是朝堂上未曾议论的大事,可见父皇在秘密筹划什么。明光看来早知此事,到此刻才说,该是犹豫了很久。

穆如明光又道:“陛下不但瞒着穆如家,也瞒着你外公,只有安国公和成国公两人知晓。看来越州那里一定出了事。”

“是我没用。”牧云天翊握紧了拳,想起那年北归时的情形,只恨不能为父亲分忧。他没问她为何知晓如此私密的事,穆如家在整个军中的影响力并不仅限于穆如铁骑。

“来,去思归园,我们好好推演一下,看究竟是谁值得天子亲兵出马。”穆如明光拉起少年皇子的手,能与他风雨共担,才是她陪伴在他身边的意义。

皇城上空,烟花仍时不时划破春夜的寂寥,绚烂地燃烧眨眼的瞬间。

婚典后四日,牧云天翊领盘域进皇城觐见贵妃淳于氏。淳于贵妃是皇五子牧云尘熙和朱阁公主牧云凌彩的母妃,禹静皇后过世后一直代为抚养牧云天翊、牧云花月两兄弟,深得两人的敬重。

牧云天翊已学过不少夸父语,叽哩咕噜说来,盘域多半能明白。皇子取笑他说,皇城的青砖会被他踩裂,夸父满不在乎地扯开嘴笑,在守军惊慌的目光中坦然走在玄鸟大道上。

砰砰,砰砰。盘域动静虽大,坚固的青砖却纹丝未动,庄严的御道默默以豪迈气度容纳着夸父的脚步。盘域张望环绕的殿阁楼宇与持戈的禁军护卫,嬉笑的面容慢慢凝顿下来,换作了小心谨慎。

牧云天翊因盘域走不了两旁的长廊,只能陪他一起走中央大道,又不想乘舆,一高一矮煞是引人瞩目。远处的天空有阴云飘浮,偶尔吹来一片细如牛毛的雨丝,盘域张大了手臂呀呀叫唤,示意牧云天翊不必陪他在大道上淋雨。

牧云天翊恍若未闻。看到皇城井然的守卫,不禁想起这些天与明光苦心查探的结果。三营赴越州的目的,竟连领军的将军也不知晓,行事诡秘已极。黑暗中的这支叛逆力量究竟是什么?商讨到最后,两人关注的焦点集中在几大势力集团上。

一是晟朝后裔。九州土地上如今早已再无晟朝的拥护者,三十多年前姬姓乱匪在宛州图谋不轨遭遇惨败便是明证。即使突然发现晟朝遗党的踪迹,派兵剿灭他们也根本无须掩人耳目。况且即便余孽仍存,牧云天翊以为并不足以动摇根本,只须调各地守军即可解决。

一是河络王国。借助越州繁复多变的地形,那里的臣民名义上虽隶属端朝,其实却是朝廷难以管理的地方,尤其是河络各部。好在开国之初,端朝皇帝即与河络族立下密约,请他们追杀流亡的晟朝皇族。两百年来,这个密约仍在牧云皇族中心口相传,两族亦始终相安无事。牧云天翊详之再三,相信河络并无理由突然反叛,让父皇起了出兵的心。

一是越州地下商会。宛州商会的势力自胤朝以来始终盘根错节,入端后受蛮族皇权的限制,一部分华族放弃宛州的根基,联合河络进入越州建立新商会,由明转暗。这股势力究竟有多庞大,谁也说不清楚,如果牧云显查获某些真凭实据,觉得已动摇了朝廷在越州的统治,或许会出手一击。

最后,就是天罗这个杀手组织。襄帝以来,死于无名刺客之手的朝野要人已近百数,有人说其中大多出于天罗之手,江湖上也渐渐流传出天罗的中枢要地就在越州的消息。这些死伤每隔一阵就对大端造成冲击,好在两代帝王应变迅速,往往在朝堂的动荡之前就将后事安顿完毕。因此也有流言说这些天罗实是皇帝的走狗,不过用杀手的外表迷惑世人,把罪责推到了天罗身上而已。

在牧云天翊的沉思中,两人渐入内朝。好事的宫女知道来了夸父,都探头探脑地在暗处嬉笑张望。盘域见有人关注,开心地迈着大步,一心炫耀他身上新制的华衣,那是几种异兽皮毛裁制得体的衣服,他从来舍不得穿。

离凤仪宫尚有一段路,忽有小孩尖利的哭声传来。牧云天翊蹙眉一想,自己几个皇弟都不住在这里,哭声却很是熟悉,连忙招呼盘域走去看看。

没走到地头,又一记骂声高扬了传入耳中。

“贱婢挪开你的手!”

牧云天翊听出那是带有瀚州口音的东陆语,震惊地飞奔过去,看到的情景令他怒不可遏。

月映持鞭傲然站在长廊上,身边服侍的宫女无不跪在地上。她面前倒着一个宫装少女,绸衣上数道沾血的鞭痕,头面凌乱不堪。穆如明灭躲在少女身后的廊柱边,大声哭闹却不敢靠近。

牧云天翊认得倒下的侍女是穆如家天衡府的雪蕊,一向伺候小殿下穆如明灭,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特别喜事爱玩。

月映正自娇笑,一副神气模样,刚想收鞭走人,蓦地瞥见牧云天翊虎了脸走来。

“不愧是宛车王女,在我大端的后宫也肆无忌惮!”

雪蕊在他的话语中艰难地站起。

“那又如何?”月映神色变幻数次,终于摆出不屑的面容,冷冷地回道,“有贱婢和小狗挡路,我自然要教训一下。”

“放肆!穆如家的殿下,岂容你侮辱?”牧云天翊吼了一声,转身把穆如明灭抱起,安慰道:“受惊了没?”

穆如明灭脸上挂了泪珠,哽咽着点头。牧云天翊安抚了两句,月映俏面僵硬,不住冷笑。穆如明灭看了她一眼,哭得更大声了。

盘域在长廊外不安地跺脚,他听不懂众人在说什么,看见穆如明灭哭泣,很是难过。

牧云天翊扫视四周,分明有凤仪宫的宫女,便道:“是贵妃叫你们来迎殿下的吗?”那些宫女忙道:“是,可是……”忙低头噤声,一动不动。牧云天翊知她们赶来时想必月映已动手,瞧这情形,她不让任何一个人离开,宫女自然无法禀告贵妃。

“雪蕊,你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雪蕊勉强一笑,痛得抽了一口冷气,她用手托住受伤的身子,慢慢地道:“奴婢陪殿下进宫,走得好好的,殿下说要捉迷藏。奴婢想抓住殿下,一时跑得快了,冲撞了娘娘。”

“你撞得我胸口疼,不是死罪么?”月映悠悠持鞭,看不出有疼痛的模样。

牧云天翊不理会她,问雪蕊道:“撞得重吗?”

雪蕊抬头看了眼月映,小声道:“我看见有人,及时稳住了,只碰到了一点儿……”

“呸!我是什么身份,你冲撞得起吗?”月映忿然说道。

“你大哥不日就要回宛车,娘娘是想一同回去?”牧云天翊喝道。

月映怒极反笑,手持马鞭指了他道:“不用拿这些话吓我,就算打死这无礼的丫头,我就不信陛下会拿我如何。”言毕,一圈鞭影陡然而出。

牧云天翊不想她张狂若此,抢身挡在雪蕊前,伸手去抓马鞭。鞭子速度飞快,他险险抓着了,鞭尾惯性仍在,啪地打在他手臂上,看得周围众宫人惊叫起来。

“你松手!”月映拉紧鞭子,气势已尽,偏不肯示弱,咬牙用力。

“你撒野就算了,竟对穆如家的人动手,须知我牧云氏尚不敢如此。就算到了父皇面前,我也不怕你有理。”牧云天翊奋力一夺,月映只觉掌心火辣辣地烧过一道,鞭子已到他手中。

她心里也是一痛,穆如家三个字重重压下,令她嘴角勾出满带恨意的冷笑。

“什么穆如,什么牧云,我宛车上下可没人会怕!”月映扬起脸,恶狠狠地盯着牧云天翊,“你要庇护她,好得很,我非要打死她不可!”

她冲上前,忽然脸孔扭曲,发疯一样跳起,差点撞上了廊柱,“啊!”

一旁的小孩儿破涕为笑。原来穆如明灭趁了牧云天翊和她纠缠,偷偷绕到她身后,把一只铜片虫子丢了过去。开动机关后,那虫子从她肩头爬进了脖子,张开的爪子挠到了她的肌肤。

月映被这一吓,整个人惊慌地在原地跳了半晌,才把那铜片虫子揪了出来。穆如明灭哈哈大乐,牧云天翊面色稍豫,使了个眼色让拼命忍笑的宫女带走雪蕊。

凤仪宫的宫女扶住雪蕊,月映一脸窘迫与恼怒,用力地踩那只铜片虫子,可恨虫子制作精巧,竟踩不碎。

牧云天翊不等她发作,便道:“穆如殿下是贵妃娘娘的客人,雪蕊的伤势也须医治。他们两人有任何得罪之处,青妃娘娘只管冲我来,我替他们承担。”说罢,他向盘域吹了声口哨。盘域笑呵呵地把头探进长廊,像一个野人瞪大眼看着月映。

月映在宛车就见过这个大块头怪物,当下有几分畏惧他的声势,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踢开虫子,道:“叫你这个家仆滚远点,我看了心烦。”牧云天翊见状,示意盘域可与众人一起离去。

穆如明灭朝她扮了个鬼脸,又朝盘域比划。夸父轻轻搂住了他,把小孩子放到自己的肩头。这让七岁的孩子像过节一样开心,脸上的泪珠尚未干,嘴已经咧得再也合不拢。

“你们也退下。”月映对随侍的宫人说。

一时长廊里剩了他们两人。牧云天翊有些尴尬,他不想和这蛮横的郡主单独相处,不禁后悔没让风翔云一起跟来。雪蕊和明灭受了委屈,迟些还要和明光解释,想到这些很是头大。

此时天色尽暗,浓郁的乌云聚集在天启上空,绵绵的雨线顺了廊檐滴落。牧云天翊抬头望雨,余光中瞥见月映一脸悲戚,转头看去,两行泪珠如雨丝滑下。

牧云天翊措手不及,心下大奇,明明无理的是她,占尽上风的也是她,竟会哭了?

“我恨你们每个人!”月映一字字吐出,充满了嫉恨的意味。

牧云天翊闻言苦笑,“我父皇总待你不薄。”

“若不是他北伐夸父,我哪里要来天启受罪?”

牧云天翊搔头道:“那你应该最恨我,要不是我和你父汗达成协议,你哥不会来中州,你也就不必嫁过来。”

月映娇躯微颤,衬了漫天的雨,容颜不再如前凶恶,反有几分楚楚可怜。牧云天翊不忍发难,叹气地劝慰道:“娘娘须记得这是大端皇城,不是汗王金帐。我们姓牧云的见了穆如家的人尚且礼让敬爱,娘娘已嫁入皇家,也需……”

月映听不得“穆如”,抹去眼泪冷笑,“你是怕了穆如明光才这样缩手缩脚的吧!”

“这和明光无关。”牧云天翊蹙眉。

细看她的神色,提到穆如明光时眼中恨意凛然,不由暗忖:月映远居宛车,明光怎会得罪了她?又或是那年他借了穆如铁骑的声势,压倒了宛车诸军,因此乌里克被遣来做质子,辉玛汗王不得不用月映来换。

不过是迁怒罢了。

他这样一想放了心,转过话题道:“你哥就要回宛车了,娘娘这些日子何不召他进宫,多聚一聚。”

“他要离开这鬼地方,不知多高兴,我却是一辈子陷在这里,有什么可聚?除非他不走了,我倒乐意见见他。”

牧云天翊哑然,话不投机,和她说再多也枉费,沉吟了片刻寻思遁走的说辞。月映看出他的去意,涩然说道:“你和从前一样,从来不愿多看我一眼,多陪我一阵。”

雨一时下得急了。

曲折的长廊靠墙处闪过一条粉色的影子,暗中偷听良久的宫女慌忙从藏身处掠走,向怡静宫的方向而去。廊下牧云天翊正自错愕,月映情思牵动,没有人留意到窃听者。在长廊的另一头,皇帝牧云显远远看见两人交谈,示意侍者不必跟随,慢慢走了过来。

牧云天翊尴尬地笑了笑。他仿佛听出她语中的情意,却又装聋作哑,平静地道:“娘娘远离故土,暂时不惯是人之常情。好在帝都繁华旖旎,娘娘有的是解闷的法子,假以时日,必能开怀。”

“那你肯不肯陪我?”月映莹白的脸上微染了红晕,轻声问道。

“娘娘凤驾所至,天启万民相迎,这般盛况,相信足以让娘娘心满意足。”牧云天翊一笑,避而不谈。

月映脸色一僵,看出他的勉强,嗤笑了一声,“你对你的明光姐,也这样满口说官话?”

牧云天翊定定望了她,“明光和别人不同。”

一阵风急,将檐上滴落的雨吹上了月映的面颊,她木然擦去了,正想说话,忽然看到皇帝就站在不远的廊下。她故作不见,含笑起身去拉牧云天翊。

他被她亲切的笑容迷惑,听她说道:“起先是我不对,你带我去寻小殿下赔礼如何?”

牧云天翊退后一步,抽出手来,点了点头。月映依旧贴近了,将一口香风吹到他脸上,“行了,我知道你怕事,到了东陆,就不如在北陆有胆色。”娇笑一声,靠了他一齐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