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21269500000003

第3章 天命1

“好地方都叫夸父给占啦。”老人说完,恋恋地抚着白瓷盘,“殇州是个不毛之地……还是宁州老家好……”

风翔云突然有个古怪的念头,师父当年来到殇州,是为了让他应合所谓的天命之阵。他与牧云天翊的相逢,才是师父一直在等待与牵挂的事。

“师父想回宁州?”

老人眼神一黯,“罢了,吃不到的美味是最好的。你去叫那个姓云的孩子来,我们三人一起用膳。”

风翔云站了不动,老人又催了一声,他忍不住说道:“师父,你真的急着赶我走?”

老人沉默了半晌,“去吧,到你该飞翔的天空去。积云沟不是你一生的归宿。”

“我陪师父回宁州。”

老人的眼睛似被灼伤,痛苦地闭起来,摇头道:“不,你不能去宁州。”说完,意识到了什么,淡然地望了他微笑,“穆如铁骑终日与宁州交战,那里还不如殇州。”

风翔云探询地凝视老人,想到师父要他请那个小子一同吃饭,只觉头大如斗。他不敢违逆师父,闷闷不乐地走出洞去。

把牧云天翊拎回洞中,少年皇子锐利的目光审视着老人与木轮椅。老人和蔼地笑,示意他坐下。风翔云推他一把,“见到我师父也不行礼!快喊翼爷爷。”

“叫先生即可。”老人瞥了眼风翔云,他狡黠的笑稍纵即逝,扬了一张少年老成的脸。

“翼先生。”牧云天翊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

“坐,粗茶淡饭,怠慢了贵客。”

这不是随口的客套。牧云天翊心里微微漾起波纹,细细看了眼老人,缓缓坐在他身侧。

老人神色如常,递上木筷,“你从中州来?”

“是。”牧云天翊移开目光,故作欣喜地凝睇桌上的菜,“有腌肉吃,太好了!这几日吃的都是野菜,嘴里淡得没味,多谢翼先生。风兄弟也一起吃饭?不瞒翼先生,我来积云沟就是为了找他……不过……他不爱搭理我。”

“这么多话,不如割下舌头做火腿。”风翔云重重地放下碗,瞪了牧云天翊说。他与人相处并不主动热络,却也不是性格乖僻的人,奇怪的是对了这个小子,总没个好脾气。

“啊?”牧云天翊一愣,脸蓦地红了。

风翔云兀自笑起来,埋头吃着新摘的刺莓。他和老人是羽族,平时不吃熟食,看到老人特意准备了熟肉熟菜,对牧云天翊礼遇有加,实在憋气。

老人为牧云天翊夹菜,温言道:“他从小由我带大,管束不严,别和他一般见识。”

风翔云鼓起腮帮子,慢慢地吐出嘴里的刺莓叶,表达心中不满。

“我的命是他救的,无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生气。”牧云天翊含笑。

“哼,早知道你这么麻烦,就该让你淹死。”

牧云天翊叹了口气,放弃了和风翔云攀谈的念头,老老实实吃饭。风翔云甚是自得,咬东西格外大口出声,故意与他斗气。

饭后,牧云天翊恭谨地道:“翼先生特意招我来,必有用意,请先生指教。”

风翔云不安地看着师父,攥紧了手。怕老人一开言之后,覆水难收,他就如被丢弃的孩子,再不能留在老人身边。想到这里,他后悔没在几日前赶走这小子。

“既然你特意来寻翔儿,可以合盘托出你的身份了吧?”老人安详如一面镜,牧云天翊来不及虚饰想法,就在他的目光下折服,暗想,说出来也罢。

“师父是说,这人果然是个奸细?”风翔云说完,看见老人责备的目光,不得不正经地打量牧云天翊。他自幼修习的秘术,养成了细致观察的特性,可惜依然年少冲动,情感的偏见让他失却了惯有的冷静。

“你不是流人……出身官宦世家……练过武,是从小打下的根基……给我看你的手。”风翔云不由分说拉起他的手,细细看去,“这是硬弓留下的茧,这个疤是刀伤?你身上里有龙涎和灵莲的香气,寻常人买不起这些香料。你还戴了玉?我看看……”

风翔云伸手想拿他的玉,被牧云天翊一掌打掉,“这是我娘的遗物,你是我恩人,也不能乱碰。”

风翔云冷哼一声,撇过头对老人道:“师父,这小子来历古怪,不过单打独斗,绝不是我的对手。”

牧云天翊仰头,“若是殊死一战,我未必会输。”

风翔云一怔,看着少年眼中的坚毅,像极了和师父呛声时的自己。他扯出一个冷笑,大声道:“别的不说,你口口声声说来找我,却隐瞒真实身份,这不是小瞧人么!”

“我是大端皇三子牧云天翊。”少年皇子眼中晶芒闪烁,不无骄傲地说,不是为了皇子的身份,而是为了皇家的尊严。这里的人对朝廷的轻慢,他一一记在心上,此刻更不能示弱,叫风翔云看了笑话。

风翔云跳起来,拎住他的衣领,狠狠地道:“什么?你是朝廷的人!”

“翔儿放手!”老人喝道。

风翔云的脸上像刷了一层漆,面色难看地丢开牧云天翊,冷冷退开几步。他与流人接触多了,对端朝上下极为厌恶,想到竟救了一位皇子,连胃也不舒服起来。

“我随父皇出征黄花城,在军营被人劫持,途中迫不得已跳河,被风兄弟所救。我知道如果要回去,留在河西绝无希望,因此来这里寻他。”

牧云天翊说得轻描淡写,老人颔首道:“嗯,你想他带你飞回去寻你父皇?他已经战败,翔儿一个人很难带你搜寻到大军撤退的路线。”

牧云天翊沉吟半晌,试探道:“如果是带我回中州呢?”

“飞过天拓海峡?”

“是。”牧云天翊偷看风翔云。

回赠他的是一枚白眼,加一句“做梦!”风翔云远远抱臂站着,和他划清界限。

老人微笑,“带你飞海峡,那是儿戏。飞不飞得过去且不说……守岸的将士不明就里,万一刀箭伺候,你出了事,皇帝会杀了这些可怜人。”

牧云天翊汗颜道:“先生说得是。”

风翔云插嘴道:“师父,有我在,怎么可能飞不过去?他怎么会受伤?除非他回宫后,迁怒那些将士。”

“你不许多言!”老人轻呼,风翔云噤声不语,负气地撇头不看两人。

牧云天翊不知老人为何对自己青眼有加,犹疑间望见老人的笑容。老人眉眼皱纹在脸上流成了古奥的图案,他越看越放松,仿佛是在东华皇城里谛视祖先的画像,有种神妙的宁静环绕。少年人迷惑地望着,来殇州后第一次感到了踏实。

“大端的皇子,给你看样东西。”老人滚着轮椅到了墙边,伸手在土墙上按诡异的节奏拍打。墙体受了震荡,顺了奇特的纹理依次裂开,暗红、褐黄、青绿、黧黑,诸种颜色逐渐汇聚出一幅繁丽盛大的图画。风翔云惊讶地靠近,从不知生活多年的窑洞有机关,细看去,密密麻麻的小点毫无章法地排列,如上古神羽文打乱了组合,看久了会轻微晕眩。

他转首瞥了眼牧云天翊,少年皇子张口结舌,一双眸子深深凝聚,如置身浩瀚迷宫,陷入了笔画无穷尽的勾划中。

老人静静地挪开轮椅,巨幅图画慑人心魄地攥住两个少年的心。

“这是……”牧云天翊敏锐察觉是秘术造就了这般神迹。

“握住这个,你就明白。”老人往他手心塞入一枚鹅蛋大的磁石。掌中立即酥麻阵阵,牧云天翊不自觉地随之颤抖,脑中噼啪作响。再看那壁画,突然如张翼飞入了画中,身临其境地感受绵绵画意。

无数影像扑面而来。

牧云天翊微阖双眼,一时禁不住如潮水汹涌的画面。此时风翔云凝目细察,也依稀辨析出究竟,看到茫茫瀚州草原上,在冰天雪地中踽踽而行的一个老妪。她霜鬓枯颜,忽然回首一笑,风翔云打了个寒噤,从画境中脱身而出。

“师父,这是什么……”惊弓之鸟的声音。

老人沉默,悲怜又残忍地望着他,像是于悬崖绝地放开了牵拉的手,任由他坠落。

风翔云咬咬唇,再次聚目往画中看去。他摒除杂念,不理会师父让牧云天翊看画的用意,不理会师父骤然冷漠的神情,凭了十年来的修炼,他要靠自己找出真相。

牧云天翊先他一步踏入了画境深处。

手中的磁石是个法戒器,他在典籍中看过它的神奇之处。他的头脑耳目此刻灵净通明,什么生死兴废、乾坤明灭,灼灼热流蔓延过他的身体,牧云天翊睁大双眼,被浓烈的画意拖入其中。

绵密的雪花中,一个老妪抱着青色襁褓踉跄地奔跑,飞矢如雪,一箭箭射在她身后。箭光愈见稠密,像雪地里卷起的狂风,吹向老妪。没有一箭射中。每每离老妪仅有一尺,就有一道流星般的光芒闪过。追击者出手无功,骇然露出身形,那是十名劲装打扮的飞羽军士,他们惊惧地张望叫嚷,要黑暗中的敌人现身。

牧云天翊认出了翼先生,那时,他眼角已有皱纹,头发初初显白。他的羽翼大且宽,遮住了老妪远行的去向。军士们暴怒出手,翼先生轻轻拉动弓弦——

画面里,一幕幕宛若梦境,时光的脚步轻巧跳跃。牧云天翊看见老妪把婴儿递给翼先生,恋恋回首离去;看见翼先生奔逃千里,受尽飞羽军的追杀;看见他终被数箭射中,苟延残喘躲入了雪山……而后,牧云天翊目睹襁褓中的婴孩一点点长大,不羁又略带冷淡的笑容,正是孤傲的羽族少年。

一幅画,竟能看到风翔云十数年的人生。牧云天翊唏嘘不已,松开手把磁石放于桌上。老人像窑洞里高高的烛台,散发神秘的光晕,含笑望着他。牧云天翊想到藏匿于大帐后的智者,猜想老人的真实用意,忽然心如雪镜。

那是翼先生要将风翔云托付给他,才信任地告知多年旧事。

少年皇子心中感佩,忽地朝老人跪下。

“终我一生,不离不弃。”

老人满意地点头,“你懂了就好。”一拍墙壁,壁画颓然自毁,裂缝无规矩地扩大,碎泥粉尘跌落满地,仿佛它的出现,不过是一个幻觉。

“师父,我……”风翔云急呼,他稍稍看出了眉目,不想师父已然毁画。

“这是我让三皇子看的,与你无关。”

风翔云生生忍下,将拳头砸在窑洞墙壁上,落泥如雨,散尽满腔心事。

牧云天翊起身,恭立在侧,老人示意他坐下,将磁石塞回他手中,“涵璇是我修炼秘术时用的,如今用不着了,送给你罢。”他自从瘸腿后,改修寰化秘术,千方百计求得了这个宝贝。

牧云天翊捧了这块加持过的宝石,贴身收藏。

“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皇帝为什么要在冬天攻打夸父?”老人认真地看着牧云天翊。

“这一年来夸父不断挑衅瀚州守军,朝廷特意储备了大量粮草,就等偷袭黄花城,一举捣毁夸父的前哨。”牧云天翊想到最终功亏一篑,黯然叹息,把知悉的事情尽数交代,“近日朝廷探到消息,夸父王会从沿河城到黄花城,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父皇点了武威营三千重甲、豹韬卫七千轻骑与恩波营、常胜营两万步军,想打夸父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若能和穆如铁骑分头夹攻,也许就……”

老人微现讶然之色,点头道:“你可知为什么皇帝不和穆如家共袭殇州?”

“穆如铁骑正在攻打宁州,听说战事频频告捷,无暇分身。”牧云天翊蹙眉,不愿多想,“我有句话想问翼先生。”

“你可是想问,为何你父皇要两边开战?”

“是。”牧云天翊忧心忡忡。在出征前,他单想到战场杀敌就热血沸腾,不曾思虑更多。如今来到殇州,亲眼见了夸父的彪悍,听到大军的失利,反回头细想父皇的战略,不由一身冷汗。

“有时,为帝王将相者,得势胜于其他。此仗千里突袭,劳师动众,不过瀚州本在端朝的控制下,黄花城半年前又内乱过一场,有得胜的把握。难得有擒获夸父王的机会,稍纵即逝,皇帝想一统九州,就一定会抓住这个战机。”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敲着桌面,“运筹谋势,他没有错,反而抢了先机。何况,穆如家越是大捷,皇帝越要打这一仗。”

“是。父皇今次征调瀚北众部的十数只雷犀攻城,原想一击而胜。”牧云天翊隐隐看到了症结所在,他不愿再深思,只恨不能亲临战场,看明白到底父皇为什么会输。

“瀚北……皇帝有胆识,运气却差了点。”老人微笑着注目牧云天翊。

少年皇子感到睿智的老者似有隐瞒,却鼓不起勇气问,“我……我要回天启。”他猛地冒出这一句,揪紧了身上的衣袄。

“你赶快回去送死。你就是导致皇帝打败仗的罪人,早早地回天启,拿你的命祭旗再好不过。”风翔云静观冷笑,说出老人没说、而牧云天翊想听的话,“听羽哨回报,端朝大军有多股骑兵分批在荒原上游荡,结果遭遇了夸父。我本想不通理由,知道你是皇子,就明白了。你既然失踪,皇帝少不得派人搜寻,不惊动敌踪才怪。”

“你……你是说……父皇失利是为了我?”牧云天翊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脸色顿时煞白。他脑中光影飞转,想起无数与父皇相处的画面,决然地摇头,“不,父皇不会为我一个人,拿全军三万将士生命冒险,不会是他的主意!不会……”

“也许唆使将领寻你下落的人,就是想害你的人。”

“我该怎么办?”牧云天翊心中冰凉一片,真如这师徒俩所说,他是罪魁祸首,天启无论如何是暂时回不去了,又无法找到父皇和大军的下落,他该如何是好?

“留在北陆,看清这里的形势。朝廷那里,你不会无人襄助吧?”老人如此劝慰。

悲苦的情绪在心底蔓延,牧云天翊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冲动与脆弱,微一欠身,随即一口气跑出洞去,让冷风吹过冰凉的面颊。

父皇败了。

是为了他。

他有什么脸面再回去面对全军上下?

牧云天翊混乱地想,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除非……除非他能将功赎罪,为父皇立一大功。

他抬头望天,阴郁的天上不见阳光,唯有一团白茫茫的星辰,在东方天际的乌云中浑浊发光。那是象征沉毅的亘白星,也是牧云天翊出生时守候他的天命之星。注视那并不明亮的白光,心情起伏的他略略安定了,牧云家尚武的血性开始在胸前燃烧。

他仿佛看到了将来的路。北有二贼。这是父皇最为顾忌的两大难题,倘若他有法子突破其中一个,就是为端朝立下大功,何愁回不去天启?

空想容易,实行却难。且不说父皇新败于夸父之手,穆如家七万大军常年戍边,也不曾剿灭羽人的势力。他赤手空拳,如何能达成所愿?

他左思右想,不知风翔云几时到了身后。

“喂,和我师父说话,一声不吭跑出来,亏你出身皇家,算什么礼数?”

牧云天翊吸了吸鼻子,平静地回过头,“对不起,让翼先生久等,我这就回去。”

“等等。”风翔云拦住他,一脸鄙夷,“我不会跟你走,你不许在师父面前多嘴。”

牧云天翊心下萧索,摸摸鼻子,故意笑道:“这可难说。”

“你……好,你有种。你敢带我走,一出积云沟我就杀了你。”风翔云指了他说完,抢在他前面返回窑洞。

牧云天翊怔怔地苦笑。在殇州大地跋涉时,尚无全身无力之感,此刻竟像筋脉全断,走不动一步。

捱回洞内,他向老人告了罪,面容冷峻地沉默着。心神无处寄托,仿佛魂游八方,不愿囿于这逼仄的方寸地。整个人不停胡思乱想,又惶惶然无所用心,失魂落魄地坐在桌边,像是屋内多出的摆设。

风翔云小声道:“师父,他累了,我带他出去罢。”

老人用手止住他,捧出一卷图,平摊在牧云天翊眼前。羊皮卷上墨笔勾勒,山川河流历历分明,竟是九州已知疆域的详尽描绘,千金难得的宝物。

“大端最大的敌人,在内不在外。”老人一句话让牧云天翊打起精神。他在皇宫见过同样的舆图,非最高将帅不可得之。少年皇子顾不及细问,随老人手指的方向,听他指点江山。

“夸父、羽人固然是朝廷最忌惮的两大敌人,离中州最近的其实是瀚州蛮族。瀚北十三部身在苦寒之地,天高皇帝远,最不服大端管束,今次肯借调雷犀给朝廷,想是不愿正面闹僵。那里物资匮乏,巧匠缺铁打不出利箭,暂时可以撇开不虑,但几十年乃至百年后,倘若他们聚部南下,必成猛虎。”

牧云天翊凝视卷上数个黑点,陷入沉思。

“再看瀚中和瀚南的十八部,两百年前他们和牧云家一样,是纵横草原的男儿,可能成为草原甚至天下的王。如今却不得不安守一方荒土,不用说去看一眼东陆十里连舟的繁华胜景,就连想多要一块没人住的草皮,也要皇帝点头。这种屈人之下的牢笼日子,你以为他们能过多久?”

“他们过了两百年。”牧云天翊道。

“那是因为瀚州有穆如家。”老人看着他,“现在的穆如家,还能看住他们多久?”

牧云天翊悚然一惊。北有二贼,父皇不曾看到同族的危险,和武帝、襄帝一样,征服更多的土地成了朝廷最大的愿望。但瀚州蛮族确是随时会发动的狼群,若变生肘腋,他们将腹背受敌。父皇输不起,大端输不起。一旦瀚州蛮族南下,中州首当其冲会乱——局势竟真会如此危急?

“莫急,就算等你做了皇帝,瀚州这些蛮族部落也未必会打到中州去。”

“那翼先生是想……”牧云天翊糊涂了。

“我说过,为帝王将相者,有时得势胜于其他。你要去瀚州造势,如此而已。”老人胸有成竹地微笑,“瀚州诸部的野心可大可小,可被催化,也可被扼杀,一切全在你举手之间。”

牧云天翊忽然看到瀚州广阔的草原。火红色的火雷原,青黄色的朔方原,苍绿色的青茸原,灰白色的阴羽原,那是祖先的土地,驰骋的战场。烈烈火焰在心底燃烧。从小埋藏的燎原雄心,被老人的话激发,少年皇子发现了未来的无限可能。

时势造英雄,英雄也可以改变时势。

“请带上翔儿一起走……”

“师父!”风翔云不甘地叫道。

“殇州之外,有金色的天空,你应该去看看。”

窑洞外传来骚动声,风翔云敏感地一皱眉头,镇定的神情里,有了不情愿的难过。少年皇子尚无知无觉,他却听得清外面的字字句句,多年的情分,走出去就要生生隔断,无论如何都是一时不忍。

“师父,这小子的身份败露了……他们……”他暗想刚才在外的话,大概叫人听了去,见老人泰然处之,明白宿命如此,不可逆转。或许师父早知是这结局,不让他在积云沟留一步退路。他叹了口气,示意牧云天翊,“我们出去,有些话交代清楚了,再走。”

牧云天翊隐约明白,向老人躬身行了礼,缓缓退到洞口。

风翔云留恋地看了老人一眼,他没什么可带走,老人传了他一身本领,足够终生挥霍。

“师父,我会在东陆找到人,治好你的腿。秘术也好,医术也好,你等我回来。”说完,在地上飞快地磕了三个头,取了箭壶和舆图,大步赶上牧云天翊。

到了真正离去的那刻,他可以是冷漠决绝的雪,不留一点温度。老人温煦的眼中有闪闪亮光,望了他的背影,在轮椅中缓缓闭上了眼。

“翼氏欠风氏的,但愿已经还清……”

窑洞外除了风烈和积云沟的头领合鲁,围了老老少少几百号人,将不甚宽敞的地方堵得水泄不通。众人皆愤愤有色,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见两人出来便纷纷涌上。

“这人就是皇子?”

“什么狗屁皇子,打了再说!”

“臭小贼,混入积云沟想害人?”

拉拉扯扯的手,暴打在身的拳,牧云天翊成了牵线人偶,被四周的人群蹂躏。风翔云不知为什么看不下去,高喝一声:“住手!”众人素知他的厉害,不甘地放开了手。

“他不过是个孩子,流放你们害你们的,是他吗?迁怒于人,算什么好汉?”

头领合鲁原是瀚州蛮族出身,闻言嘿嘿冷笑,络腮胡讽刺地挂在脸上,不屑地抖动着。风烈最是嫉恨朝廷,又不喜风翔云,挺身向前,朗声道:“别说是皇子,任何一个官家子弟,都是积云沟的敌人。我们迁徙千里,在这种草木难生的地方苦苦求存,拜谁所赐?今次累死累活,一有风吹草低就要再次搬家,又拜谁所赐?”

风翔云不语,两百年的流放地,纵不是血海深仇,也绝做不了朋友。

合鲁这时说话了,“大伙决定将他好生看管,不许他踏出积云沟半步。”

“做人质?”明明很讨厌牧云天翊,风翔云听到这个决定,竟忿然不平。他知道少年皇子并不曾做错什么,此刻众人气势汹汹的嘴脸,反而激起他的义愤。

合鲁的络腮胡裂开一条缝,阴沉地道:“他日大军再来,他就是我们最好的城墙。”

“别做梦!”风翔云低喝一声,“让皇帝知道他在这里,才是积云沟的末路。出动几个高手,把他劫出去,然后放火烧了这里也罢、用铁蹄踏平这里也罢,再容易不过。”

合鲁没想到他如此直言,愠怒地道:“风翔云,你是有意要帮这小贼?”

“我不偏袒谁,但有人以强凌弱、以多欺少,就先过我这关。”

合鲁拂袖,对了风烈和众人道:“把他俩一起关起来。”

众人一拥而上,牧云天翊既愧疚又委屈,竭力神态自若,背脊挺得笔直。风翔云一把握紧他的手,大力得仿佛要拽出他的骨头,双脚旋即腾空,两人快如飞矢,插入天空。

风烈拉弓搭箭,风翔云瞬间打了个旋,一箭落空。牧云天翊悬了心,叫道:“小心!”原来已有三个羽人飞上天,箭矢当空平射,风翔云拖了牧云天翊无法拿箭,身形却煞是灵活,几下兜绕,避过了第一波攻击。

他的羽翼越张越大,恍如盛开的洁白花海,围观的人群叫嚷道:“鹤雪术!”一散而尽。风烈此时凝出了羽翼,见状滞了一滞,准头射偏,木箭自两人身边飞过。另三个羽人有默契地各守一方,风烈随即补上空缺,东南西北四角,围住两人。

“放下奸细,饶你不死!”风烈大声地喊。

风翔云一笑,嘴角的轻蔑随风飘散。在天空,鹤雪就是神。无论风起云落,懂得鹤雪术就可如流光飞舞,翱翔九天。他甚至无须用眼看,听声辨位,就能察觉四人的方位和举动。

数箭连发。飞翔中的四个羽人明白,他们不像风翔云,必须速战速决。各人拿出了看家本领,或连珠弹射、或星箭如阵,一时漫天箭雨,疾不可挡。牧云天翊也练过箭,看得清箭术的高低,如果对方不是敌人,早就高声叫好。他眼睁睁望了数箭往心口插来,竟是异样的神准。

身后被风翔云一扯,生死一线中,箭贴面而去。风翔云漫不经心地兜了一个圈,像是陪小孩子玩耍,姿态甚是惬意自如。

四周的羽人不由被激怒,包围圈渐渐缩小。

“火弩手就位!”积云沟里的喊声响彻云霄。牧云天翊忙俯视下瞰,一溜的弩手,除了人族就是河络,齐齐瞄准高处的风翔云。

合鲁看着天空,慢慢吐出几个字:“逼他们下来!”

“真是太绝情了……哼,不想陪你们玩啦!”风翔云在牧云天翊的头顶嘀咕了一句,倏地拔高数十丈,窜入了高空。

火弩手急忙发射,当空火光四溅,风烈带的羽人追兵险些被火箭误伤,手忙脚乱,哪里赶得及追上风翔云。他们在半空大骂,合鲁连忙喊停,烟消云散后,空中清清朗朗,不再有风翔云和牧云天翊的影子。

牧云天翊觉得风势陡然大了许多,迎面的风割得他吃痛,几乎要生生拽脱一身的皮。他无法开口,呼吸亦变得艰难,屏息熬了一阵,只觉穿云透雾,白蒙蒙陷入了云间深处。

过了一会,风翔云仿佛缓了一缓,牧云天翊赶紧撇过头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你能不能飞慢点?”

“刚甩掉追兵,不能太慢。”

“我们走了,翼先生怎么办?”牧云天翊忧心地大喊。

“我师父轮不着你操心,谁像你这般没出息,总要有人救?他有恩于合鲁,又是他的智囊军师,就算积云沟的人真想对付他,大不了飞走。”

牧云天翊放了心,摸了摸冰冻的脸颊,长长叹了口气。唉,在冬天高飞,简直是受刑。

天终于放晴了。

阳光照在身上不很暖和,心情却因此晴朗,风翔云把牧云天翊丢在断续河边,让他休整歇息。牧云天翊像看见了亲切的朋友,对着河水喃喃自语,说了半晌的话。风翔云远远走开了,一个人望了远处积云沟的方向,目光峻冷。

牧云天翊踌躇满志,能与风翔云一同上路,不再是形只影单,他有种解放了的喜悦。他抬头寻找亘白星,远远藏在东边的天上,旁边飘了几团白云,有时白云荡过来,就把星的容颜遮住了。他就在心里望着它,不时告诫自己,要沉静要勇毅,做一颗处变不惊的星。

积云沟的追兵很快赶上,风翔云的耳目极佳,对方尚在十里开外,已被他提前察觉,拉了牧云天翊上路。他带了一人,飞行速度与追兵相差不多,却胜在耳聪目明,往往借云势风向,巧妙在空中隐藏身形。有几次两人就躲在羽人头顶不远的云层里,避过了追踪。

飞飞停停,风翔云累了,就择一处地势复杂的山坡灌林,隐蔽其中歇脚。牧云天翊不愿一味躲藏,道:“把弓箭给我,我来对付。”风翔云摇头,没说什么,牧云天翊见他无意伤人,叹了口气。两人遂花了更多工夫周旋,直至夕阳西下,追兵劳而无功,往积云沟撤退。

甩脱追兵后,风翔云独自飞在天上,牧云天翊追着他的影子前行,看见他飞扬的轻羽若即若离,向了瀚州的方向游曳。少年皇子起初很不适应,继而想到了什么,噗哧一笑,乐呵呵在荒原上奔跑。

“你笑什么?”风翔云蓦地降落在他身侧。

牧云天翊惊异于他的耳力,看见他凝聚的光羽,忍不住伸手轻碰了碰。

“我想到打猎时,也是这样,带了一只鸟。”

“是鹰吧。”风翔云重重地说,退开一步,不习惯与他的接触。

“不,我喜欢带鹩哥,它爱和我说话。”牧云天翊哈哈大笑。

“玩物丧志。”风翔云一振羽翼,又往高处飞去了。

牧云天翊望了晚霞中羽人的身影,是胭红暗色里一抹清亮的白。

风翔云将成为他的翅膀,而他也会谨守对翼先生的诺言,终生视风翔云为兄弟手足,不离不弃。

“从这里上火雷原,有很多路要走。”风翔云很是头疼,出来得太匆忙,两人身无长物,别说金铢银毫,连小小的铜锱也没有一枚,简直是穷光蛋。牧云天翊却兴高采烈,有天天会飞的羽人相陪,这是在天启皇宫也不会遇到的妙事,要不是这一路倒霉事太多,他实在觉得这会是最难得的旅程,一生也不会再有。

两人步行几日后,到了殇州和瀚州的边界,除了偶尔远眺到夸父部落外,一路太平无事。殇东平原至火雷原,地势落差极大,时见单个雪峰与世隔绝地耸立,穷山恶水延绵不绝。风翔云展翅在天,不时飞下来等牧云天翊,苦了少年皇子,脚上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在漫无边际的荒原艰难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