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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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宛车郡主1

若说以前心心相印,此刻唇齿相依,便有了水乳交融的默契,舌尖甜蜜如饮芳华。吹散眉弯,踏遍珠额,如蜂寻蜜蝶扑花,蕊心脉脉相诉。最终,他沉迷在那轻颦浅笑的樱唇上,如小兽亲热地舔吻。

两人缠绵一阵,牧云天翊对她又敬又爱,不敢真的越雷池半步。穆如明光也由得他放肆,偶尔,主动在他眼睑上一啄,香香地呼一口气。她眼眸深处跳动着火焰,一簇簇光芒,勾得牧云天翊四下追逐,只觉丝弦鼓板像是激荡人心的军乐,伴他纵情任性,耳畔冲锋陷阵的故事,书写的正是自己的华章。

过了片刻,台上风云渐收,牧云天翊离开半分,瞅着她粉腮殷红,云鬓斜乱,忙为她理妆。穆如明光雪肌上朝霞轻雾,不知是胭脂还是羞红的面容,自有一种风流媚态。牧云天翊痴看半晌,忍不住说道:“姐姐,从未见你如今日这般美。”

穆如明光纤指整着衣袖,闻言横波一笑,顾左右而言他。

“我有些乏了,只是……回去被家里人看出底细,会笑话的。”

牧云天翊道:“小时候我们亲密,谁又曾笑话过?我送你回去。放心,有我在房里,漫说那些姑嫂妯娌请安时不敢多看,就是明灭,哼哼,我也不会让他多嘴。”

穆如明光笑道:“好,我原想听完说书,去看你练武,既是如此,明日再去就是了。”牧云天翊想到风翔云终日闲晃,忙道:“是,姐姐明日来,我和老三练武给你看。”穆如明光略一迟疑,对他这句“老三”的称谓,终是没有多说一句。

两人回到天衡府,穆如明光的院子在大将军府主殿东路,前后三进,俱是楠木打造的五开间悬山顶厅堂。当中穿插数个小花园,遍植芭蕉、紫藤、绣球、海棠、山茶、碧桃,更多的则是宛州剑竹,冲天如利剑,气势迫人。

入门先是长春堂,做礼仪会客之用,迎面是穆如铁山手书的“北望瀚州”巨幅狂草,隐约有风雷之声,望之顿起豪情。随后是书斋临风阁,一墙字画,两壁书架,当中用博古架隔断,陈列或玉或瓷的各种古玩。天衡府如今人丁稀少,两侧厢房都空着,穆如明光便分别辟了琴室、棋室,并几间游乐玩耍之处,为明灭安置玩具。

最后一进是穆如明光的寝室,五间屋左右贯通,极为疏朗开阔。屋中挂了她亲写的几幅字,笔势惊若游龙,不见丝毫女儿气。东边设一雕床,挂了澜州八松出的金丝纱帐,墙上有弓箭撒袋两副,刀剑一对。靠窗是镜台妆奁,并茶具漱盂等器具,靠墙搁了衣箱与熏笼。

当中隔了一扇宁州晶石磨成的落地穿衣镜,外头玉石大案上摆着竹节形的白玉笔筒,一边的笔格、笔洗也俱是白玉,又有一只越州产的清余岭火山石砚,边上一只大雷泽雷劈木提梁匣子,里面盛了墨锭。案前一只绣墩,案后一张大椅,旁边立了一尊水苍玉雕刻的高鼎。靠窗的檀木半月桌上,摆着一只虎蛟角制成的御赐如意,这是极为难得之物,便有天青色的瓷炉在旁敬着,幽幽递出袅绕冷香。

西面置着一架夜沼宝石屏风,镶满黑森林出产的各色宝石,是整座屋中最璀璨之物。穆如明光素喜明亮单色,幼时被七彩宝石所眩,牧云显特意赐了给她。屏风之后,一室的空间,却仅有一幅绢制瀚州地图布满墙面,其他空无一物,仿佛能看见主人家在此徘徊往返,黯然神伤。牧云天翊知其思念父母,以前每每思量往这里搬运一些家什,免得女儿家闺房如此清冷寂寥。穆如明光睹物思人,不肯稍加增删,他也只得罢了。

牧云天翊随意在玉石案前的绣墩上坐了,此间并不待客,屋里椅凳不多,两人自幼惯熟,又是未婚夫妻,并无多少顾虑。穆如明光倒了茶,搬了绣墩与他对坐,细细与他聊着归家这些日子的喜乐。

牧云天翊说着说着,就说溜了嘴,瞥见穆如明光面色如常,硬了头皮说下去。穆如明光笑道:“他从殇州而来,在天启能这样如鱼得水,算是很不容易。”牧云天翊兴致大涨,又说了两三件得意的事,末了,见穆如明光一脸镇定,又知自己说得多了,悻悻地道:“他初来乍到,我陪他多玩了几日,这就要收心了。”

穆如明光叹道:“你还记得我们在思归园说的话吗?朝堂上并非风平浪静,陛下对你期望颇深,你没有懈怠的理由。前些日子你在北陆身心俱疲,回来调养这些日子,也是应该的。你既知要收心,我就不多说了,晚间你想吃些什么?”

牧云天翊涎着脸笑,晶亮的眼只管盯了她。穆如明光登时撇过脸去,俏笑道:“你呀,越发没个正经。”牧云天翊拉了她的手,“姐姐疼我。”穆如明光被他腻不过,回转来红了脸道:“你又想做什么?”

牧云天翊靠近一步,认真地道:“外头人多眼杂……”穆如明光噗哧一笑,听他续道,“此处是姐姐香闺,我不便造次,只求姐姐可怜。”

穆如明光啧啧摇头,刚想说他两句,转而念及他前阵失踪,自己心灰意冷,不由起了怜意。两人指腹为婚,她看着他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着他自小被人嘲笑有个媳妇,看他抱怨丈母娘原来不是血亲,看他在她父母双亡后,一夜间成为小男子汉,看他勤力读书练武,不想被她小瞧……如此种种,流水般漫过心头,当下幽幽一叹,默默把头靠在他肩上。

牧云天翊环抱着她,一颗心沉静下来,悠悠地道:“记得小时候,你说要给我做雪蒸糕,我眼巴巴在院子里望天落雪,后来才知道是用宛州的雪花糖。”穆如明光“嗯”了一声,“那天你吃得眉毛鼻子都白了,像个小雪人。”牧云天翊沉痛地道:“那次你是故意整我吧?”

穆如明光笑而不语,牧云天翊在她耳畔轻声笑道:“小雪人,想吃糕。”往她耳珠啜去。穆如明光躲之不及,婉丽的眸子羞怯地阖上,牧云天翊轻吻一下,心中热火烧得浑身滚烫。

他极其动情,却又强迫自己缓缓离开,凝看她秀睫微闭的娟丽容颜,怦然心动。

穆如明光睁开眼,恰似刀剪烟霞,光艳盈目,无论看过多少遍,依旧令他惊艳。两人相拥片刻,只觉满心满眼,唯有眼前此人。

银雁悄然走到屋外,轻咳一声,牧云天翊动也不动,兀自抱紧了明光。穆如明光抬头问道:“什么事?”银雁在外说道:“皇子府来了人,说陛下急传三殿下入宫。”

牧云天翊看着明光,依依不舍,穆如明光拖他站起身,“去吧,别耽误正事。”他拽了她的衣袖,道:“说好了,明儿你来看我练武。”

穆如明光想了想道:“你的伴当既是个奇人,你请他教你轻身功夫,他所传授的,必与只识用气力的莽夫不同。”牧云天翊一怔,想到风翔云以羽人之身,居高临下射杀敌手,确实与陆上的凡夫大异,若真的学上两手,哪怕只学逃跑的功夫,他也多了自保的本事。

“好,我听姐姐的。”他乖巧地说了一句,避开银雁的视线,偷在她手心挠了挠。穆如明光忍了笑,就势勾起他的手指,做了个约定的手势。

两人心手相触,各自一荡,像是彼此得了承诺,有不可言说的欣悦。

牧云天翊哼着小曲走出天衡府,外头迎接他的正是风翔云,一脸坏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走近。牧云天翊心虚,俊脸立即微红,掩饰着把手挡在鼻下,咳嗽道:“怎么是你?”

“皇帝传得急,我脚程快,就先赶来了。放心,我和督恩打过招呼。”

牧云天翊避开他人,轻声问道:“你不会在天启到处飞吧?”

“就算我真的飞了,也不会让人看见。再说,我如今马术练得不错,要不要比试比试?”风翔云牵过一匹白马,挑衅地望着他。

“好,比就比。如果你输了,明天教我射箭和轻身功夫。”牧云天翊顿了一顿,趾高气昂地道,“明光会来看。”

“咦,要是我赢了,你能教我什么呢?”风翔云低头寻思,仿佛想不出个所以然。

牧云天翊掏出涵璇捏在手中,恶狠狠地对他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哼!”

风翔云大笑,直跃上白马,率先绝尘而去。牧云天翊忙骑上马追去,扯了嗓子在后面喊道:“赖皮——”

两人一路到了皇城外,风翔云先下马,拉着缰绳不再往前。巍巍殿宇下,牧云天翊看了他一眼,道:“你随我去见父皇吧。”风翔云摇头,“我又不想做官,没事跪皇帝干吗?”牧云天翊苦笑道:“花月、明光和父皇都是我最亲密的人,家里你和花月已经很熟,明光也见过几回,只剩下父皇……”

风翔云静静地看着他,明知皇帝不会问起一个伴当的来历,他还是有些不安。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可进了这繁绣如锦的帝都天启,进了这朱阁玉户的东华皇城,他就像无法高飞的金丝鸟,看见了华美的牢笼。

牧云天翊偷觑他的神色,轻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害怕呢!”

“去就去。”风翔云看他一脸期盼,竟答应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恭政殿外,皇帝仍在处理政事。眼见天色渐昏,风翔云小声叹道:“做皇帝真不易。你说,他会不会留饭吃?”牧云天翊笑道:“父皇极重养生,就算是冷食,也有二十道,你有口福了。”风翔云耸肩,他身份不同,绝不可能上桌,最后至多残羹冷炙赐一碗,没什么趣味。

候了半晌,待皇帝传膳时,特旨命三皇子入席同桌用膳。牧云天翊向风翔云打过招呼便去了,羽人继续候在殿外,冷眼看宫女翩然穿梭。裹了黄缎的金银餐盘不时逸出香气,熟烂的肉味诱得侍卫们大流馋涎,风翔云若无其事,只想着若见到皇帝,该如何应付。

过了一刻,皇帝赐下酒食,先有数道极品美酒佳肴用盒子装了,往几位国公家送去。再过片刻,殿内撤下羊羔、鹿肝、铁雀、银鱼等酒菜,直接赐予当值侍卫,众人喜不自胜,跪谢皇帝恩典。这是牧云显心情上佳才有的举动,轮值的侍卫自是松了一口气。

直至殿内上茶,风翔云百无聊赖,忽听传唤。他依礼走进,不卑不亢,朝皇帝叩首。牧云显赐了座,由上而下打量他良久,指了一边的松实梅英茶,道:“站了半个多时辰,你也累了,清茶一碗,先喝了吧。”

风翔云忙谢过,拿起玉茶碗,瞥了牧云天翊一眼。少年皇子笑眯眯的,朝他得意地使者眼色。风翔云感受到皇帝父子俩之间暖融的气氛,略略安心,闷头喝茶。

“听说你和翊儿一样,排行老三。”牧云显谈兴甚浓,微笑着注视他,“你家有几个兄弟?是否都在瀚州?”

风翔云体会到牧云天翊的苦心,便道:“禀陛下,我们三兄弟,我是最小的那个。两个哥哥牧马放羊,过得很是快活。”他用心体察皇帝的思绪波动,发觉对方的心思,全然在牧云天翊一人身上,顿时放心。

牧云显看着风翔云高挑的身材,温言道:“翊儿说你箭术不错,朕瞧你瘦弱了一点,既来了天启,就好好补养身体。等长壮实了,好好和他一起练箭,他日宫中演武,朕等你大展身手。”

他说的是风翔云,牧云天翊听出了个中期许之意,忙道:“我们明日起就在府里习武练箭,明光也会来。”牧云显笑道:“只怕你练武是假,在明光面前卖弄是真。”牧云天翊嘿嘿一笑,也不反驳。

幼时兄弟们笑话他有媳妇儿,往往父皇会大喝一句:“有什么可笑?你们也去找个穆如家的女儿看看!”激得众人没了词,何况明光十岁暂代大将军位,是穆如氏中最为尊贵之人,岂是寻常女子及得上的。牧云天翊感激父皇这句定心丸,熨贴在他的心结上,指腹为婚带来的唯一不快也渐渐消去。等年岁渐长,他最为庆幸的,便是母后为他选的这门亲事。

风翔云忙道:“三殿下在宛车箭术通神,这自幼骑射的功夫,望遍瀚州也不多见。”

牧云显哈哈大笑,眉宇间甚是自豪,“我牧云氏虽远离北陆,未尝有一日忘本!好孩子,你不必谦虚,宛车的比试,我听穆如横空说过,你才是一锤定音的猛将!”

他眼中燃着灼热的光,凝视风翔云的眼,“翊儿从小的伴当,如今已经考取功名,小小年纪就外放做官去了。他身边缺一个知冷暖的人,只不过,那是随从而已,朕尽可从侍卫里选人给他。”

牧云天翊一愣,父皇肃然的脸上,有一道光辉。他喉咙里卡住了,想说什么,却讲不出话来。

风翔云直视牧云显,神色凛然。

牧云显徐徐说道:“翊儿说,他与你一见如故。你们都是排行老三,或许,真是大有缘分。朕想请你,好生看顾翊儿,不是作为伴当,而是作为兄弟。”

牧云显似乎想到什么,嘲讽地一笑,“这世上,最孤单的是皇家子弟,身边只有忠心或贪心,却很难得到真心。你救助翊儿时,不知他根底,就能义无反顾,翊儿说,你也不想求任何官位职衔,这很好。朕会要求翊儿,以兄弟之礼待你,也请你看顾他的安危。”

风翔云点头,以少年皇子的兄弟而非臣子的口吻说道:“好,我不会让他有事。”

牧云显想起穆如横空的赞赏,“此非常子,实乃神将!”眼前的风翔云,丝毫没有战将的勇猛,可坦然自若的镇定,已让皇帝另眼相看。

就在此时,牧云显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空空的茶碗上,不由失笑道:“忘了你未用膳,先前撤下的吃食尚有不少,朕让他们传来。”风翔云飞快看了看牧云天翊,少年皇子忙道:“父皇这里有什么零食果子,赏了吃就完了,大家说一会闲话便好,传膳太过麻烦。”

牧云显点头,命人传了饼子、饽饽、奶皮、枣卷及各式爽口瓜果,风翔云无法在御前大嚼大吃,只挑了细小之物塞进嘴里。牧云显摇头道:“你吃得太少,才会如此纤瘦。翊儿,回去找太医替他调理,开些食补的方子。”

羽人的身形本就比人族瘦长,牧云天翊暗暗好笑,连声应了。风翔云却有些感动,怔怔地望了皇帝,想起“父慈子孝”这个词,微微鼻酸。牧云显只当吓着了他,笑道:“你莫怕,慢慢吃……也罢,在这里你吃不爽快。不拘着你们,翊儿,且先回去,放你们自在。”

牧云天翊笑道:“多谢父皇赐膳!”领了风翔云朝皇帝行礼,想了想又道,“父皇,今日早些安歇,政事虽忙,圣躬更为紧要。孩儿去了。”牧云显欣慰点头。

他携了羽人往外走,忽然止步,回首凝望牧云显。皇帝笑了笑,挥挥手。

这是风翔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皇帝说话。此后回想起这个片段,他才知道,冥冥中皇帝似有一种嘱托,把最疼爱的儿子,交付到他的手上。

这是一个父亲,奇异而敏锐的直觉。

天启怡静宫,黄昏的霞光打在金瓦上,穿梭的宫人如蝴蝶忙碌。

一个华服少年急急走在长廊中,侍奉皇后进食晚膳的宫女络绎经过他身边,慌不迭地行礼。少年径自掠过人流,到了宫门前脚步一顿,缓缓走了进去。

清淡的果蔬饭菜香气里,夹杂了一抹温润的合香气息,像一句薄薄的喟叹飘荡在廊柱间。

“给母后请安。”

黎皇后示意儿子坐下,大端二皇子牧云锦亮依言在下首择一处坐了,默默等待传膳完毕。

金银打造的餐盘陆续奉上,黎皇后挥了挥手,宫女们如潮水退下。牧云锦亮靠近黎皇后坐了,为母后倒了一杯浆汁,道:“乌里克的妹子就要到天启了,婚典完毕后,我要为他送行。一个女儿换回一个儿子,辉玛汗王真是好手笔。”

黎皇后神情淡然地嚼着一块鹿肉,很仔细地品味完了,方道:“只怕去了一只狼崽子,又来了一只。”顿了顿,喝下那杯浆汁,又道:“你整日与他混在一处,少不得要备一份礼。”

牧云锦亮像一只跃跃欲试的豹子,在桌上扫视两眼,挑了几口菜吃了,瞥见母后眼中的不悦之色,笑道:“他收我的财礼还不够多?宛车蛮子脑子简单,上上下下早被我打点完了。倒是那月映郡主听说是个美人,可惜呀……”

黎皇后漠然说道:“辉玛汗王是个枭雄,不可小瞧了他的手段,他把女儿送给你父皇,就是没看上你们兄弟——也好,没便宜了小三子。”她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然低了下去。

“三弟和乌里克是拜把子的兄弟,又怎么样呢?就算汗王肯把郡主嫁我,他们宛车人说翻脸就翻脸,我明白得很。”牧云锦亮眼中露出一丝闪烁的光芒,如此时宫城亮起的星星灯火,“早晚有一日,我要灭了瀚州这些妄自尊大的家伙们!”

黎皇后看了一眼儿子,无意打消儿子冲天的志向,微微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低叹道:“是娘不好,若那时能早些与穆如家……”

这是她一生的憾事。穆如家的女儿就是端朝的皇后,她应该深信这一点。可当时或许被皇后禹静氏的光辉所蒙蔽,她竟忘了要早早为儿子订下穆如家的亲事。穆如明光比儿子大一岁,她想,或许穆如家还会有别的女儿降生……就这样错过了机缘,直到禹静氏为牧云天翊指腹为婚,才知道要后悔。

更令她扼腕的是,宁州一线的频繁战事导致穆如家人才凋零,嫡系中最后竟仅剩穆如明光这丫头,顺理成章成为穆如家的家主——这是何等尊崇的地位,即使见了皇帝也无须跪拜。禹静氏虽然去了,如今的穆如明光却堪堪与她这个皇后匹敌,令牧云天翊在他父皇心中的位置牢不可撼。

她有些出神地望着儿子。眉目疏秀,好学不倦,文武双全,朝中上下谁不夸皇二子是人中龙凤?可她看不出皇帝有格外的偏爱,相反,对他勤勉做出的功绩仿佛视若无睹。为此,她迟迟没为儿子娶妻,只允他讨了一个侧妃,要他以国事为重。私心里,她想为儿子铺就一番坦途,起码要选一位背景深厚的女子。

月映郡主的出嫁,让她悚然一惊。草原诸部过去并不在她眼中,辉玛汗王这一举却提醒了她,该快些为儿子筹谋了。

“母后,我想去翠葆宫请安……”牧云锦亮心不在焉地道。

黎皇后捧起粥缓缓地喝,纵然是满桌玉粒金莼,能咽下去的也只浅浅一碗。这荣华富贵都是给别人看的。她含笑一指桌上的银麟鱼,“你吃点再走,我也看看他去。”

牧云锦亮有了劲头,捡可口的几片鱼吃了。他每日要操烦的事情太多,饮食总是有一顿没一顿,习惯了,就不在乎入口的是什么。

母子俩走在宫城的青石板上,宫女架了步辇在后面跟随。路不长,黎皇后乐得走走,她很久没和儿子这样并肩走过。如今的牧云锦亮比她高了,有时她觉得,并不是她在保护着儿子,这个身影已是她最大的倚靠。

“咦——”牧云锦亮轻唤了一声,看见翠葆宫外穆如家的仪仗和扈从。

黎皇后脚下不停,径直走进宫内。皇帝牧云显斜坐在金椅上逗弄一个粉嫩的男孩子,那是穆如明光七岁的弟弟穆如明灭,成年后会是穆如家的家主。穆如明光静静侍立在旁,犹如一片轻羽,洁白的丝衣在灯下缓缓流过光芒。

“儿子见过父皇。”牧云锦亮向皇帝请安,欠了欠身,“明光姐姐也来了。”几个兄弟都将穆如明光视作老三的媳妇,平素亲昵惯了,总偷偷喊声“弟妹”或者“嫂子”,唯独牧云锦亮,人前人后都尊称姐姐。

穆如明光谦和地还礼,又向皇后行礼,黎皇后点了点头。穆如明灭扑到牧云锦亮怀里叫嚷:“二哥哥!二哥哥!你答应我的虫子呢?”

牧云显哈哈大笑,朝黎皇后示意自便,饶有兴致地问儿子:“你许他什么好玩意?我这里哄他半日,他什么也没看上。”

牧云锦亮忙道:“回父皇,是越州河络做的铜片虫子,内里上了机关,放在地上会自行爬动。小孩子家就爱这个。”他扶住穆如明灭的胳膊,笑道,“等会儿我就差人送到天衡府去。”

穆如明灭不依,蹦跳着撒娇,穆如明光伸手牵他,“灭儿,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在,你要听话。”穆如明灭像是被绳索束缚住了,乖乖地没了声音,只不甘地拿眼瞅着牧云锦亮。

牧云锦亮给了孩子一个眼神,穆如明灭心满意足地站到了一边。

“越州……”牧云显沉吟。

牧云锦亮刚想开口,听到这句停了下来。黎皇后走到皇帝身边,难得有了笑容,“有小孩子来,你的精神也见好了。”

皇帝一笑,看了看穆如姐弟,和蔼地道:“嗯,你们看翊儿去吧,不用守着我。”

穆如明光拉了弟弟的手依言退下,穆如明灭不时回头看牧云锦亮,姐弟俩一静一动,走出翠葆宫。等他们去得远了,牧云锦亮方道:“父皇先前可是为了越州的刺客忧心?”

“刺客?”黎皇后一惊。

牧云显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微笑道:“宵小之徒罢了,莫叫你母亲担心。”牧云锦亮肃然敛容,俯首不语。

黎皇后略放了心,故意笑道:“你们父子俩一见面就聊国事。宛车郡主要到了,也不商量个迎接的法子。”她走上去,伸手为皇帝整理被穆如明灭弄乱的衣襟。

牧云显正当壮年,一袭轻袍缓带,眉宇间英姿雄发。他对即将入门的郡主似乎并不在意,顺了黎皇后的话,随口说道:“翊儿与宛车王子拜过兄弟,与郡主又是旧识,此事我已交由他辅助鸿胪寺及尚事司各典制官操办。”

牧云锦亮丝毫不显失望之情,恭谦请求道:“有三弟统领处置,再好不过。只是儿臣亦与乌里克交好,王子在婚典后即回,儿臣想与他多盘桓一阵。如果能有机会……”

“难得你有这份情谊,就准你兄弟一齐去照应,你比翊儿更懂朝中礼仪,凡事要多帮他才好。”牧云显道。

牧云锦亮大喜谢过,黎皇后含笑细细看皇帝的神色。

牧云显的眼神里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虑与决心。当时他们母子俩都未发觉,对皇帝而言,与远在瀚州的忧患相比,近在咫尺的杀机才是最大的威胁。

绍统三十五年春,宛车郡主月映入宫,封青妃。

册封妃嫔本无大典,但朝廷为安抚宛车及瀚州各部,且郡主入朝所定吉日恰在瀚州各部迎春的祭火节之际,因此东陆与北陆共襄盛典,特意把喜事办得热闹纷呈。

当夜天启内外夹道结彩,彩绸铺路,钟鼓齐鸣,郡主的翟舆自中泰城门缓缓驶入,满城百姓伏地拜迎。翟舆诸面贴金,顶上有十八只金翟衔了璎珞,一路叮咚脆鸣,又在轿围上绘了象征牧云氏的金火凤与宛车的黑狻猊,气势如吞山河。

郡主车驾沿玄鸟大道通入皇城,四野烟花射空,百官于金城宫、阿舞宫外跪拜,沿路花灯约有千对,红毡铺地直通宫城。此时司天监官大报吉时,翟舆继续向前,直至应天宫正殿武靖殿外降舆,朝中命妇陪同往迎,郡主向大殿宝座上的皇帝、皇后叩首行礼并谢恩。

皇族宗室、穆如家诸子侄及朝中贵胄在武靖殿外观礼。牧云锦亮与牧云天翊兄弟俩陪了月映郡主的哥哥乌里克站在阶下,小声地说着话。

“月映是瀚中最骄傲的郡主,你们的父皇有福。”

牧云锦亮笑道:“你和三弟本是兄弟,却又成了舅甥,我们也要叫你一声国舅爷。嘿嘿,这关系乱的……”

连日来他和乌里克越发亲睦,把王子的心病探得一清二楚。乌里克是汗王长子,可惜亲娘已逝没了靠山,幸好这个妹子结上了端朝皇室,此后他在宛车的地位将牢不可破。牧云锦亮有心延揽交好,乌里克平素眼高于顶,对牧云锦亮却心悦诚服,只觉二皇子慷慨仗义,是自己未来一大帮手。

“我朝向不禁长幼联姻,况且是亲上加亲,只是日后彼此称呼麻烦些。”牧云天翊答道。

“不然。”牧云锦亮又道,“王子和三弟是私交,郡主出嫁是国事。”

“两位都是我兄弟,可不用客气。”乌里克得意微笑。先前汗王告知要妹子嫁入大端,他尚不喜,如今做了这些皇子们的便宜舅舅,自觉面上有光,也就不那么厌恶与皇帝结亲。

想到婚典一结束,他就能结束难堪的质子生涯回到宛车,那时六个兄弟再没什么砝码与他争斗,成为真正的世子指日可待。月映这一番牺牲,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乌里克微有些感激地望了远处冉冉前行的妹子,目光里现出淡淡的温柔。

至于牧云天翊,因在宛车折过乌里克的面子,即使名义上是结拜兄弟,王子并不以为然。尤其值得警惕的是牧云天翊那个箭法超群的伴当,到了天启竟再也没见过。乌里克几次打探,牧云天翊笑而不答,牧云锦亮也以为那是穆如家的某位小将,不曾多问。

牧云天翊夹在两人中间正觉气闷,遥遥看向对面队列里的穆如明光,容姿艳慧,正与穆如家一班少年翘首远观宫门。凝看了好一阵,穆如明光似是发觉,瞥向他看了一眼。

牧云天翊呲牙一笑,穆如明光忍俊撇过头去。

捱到武靖殿受册典礼结束,新妇往鸾和宫居处恭候皇帝,此后便是青妃的身份了。牧云天翊和牧云锦亮也卸了重担,可自行前去酒筵庆贺。牧云天翊早不耐这些繁琐礼仪,见众命妇赶去鸾和宫恭喜,生怕穆如明光走脱,忙在人群中朝她招手。

牧云锦亮原想拉他一起陪乌里克庆祝,见状转了心思,由他独自厮混,搀了王子往另一边去了。穆如家的人皆知三皇子和明光的婚事就在不远,看两人亲昵无不欣慰,故意空出地方替两人遮去闲杂人等。

穆如明光大方走来招呼他:“你又要逃开应酬啦。”

“不缺我一个。”牧云天翊打量灯光辉映下的穆如明光,牵了她的手,唯恐她会飞去似的,“带你去个好地方。”

穆如明光一笑,对周围各叔伯兄弟欠了欠身,随他一齐去了。

她素来磊落,任由牧云天翊拉了她的手,穿过侍卫护军的层层屏幛,由一条宫中小道入了内朝宫城。

转眼到了牧云天翊幼时居住的昭阳宫天香阁。昭阳宫是大端皇后的寝宫,自禹静皇后去后一直无人居住,继后黎氏只能住在其后的怡静宫。

皇子已长成出宫,宫人还是旧时那些,每日伴了香木青灯洒扫度日。穆如明光先前常住昭阳宫西面的荣荫阁里,见景物如昔,也很是怀念。

“这里和过去一样香。”她沉迷地叹道。

天香阁由沉檀木建成,香气数里可闻,牧云天翊幼时并不喜欢,说这是女孩子家住的地方。及年岁稍长,略解风雅雍容为何物,又见穆如明光特别流连此地,也渐渐生了好感。

众宫人一见三皇子回来,欣喜非常。牧云天翊不想大张旗鼓,便叫众人自便,只当没有看见他们,宫人们只得依依去了。

转过一个弯,牧云天翊从一道宫门后搬出一架长梯,立在房檐下面。

“姐姐,和我上屋顶去看宫城如何?”

穆如明光噗哧一笑,心想横竖此殿没什么人,不会给长辈看见,点头允了。牧云天翊大喜,快手爬了上去,在檐边伸手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