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天翊走了一步,发现父皇在前方等着他们,伟岸的身躯不怒自威。他的脚被钉在地上,停了好一会儿,方笑了迈开步子。月映若无其事,嘴角笑容越盛,衣襟上几朵雏菊抖擞地闪动,似要从身上飞下来一般。
牧云显招了招手,笑容里看不出任何心思。牧云天翊赶上前行礼,“孩儿见过父皇。”
“陛下恕罪,我因事耽搁,来得晚了。”月映平静地说道。
牧云天翊心想,皇帝必是久不见青妃才寻了来,忙道:“孩儿来觐见贵妃娘娘,遇上了明灭,小孩子和青妃娘娘有些误会……”
牧云显摆了摆手,和悦地道:“你去见贵妃,她做了甜****等你去吃。明灭嘛,多哄哄就好了。去罢。”
牧云天翊如释重负,匆匆行礼告辞而去,再没看月映一眼。月映却不然,勾勾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咬了唇一直望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才慢悠悠地回过头来,对了皇帝微笑。
牧云显自然地揽住她的腰,望了天道:“这是你来以后的第一场春雨。”
他语气像是很欣喜,月映被他感染,也怔怔地去看雨,缥缈若愁绪,从天上挂下来。男人暖热的气息从身边传来,她想起这几日的温存,一时情迷意乱,去寻他的手。
皇帝的手恰好牵过来,宽大的手掌将她牢牢握住。
“该去游湖了。”他的语声里不见一丝波动。
皇城里的太漪池,湖水与虎蛟泉相通,每当黄昏晚霞落于其上,会染成一片嫣红。泛舟湖上,可游历后宫多处景致。牧云显与月映到达湖边时,一座碧绿的画舫已搭好跳板,宫女持了黄罗绢伞等候。
牧云显搀扶月映上船。月映松开手,快步走在前面,身形伶俐。牧云显笑道:“忘了你是草原的女儿。”月映回眸一笑,“可惜没有马骑。”
两人在舱中坐下,画舫缓缓开动,暗香在空气中浮沉。
“乌里克是个人才,我想留他在朝中任职。”牧云显淡淡地说。
月映怔住,她千里迢迢嫁入天启,为的就是要换回乌里克的自由。她深知哥哥志在汗王之位,即使皇帝用再高的职位引诱,也不如草原上自在驰骋的王位吸引。
她低头揣测皇帝的用意,牧云显按住她的手,“罢了,不和你谈国事。春雨如金,日后我没太多辰光陪你,就好好赏一回雨,让你开心。”
“谢陛下。”月映心猿意马地回道。
一直以来,她没有放心思在皇帝身上,要出嫁了,亦不曾费心去探求夫婿的品性。她只知道他是牧云天翊的父亲,想象中早已年华老去。谁知见到了,竟比哥哥长不了几岁,健朗英武,深不可测。
她没想好好做帝妃,怀着作为贡品的不甘,她恨父汗和哥哥,恨皇帝和牧云天翊。是他们让了她的人生忽然变了方向,将她放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如今,牧云显的一句话把她带回了现实:她背负使命而来,到底,要不要对哥哥施以援手?
“东陆虽好,陛下忙于国事,我总会有寂寞的时候。”月映浮起了微笑,仿佛看到乌里克苦苦哀求她的样子,“以我的私心来说,陛下如能将哥哥留下,自然再好不过。况且国家有用他的地方,我欢喜不尽,请陛下放心。”
牧云显注视她,迟迟没等来“不过”两字,微微有些意外。月映镇定地移开目光,风雨中她的鬓发纤纤飘扬,拂在细致的脸庞上。牧云显看得久了,只觉那些线条慢慢地坚毅起来。
“唔,你很明理。”他望了画舫外淋漓凄迷的景致,宫殿的棱角在烟雨里模糊了,眼前的人却像鲜艳的画笔涂抹过一样,无言地坐着,依然烧出一片烈烈的火。
“游船赏雨,东陆的游乐太过旖旎,我们北方女子会不习惯……”她站起身背对皇帝,眺望远处。明日哥哥会怒气冲冲地进宫质问她吗?真是期待呢,她可以任性地做想做的事,即使是在这皇城。
“过几****带你去城外骑马。”
她欢喜地回头,“能到多远?”
“你想走多远,我都陪你。”
月映笑容不减,心却愣了,这是大端皇帝说的话?他这般宠幸,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身后的宛车、为了瀚州?
皇帝的笑容如悠荡的画舫,缓缓在她的心头上下漂动。
一时间她迷惑了,飞落的雨水像是她难明的心事,尽情地没入池中。
怡静宫外有大片的五色春樱草正在开花,姹紫嫣红,长势茂盛。穆如明光与一个持锄的宫女在花园中行走,她手指向何处,那宫女就立即上前松土。
“多亏有殿下照看这里,上回下雨后杂草蔓生,皇后娘娘恼得什么似的。”
穆如明光淡淡一笑。皇后喜爱花草,而她自小亲自侍弄草木,算是略有心得。贵妃之外,皇后对牧云天翊礼数上始终关爱有加,于情于理她都需承情还礼,为他应酬。想到这里不由叹气,去年瀚州回来后,牧云天翊来怡静宫越发少了,每每去贵妃的凤仪宫,不得不绕道而行,避开皇后的耳目。
“好了,你忙了半天,下去歇息吧,我在这里坐坐。”折了几株春樱草在手中,穆如明光顺手弯了一个花环戴上。
“是。皇后娘娘很快就回了,请殿下再稍候些时日。”宫女招了招手,远处有人飞跑来伺候。穆如明光朝她们摇手,示意不必跟随,径自绕了园中小路,往荷塘而去。
怡静宫侧的荷塘到了夏日,就成了整座皇城最美的明珠,那时碧叶连天,荷香沁鼻,皇帝时常在夜晚摆酒,召了妃嫔与皇子公主们秉灯赏玩。穆如明光却独爱春日的荷塘,没有逼人的青色,零落的荷叶三三两两地聚集,水珠悠闲地躺在叶上,阳光下灿如珍珠。
她独自在岸边小亭坐了一阵,静了静心。腕上的花环清新耀目,她不觉想起少年时和牧云天翊玩耍的情形。他总爱攀折花草给她戴上,有时手太笨,弄出个四不像的草环,她便说什么也不肯戴,牧云天翊只好自己顶在头上,逗得她笑弯了腰。
穆如明光出了会儿神,想到皇后就要回来,收拾心情往殿阁里走去。小径蜿蜒,走到粉墙下,清脆的语声隔墙响起。
“你说,青妃每回瞧三殿下的样子,算不算眉目传情?”
“呵,哪里是传情而已?分明搭上手去了,那天我亲眼看到。真为穆如殿下不值,青妃刚打了小殿下,转头就勾搭三殿下,我看穆如殿下定是蒙在鼓里。”
“你小声点,殿下今天进宫了。”
说话的两个宫女匆匆自垂花门外走入,迎面看到穆如明光,顿时一脸尴尬。穆如明光不动声色地叫住两人,“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
一宫女大了胆子道:“恕奴婢愚钝。”
穆如明光悠悠地望了远处,也不说话。两宫女战战兢兢侍立良久,她凤目一扫,盯了两人又看了一阵,说道:“我不该多管你们的事,只是皇后娘娘如在,不会允你们议论是非。三殿下和宛车王子是结拜兄弟,与青妃娘娘亦有情谊,这原是正当的事,被你们乱嚼舌根说坏了,陛下怪罪下来,谁也不会保你们。”
两宫女吓得跪在地上,连声求饶。穆如明光道:“起来罢。你们少说一句,便没有人听见,我也当什么都不知道。”
两宫女忙低头应承了,站起来时互视一眼。穆如明光仔细打量两人的神色,叹道:“你们在花窗外就该看见我,是么?”不待回话,凛然地丢下愕然发呆的两人去了。
一宫女半晌回过魂来,沮丧地道:“她看破了我们的用意。”
另个宫女脸上青黄一片,强撑了语气道:“那也无妨,我说的是我看见的,她清楚得很。”
“皇后娘娘那里如何交代?”
“……就说,她都听见了。”那宫女咬了咬唇,啐道,“这位殿下,一点也不像面人儿,我们真是小看了她。”
穆如明光回到怡静宫,宫女们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与寻常的恭敬不同。穆如明光于是放下脸来,不苟言笑地目视众人,那些宫女哪敢与她对视,忙故作无事,一个个退去。
黎皇后正预备更衣,招手唤她,“你先坐会儿,等下带你去袅音阁听曲。听说为了青妃缅怀家乡,陛下命人排了几支新舞,什么《摩尼伽儿》、《屈拓勒》,我也不懂,你们将军府上有演过么?”
屏风后传来窸窣的衣佩声,穆如明光道:“北陆曲风粗犷,旋律虽然简单,却也多变。不过我们听得多的是宁州的乐曲,羽人的清唱有名的动听,宛车那里的倒不熟悉了。”
皇后笑说:“没听过也好,图个新鲜。难得陛下有心。”
她换了大袖衫,凤髻高高耸起,尊贵不可亲近。穆如明光凝视皇后,自觉将来能有这分容颜,大概就知足了。可是皇后眉眼间分明有意兴阑珊的倦意,折在丝丝细痕里,纵使笑得再欢,那种疲旧的味道却不可避免地向外侵袭着,令穆如明光惋惜。
这就是高处的寂寞吧。
两人的凤舆行出宫后,黎皇后像是突然想起事来,命人靠近了,又小声对穆如明光道:“翊儿有几天没进宫了,你知道他在忙什么吗?”
穆如明光知道今日牧云天翊就会进宫看贵妃,不晓得马上听曲会不会一同前去,闻言颇难作答,想了想笑道:“听闻他和五殿下新学了一套刀法,两人常在一处切磋。”
“他和熙儿最要好,唉,他们这几个还有几分孩子样,不像亮儿少年老成,只爱那些军国大事。”黎皇后像是数落又像是自夸。
“二殿下能为陛下分忧,是国家的福气。”穆如明光想到牧云天翊,私下里对政事是够用功的了,当了皇帝朝臣的面却看似毫不在意,令人又喜又忧。
两人凤舆到了袅音阁,殿门外的护卫禀告说皇帝和青妃皆未到,只得先行候着。
月映此时驾马离了鸾和宫。仗了皇帝特许的旨意,她堂皇地骑了一匹黑马,不顾身后追赶的仪卫,径自沿了路奔去。走不多久,人已迷路,偏偏自负马快,换条路继续向前。
“是谁在宫中骑马?”
月映拉了缰绳倨傲地停下。宫中能骑马的唯有牧云家和穆如家,依据宫规,女子除有特旨不能乘马。她回过头去,见到牧云锦亮正骑了骝毛骏马,一件石青紧身缎衣,披了明黄的披风,目光炯炯有神。
“原来是二殿下。”拉马靠了过去。
牧云锦亮骤见青妃一身明丽的骑马装,心中很是惊艳,笑道:“见过娘娘。我道是谁,娘娘是要去袅音阁听曲么?走错了路。”
月映正想答话,瞥见远远又驰来一匹白马,鞍上那人像是牧云天翊。她狡黠一笑,牵动缰绳与牧云锦亮并排立了,忽然蹬上他的脚,另一腿横空直跨,生生从自己的马上荡去他的坐骑,与牧云锦亮贴面对坐。
“娘娘!”牧云锦亮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暗忖这情形要是传到父皇母后耳里,恐怕会被一顿臭骂,然而迎面的幽香又使他不忍就此推开她去。
“你说,我的骑术好不好?”月映笑得一脸天真。
牧云锦亮哭笑不得,只得点头,挣扎了要下马。月映伸手一拽,冷冷地道:“我是毒蛇吗?一个个见了我都要逃。”她说得特别大声,彼时牧云天翊的马已近,牧云锦亮听见蹄声,急欲脱身。月映的手牢牢牵住,就是不放。
牧云天翊看见两人纠缠,本想避开另寻一条路,无奈月映的目光早过来招呼,三分奚落、三分得意,还有三分的怒气。他皱起的眉头便慢慢抒展开,心想,我难道怕你不成,一打马来到两人身边。
“见过二哥,见过娘娘。”
牧云锦亮从容回头,对他笑道:“青妃娘娘在宛车学了一手好骑术,特意耍给我看。三弟,你驭马的本领不若,可敢与娘娘比试?”
牧云天翊眼里没有别人,盯了牧云锦亮笑道:“驭马也要看马儿心性,品性不端的马就算跑得再快,我也不敢驾驭。不说这个,父皇在袅音阁要等急了,你早些来。”
说完,轻巧地策马掠过两人,与月映擦肩而过,根本连招呼也无。
牧云锦亮答应了一声,回过头对月映道:“娘娘戏弄儿臣可够了么?”
月映将冲上的恼怒压在心底,手中缰绳一动,将马儿拉近,反身横跨回马上,动作利落漂亮。牧云锦亮看直了眼,顾不得埋怨,苦笑摇头道:“不愧是瀚州长大的儿女,娘娘的骑术儿臣自愧不如。”
月映嫣然一笑,又慢慢敛去了笑意,瞟了一眼在不远处看守的护卫大气不出的样子,淡淡地道:“困在这个大笼子里,再好的马也没有用,只能听听曲子度日了。”
一甩马鞭,朝了牧云天翊去的方向飞驰。
牧云锦亮呆呆望了她的背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去。
当天下午,安国公府里,牧云锦亮正与老爷子对弈。
他犹自怀想早间的事情,月映贴面的笑容和薄嗔的怒意一直在眼前晃动。对牧云锦亮来说,美丽的女子见得多了,这般胆大无忌的却是头回遇上,不免有些心乱。
胡思乱想之际,他指下败局已露,本无心恋战,想到来意,又镇定地道:“国公爷老当益壮,小子认输不难,只怕扫兴,不如拼了,看能否力挽狂澜?”
安国公程东林哈哈大笑,赞许地点头,“好,要的就是这股闯劲,不可轻易言败!”
两人手谈多时,直至夕阳西斜,雕栏尽染暮色。
“我输了。”牧云锦亮将手边的锦盒一推,“说起来,这份礼竟可做赌资。”
程东林并不在意,含笑道:“在这里用晚膳吧,珊瑚也在,你们多日没见了。”
牧云锦亮点头,打开锦盒,炫出一块巴掌大的温玉,润泽缜密,叩之清越。程东林眼尾扫过,亮了一亮,继而压下喜色,代之以爽朗的笑意。
“这是好东西呀,难为二殿下寻了来。”
“国公爷爱美玉胜过美人,这点玩意入不了眼,委屈国公爷收下,随便在案头给它个容身地罢。”
“二殿下过谦,宫里也鲜见这般纯粹的玉色。”程东林忍不住赞叹,多看了两眼,“我们亲若家人,二殿下如是特意为我求来,真真费心了。”
牧云锦亮合上锦盒,郑重地放在程东林的面前,“既是亲若家人,分什么你我彼此。对了,我也给珊瑚妹子带了礼物。”说完,摸出一对蝴蝶形的晶石耳环,放在棋盘上。
一个侍女走近,在程东林耳旁低语了一句,他笑容一收,无动于衷地道:“知道了。”
牧云锦亮悠悠地端起面前的清茶,闲闲拨弄棋子。程东林道:“珊瑚早间染了春寒,竟咳嗽起来。只有让我这个老头子陪二殿下用饭了。”
牧云锦亮心中一动,关切地道:“我去看她如何?”
“呵呵,二殿下太客气,别宠坏了她。”程东林拍了拍手,“传膳。”
下人送上酒菜,一色白如霜雪的杯盏盘碟,葱翠小菜鲜艳欲滴,金缕银丝肉香扑鼻。少顷摆满一席,菜式令人眼花缭乱。牧云锦亮叫了声好:“国公爷好口福!”
程东林拍了拍肚子,“老啦,唯剩这点口腹之欲,登不得大雅之堂。”举筷邀请牧云锦亮。
两人觥筹交错,谈兴甚浓。牧云锦亮说完杂事,慢慢将话引到皇帝身上,说道:“父皇自纳了青妃后,有点不大理会朝政。”
程东林笑道:“如今宁州已议和,殇州夸父王又病死,宇内太平无事。你父皇操劳半生,该享享清福。再说宠幸青妃是对瀚州诸部示好,二殿下聪明过人,岂会不知?”
牧云锦亮若有所思地笑了,出了会儿神,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澹然说道:“这些日子,国公爷隔天就会和我父皇密谈数个对时,既然国无大事,畅谈的又不知是什么?”
程东林在空中停筷,夹起一块肥肉,放在口中大嚼。牧云锦亮也不等回答,兀自舀了一勺汤,浅啜一口。
程东林咽下那块肉,忽然打了个嗝,摸着肚子道:“可怜这点肚皮,吃不尽天下珍馐。唉,太过贪心了,总是不好。”
牧云锦亮神色一凛,低头捧起雪色汤碗,埋首喝汤。
“二殿下,你知道越州天罗的事么?”程东林沉吟道。
牧云锦亮心想,这贪心说的莫非不是自己?忙道:“我知道父皇对他们极为顾忌,却不知怎地,从不见他说起。”
“难得难得。别说是二殿下,朝中这些大臣们,能窥得陛下心事的也寥寥无几。只有我和成国公,当年参予其事,陛下无人分忧,只能招我们共同议事。”
当年。牧云锦亮隐隐觉得涉入了大端隐秘的国事中去,不由手心见汗。程东林眯起眼回想,他回味往事的时候,牧云锦亮仿佛感受到那股凄冽的意味,紧张得忘了呼吸。
“陛下是绍统十三年亲政的,之前由襄帝和穆如世家辅政。当时少主年幼,四野未服,宣帝、武帝甚至幽帝时的权臣各自为党,局面混乱不堪。襄帝为免有人专横乱政,不得已暗招天罗,择人诛之。此事有损帝威,极易被人指摘,襄帝怕影响陛下将来亲政,故连穆如世家也统统瞒过,仅与我和成国公、上将军代武三人密谋筹划。”
牧云锦亮目瞪口呆,吃吃地道:“朝野传闻……果真……果真有其事……”
程东林严肃地道:“我知殿下聪颖,个中分寸必当知晓,此事绝不可再传。”
“是,我明白。”牧云锦亮叹道,“莫非我父皇因此受制于天罗,不得不出兵剿灭?”
程东林摇头,“陛下远虑刚断,天罗不过是刺客而已,就如这棋盘上,小小一枚棋子,焉能动得了天子?只是陛下即位后,依然摆布天罗为其所用……”
牧云锦亮吃惊道:“啊,这……”想起晓事以来一些大臣的下场,背脊尽是冷汗。
程东林神情平淡,为他倒了一杯凉茶,牧云锦亮心神不宁地喝了,听程东林敲了桌子道:“二殿下何必害怕?天罗为钱卖命,杀的都是危害我大端的蛀虫。”
“是。”牧云锦亮不好意思地挤出笑容,又喝了一杯茶,定了定神道,“他们来去无踪,确实叫人心惊。好在为父皇卖命,便不可怕。”
“不然。他们为的是钱,是权力。有了两代帝王的支持,目前天罗的势力财富庞大到不可想象,已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陛下未雨绸缪,实是明智,否则继续养虎为患……”
牧云锦亮点了点头,想起近日看到的蛛丝马迹,大致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罢了,此事很快就会有分晓,等大军灭了天罗,再将残余扫尽,陛下就可安心了。”
牧云锦亮忽想到青妃,父皇特别的宠幸源出有因,不过是想给臣子们看到的一面。他熟悉的父皇还是心目中那个志向远大的一代帝王,沉迷女儿乡这种旖旎情志是不会再有的。
两人聊完,已是云时之中。牧云锦亮告别时,程东林递上一本薄册,笑道:“老头子我占了便宜,二殿下不能空手回去。”
牧云锦亮随意翻动之下,不禁动容:“《无双忘忧谱》?这是孤本!”
“不错。二殿下是知棋之人,这本棋谱当有裨益。”
牧云锦亮想到珊瑚,知道一切尽在不言中,连忙珍重收好。程东林亲自送到府门外,彼时明月高挂,清风满袖,他看着春夜中的少年,越瞧越是欢喜。可是想到侍女传达的那句话,总觉有些不妥。
送走了牧云锦亮,程东林立即回到内堂。屋中绘满各种星图,他早慧的孙女、二八芳华的郡主珊瑚正襟危坐,肃然在焚香案前静候。
她轻衣缓带,一袭长发委地,姿容算不得极美,但胜在从容有度,望去宛若神女。
“好孩子,为何忽然不想见二殿下?”
“爷爷是想拉拢他么?”珊瑚直视祖父,说话的气度宛若长者。
程东林素知这孙女天赋异禀,不可寻常待之,闻言答道:“不错,他有意示好,我岂可无情。”
“爷爷似有和他结亲之意。”
程东林一怔,这的确是他心中所想。珊瑚的父亲太过懦弱,一旦他百年之后,即使承袭了这个爵位,也无力为皇帝分忧。恐怕不出一、二年,安国公府就要门前零落,恩宠不再。他正是看出牧云锦亮近来有亲近之意,特别动了心思,要撮合他们两人。
程东林沉吟的时候,珊瑚敛容说道:“爷爷最好断了攀附的念头。如果把我嫁给他,非但将来成不了皇后,我家还会有大难。”
程东林大惊,靠近珊瑚坐下,急切地道:“几个皇子中,二殿下是最出色的一个,即使不能继承大统,也不致有大灾大难。你说的,是近日推演出来的星象?”
珊瑚点头,乌黑双眼中缥缈的神情一如深邃的夜空,不由人不信。
程东林沉思片刻,眼中光辉一闪,像是下了决断,道:“如果你一心助他,不能挽回败局么?”
珊瑚沉默良久,轻轻阖上了眼,肯定的话语却像摇摇欲坠的灯火在暗室中明灭。
“爷爷知道我的本事,若我一心助他,可保他临危不死,尚有后福。”
程东林长叹一口气,踌躇了半晌,握住珊瑚的手忍痛道:“乖孙女,不是爷爷狠心。皇后已动心要与我联姻,趁我还在,为你找一个好归宿,是我最后的心愿。陛下对我全家不薄,二殿下又是个人物,如你能救他,千万不可留余力。”
老人的语气里充满悲凉。阖府人的未来曾系在他的肩头,如今,他要将这重责传给孙女。
“爷爷……”珊瑚俯下身一拜,淡淡的笑容里有洞悉世事的释然,“孙女自幼研习星象,知道天意不可违。但爷爷说到了这个地步,孙女再不尽心,于国于家都会害事。既然如此,不如成全爷爷的心意就是了。”
她幽然一笑,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光芒渐隐。
“珊瑚,你告诉爷爷,最后你的归宿会是什么?”程东林忽然问。
“爷爷说笑,你知道我算不出自己的命运。假如我真的嫁给了二殿下,而他又能借我之力侥幸避过灾祸,大概,我会成为一个不快乐的王妃吧?”珊瑚淡淡地道,挽起一缕青丝,看它在指尖无力滑落,“这条路能保得天下太平,保得我们两家安康,珊瑚纵然不幸福,也无关紧要了。”
程东林呆了一呆,不明白她为什么有预感自己会不幸福。他暗忖,只要牧云锦亮能够好好对待珊瑚,她的未来将不会暗淡。因此,势必要点醒二殿下,要诚心诚意地接纳珊瑚。
程东林移开身躯,朝珊瑚拜了一拜。
她轻巧避过,站起身,依依地望向窗外深沉的夜空。
“既是如此——就让我承接二殿下今后的命运吧。”
高高的宫墙外,宛车王子乌里克只身一人,顾影徘徊。他几次请求觐见青妃,无奈妹子铁了心肠不见,令他难堪,心中更是恼怒。
原以为此时已踏上返乡之路,不想朝廷的诏书迟迟不见,送亲的队伍就要北归。他心下急了,左右打听,才知月映在皇帝面前开口要留下他。他又惊又怒,有心寻妹子问个明白,却屡屡吃了闭门羹。
这天雷时皇帝将设家宴,招众观赏雷州毕钵罗使团的杂戏技艺,乌里克因青妃的缘故也在受邀之列。婚典后乌里克尚未见过皇帝,生怕见面即被圣命要求留在东陆,有心赶在宴会前向妹子进言,求牧云显收回成命。
不想青妃再次拒绝相见,乌里克不甘离开,守在宫门外盘算对策。
他这里寻事待发,徘徊深思之际,忽看到匆忙而来的牧云锦亮,想来是要往怡静宫去。乌里克正愁无人相助,连忙招呼,“二殿下。”
牧云锦亮停步,走近了惊奇地道:“王子怎会在此?”
“你来得正好。我来见青妃,既撞见你,不如与我同去。”
牧云锦亮闻言作难:“青妃娘娘虽是母妃,我去问安未尝不可。只是圣眷正隆,怕是不便。”
乌里克皱眉,皇城里繁琐的宫规是他最头疼的,牧云锦亮说得不无道理,他不想弄巧成拙,心下踌躇。牧云锦亮笑道:“我正想去见母后,王子可愿同行?”
乌里克被他一言触动心事,大喜道:“如能见到皇后,天大的事也有法子。”牧云锦亮淡淡一笑,殷勤地引他进了拱宸门。
两人到怡静宫之时,珊瑚身着吉服,正与皇后一同品茶。黎皇后谈兴颇浓,听到通传后对她笑道:“正好,你替我看看,这个宛车王子有没有当大汗的福气?”
珊瑚乖巧应了,避入内室,隔了珠帘在里面悄然打量。
牧云锦亮替乌里克引见,黎皇后扫视他跋扈壮硕的体态神气,赞道:“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就是比东陆的孩子健壮。你看我们亮儿,自幼习武,但手脚还是纤细了些,比不上喝马奶的你勇武。”
乌里克慌忙拜倒,他困在东陆,即使是雄鹰也折了翅膀。黎皇后是他能看到的最大希望,当下收起平素的放诞不羁,老老实实地与皇后有一句答一句,不敢多言。
寒暄了一阵,黎皇后道:“说起来,王子几时回宛车?亮儿与你交好,少不得要送到九成原上,这些日子也该筹备了。”
乌里克眼中掠过急切的目光,恭敬地道:“臣在等候圣旨,不知陛下属意如何。”
黎皇后笑道:“千里思乡,你父亲想来天天念叨你回家的事。我冒昧代陛下说一句,牧云氏必不会亏待你们兄妹。王子只管安心等待,不日就会有好消息来了。”
乌里克喜不自胜,连忙拜谢,黎皇后轻淡地说道:“将来王子成了汗王,驰骋瀚州之际,别忘了和亮儿这份情谊。”
“臣不敢忘。”乌里克说完,走到牧云锦亮面前,亲热地把他揽住拍着肩膀,“我们是好兄弟,从今后不分彼此,二殿下想要什么,我宛车但有,必会竭尽所能。”
牧云锦亮笑道:“王子太客气啦,好兄弟说什么生分的话。王子他日就是汗王,有暇我就去瀚州看你。我们一起畅游溟朦海,你说可有多好?”
乌里克想到火雷原,想到溟朦海,越发的心急火燎。这时上了茶点,他吃了半块,忍不住又道:“午后陛下设宴,我回宛车的事……”
牧云锦亮看出他的心思,安慰地递上一杯茶,“陛下看到王子的面,就会想起此事,到时只需母后多说一句,还怕不能如愿吗?”
乌里克接过茶水,掩饰心中的忐忑,尴尬笑道:“唉,东陆有句话说的好,近乡情怯。我们那里叫做‘要回家的马儿跑得欢’,我的心早飞回去了,嘿嘿。”
他既得了准信,便觉有无数事待办,竟再坐不住。牧云锦亮何等知趣,看了他浮躁的样子,向黎皇后告假,说王子需回去准备午后的家宴,就这样退出了宫去。
送走了乌里克,牧云锦亮返回怡静宫,珊瑚坐在黎皇后身侧,耳畔蝴蝶闪动。他仿佛看到她沉静面容后的波澜,从心里扬起一丝微笑,朝了黎皇后道:“母后急急招我进宫,就是为了乌里克?”
黎皇后瞥了珊瑚一眼,她一心一意地沏茶,姿态优美娴静。牧云锦亮笑嘻嘻地,说完即挑了近处坐下,认真地盯住珊瑚的举动。
“好孩子,你倒完茶,该和我说说。”黎皇后只问珊瑚。
“是。”珊瑚奉茶,“这位王子确有汗王之相,应在十数年之后。”
牧云锦亮听了,若有所思,凝视她的双眼出神。
“那也不枉我们用心。”黎皇后顿了顿,转头看向牧云锦亮,“昨夜瀚州边关急报,夸父已另立新主,殇州内乱已平。那些战乱时散落瀚、殇边境的夸父生恐新王报复,已密谋越地而居,向瀚州我大端诸部落烧杀抢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