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21269500000004

第4章 天命2

“喂,能不能找点水,快喝完了。”牧云天翊摇着空荡荡的皮口袋。

风翔云在空中打了个旋,很快飞回来,交给他满满一袋的水。

“你要去瀚州什么地方?”

“我……没想好。”牧云天翊大口喝了个痛快,抹干嘴,在风翔云不悦的注视下说道,“火雷原有塞迦、雷猎、宛车、山胡、铁昆诸部,阴羽原有宿墨、孤犁、芥毒,朔方原有巴尔卢旺、阿贵素海、戈雅羌、凉月诸部,大端不战之盟,划定了每个部落间的领域,论土地人口,各部不相上下。”

风翔云微笑,“地一样多,未必一样好。”

“是,先祖明白这个道理,故水草肥美之地,封地来得小些。”

风翔云皱眉失笑,“你祖宗想一碗水端平,恐怕没这么容易。咦,大端的端字,莫非就是这个意思。”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牧云天翊不理睬他,又道:“若论富庶,瀚南有七个部落远离宁、殇,又靠近东陆,沿海一带贸易尤为畅达,是瀚州最富有的部落。可惜富贵使人骄奢,练出的兵反无王者气象。”

“你是亲眼所见,还是听朝臣说的?”

牧云天翊脸面一红,这是他首次走出东陆,北陆种种,是平时刻意留心记下的。

风翔云见他不说话,呵呵笑道:“瀚南七部未必没练出好兵,离东陆一水之隔,眼望繁华,稍有进取之心,联兵南下也非不可能。换作我就示以骄兵,让朝廷松懈,等准备充足……哼哼。”

牧云天翊沉吟道:“你说,我该去哪个部落?”

“瀚中、瀚南,各取一部。”风翔云随口说,根本不当真。

“瀚中的宛车,瀚南的凉月,他们的两大汗王最为父王看重。今次长途奔袭,就是过海后走朔方原,得凉月部大力协助,再直上火雷原,借道山胡和雷猎两部。虽未知会宛车,就实力而言,瀚中他们可称王者。”

风翔云道:“凉月太远,又太归顺,不必再花费时日。我们直接去宛车。师父叫你造势,是用最短的辰光,为你返回天启营造时机,不是真让你摆平全瀚州五十余部——你以为凭你我赤手空拳,能有那个能耐么?”

牧云天翊沉思了片刻,点头道:“好,就去宛车。你知道怎么走?”他虽熟记地形走势,在这荒原实地上,依然一头雾水。

风翔云从怀中摸出舆图丢给他,“自己看。”

牧云天翊大喜,按图索骥划动手指,“唔,这样走如何?”

风翔云瞥了一眼,摇头道:“这一带山多地险,野兽群布,要绕路。”

牧云天翊隐现失望之色,换了一条路道:“这样呢?”

“多费时日,缺乏水源。”

“我知道了,走溟朦海,再沿虎踏河南下。可是又要往北,遇见夸父怎么办?”

风翔云大笑,“正好,我想替你雇个夸父。”

牧云天翊吓了一跳,“雇夸父?你说夸父?”

“殇州最多的就是夸父,没什么可奇怪。”

“可是……他们不是很凶残?”

风翔云讥笑道:“恐怕只有你们这些蛮子才这样想。不错,殇州、瀚州的边界,夸父和蛮族时常打个不停,可要说是夸父无理蛮横,蛮族也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一天到晚想剿灭夸父的,正是朝廷的大军。其实他们对我们流人不算坏,除了偶尔有些小冲突外,彼此也相安无事过了百十年。对我们而言,夸父比穆如铁骑、皇帝大军要率真多了。”

牧云天翊的脸微微发红,半晌才道:“那……你难道会说夸父的话?”

两人风餐露宿,又行了半日,终于再次临近夸父的群落。由于地处火雷原的边缘,夸父依山搭建了特有的“石棚”建筑,四周的壁石与顶端的盖石都以整块巨石切割加工,气势浩大,远望去如空中城堡。牧云天翊凝看良久,想到坚固著称的黄花城,感慨不已。

风翔云携了他飞上半山入口,围了兽皮衣的夸父守卫立即出现,长长的兽牙标枪锁定了两人。牧云天翊盯着巨人雄健的半裸身躯,青黛色的肌肉纠突,仿佛随时能开山裂石,蕴藏了骇人的力量。如果大军与夸父那一战,他在现场直面这样伟岸高大的巨人,真有勇气可以射出一箭又一箭,不会有逃跑的念头吗?

风翔云含笑靠近,在半空中咿啊说了两句,言语简短有力。守门的夸父现出惊奇的神情,放下了标枪,高声地呐喊了一声。风翔云徐徐降落,把牧云天翊放稳在地,笑吟吟地迎上夸父,又比划着说了一句,指指少年皇子。

石棚中陆续走出几个夸父,色彩斑斓的皮衣,缀满兽骨的装饰,其中一个咧嘴朝风翔云笑,呼哧呼哧说了几个字。牧云天翊听来完全是天书,风翔云手指天空,做了个弯弓射箭的姿势。夸父摇了摇头,好像不信他所说,风翔云忽地振翼上天,宛如神箭手最快的一支箭,夸父们惊叹连连。

这时牧云天翊被他丢在夸父群中,细小得如同一枚不起眼的狼牙。他悄移脚步,尽量离众夸父远一点,以免谁只顾抬头看天,不小心踩到他。风翔云飞得太高太快,一转眼就在天际失了踪影,牧云天翊越发觉得不妙。要是羽人小子一去不返,又不知他先前对夸父说了什么,万一惹恼对方,拿自己出气又如何?

牧云天翊忍不住脚底溜滑,又往外走远了几分。一个夸父忽然转头,如获至宝似的对他又叫又笑,他尴尬地停下,勉强一笑,那夸父连蹦带跳地朝他跑来,震得他心颤。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很想拔腿就跑,偏偏其他几个夸父也有冲过来的迹象,令他苦恼万分。

风翔云像尘埃落定时静静飘零的花朵,出现在牧云天翊眼前。少年皇子松了口气,拉了他道:“你究竟和他们做何交易,快告诉我。”

风翔云看他着急,越发憋了不肯说,拉出一个夸父,三言两语,似乎谈定了交易。

等他带了那个棕发的巨人上路,牧云天翊依稀弄明白了原委。他用十只蓝喙铁鹘的许诺雇来了夸父,这种耐寒的野鸟在殇州的天空飞得很高,夸父很难捕猎到,偏偏它的滋味极其鲜美,很为夸父们所迷恋。

夸父盘域大咧咧地走在崎岖起伏的荒原上,他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看人有点吃力,但不妨碍快速地赶路。风翔云原想雇一只六角牦牛做脚力,只是两人都无驯服牦牛的经验,如果雇夸父驯兽师,费用又太高。好在夸父的体力和脚程远胜娇生惯养的皇子,风翔云只须借助他赶到溟朦海即可。

盘域觉得走走路就能换得美食是个好主意,而且那个不难看的羽人还告诉他,如果他走得快,连雪鸦也可以打给他吃。交易成交后,他立即把羽人托付的小个子人族放在肩头,大踏步地往前走。

牧云天翊坐在巨人的肩头,最初有点心慌,觉得身子晃得厉害,比坐船还晕。摇荡惯了,他渐渐发现肩头看出去的风景很奇异,尽管天地和从前一样,眼界却更开阔了似的,心情开朗许多。他不由抬头望着高飞的风翔云,在天空上,能看见没有边界的远方吧?

“你下来坐坐?”当风翔云飞到他身边时,牧云天翊邀请说。

风翔云遂坐在另一边的肩上。两人隔了夸父的头颅说话,像邻居间隔墙眺望,煞是新奇有趣。

“你懂夸父的话?而且他们……看来不吃人。”

风翔云斜睨他一眼,“你不去打仗,真是谢天谢地。”

牧云天翊俊脸通红,嘀咕道:“说话真刻薄……谁跟你做朋友,才是可怜呐。”

两人互相看不顺,越过夸父的鼻梁瞪对方良久。天地空空,荒原无尽,巨人的脑袋滑稽地摇晃,令人心生荒谬之感。两人捧腹大笑,只觉对方和自己一样,自有迂腐固执的一面。

“唔,我是遵照师父的指示,不是真心服你。等你回到东陆,我们就分道扬镳。”

牧云天翊笑笑的,“没问题。什么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我就是送给你,你也不稀罕。可惜我大端国库里有很多秘宝,原想请你去瞧瞧……”

风翔云略略心痒,依然嘴硬道:“哼,天下的宝贝,我师父都说过,没啥要去见识。”

“这可说不定。像是鹤雪七术的修炼之法,你听过没?”牧云天翊灵机一动,信口开河,又道,“对了,你为什么会鹤雪术?难道翼先生是鹤雪团的人?不过,自从鹤雪翎失落后,听说鹤雪一直四分五裂。”他心头浮起一个遥远的名字,想了想,咽了下去。

“鹤雪七术是什么?”风翔云只当他后面的话在风中散落了,也不在意,抓了前一句好奇地打听,“难道除了师父教我的,还有其他不成?为什么我没听说过……”

他兀自奇怪,牧云天翊所知甚少,掰不下去,连忙打发他去空中巡视。风翔云即刻摆出懒得啰嗦的臭脸,“嗖”地上天,在高空悠悠盘旋。

前往最近的蛮族部落要穿越一个山中谷地,那里遍地雪松,陈年的松果烂在地上,几乎找不出下脚的路。盘域走得满不在乎,肩上搭着牧云天翊和风翔云,大步如飞。风翔云手持一根长枝,拨开迎面的林木。

褐绿色的密林里,积雪未消,银妆素裹,却不时有一抹生动的绿意在林间闪烁。往日灰蓝的天空,此刻也有着湛明鲜妍的颜色,牧云天翊如醉如痴,仿佛穿行到梦境云端,踏足无人到达的神秘国度,沉醉在眼前静谧辽远的景致中。

突然,密林深处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大地上下震动,牧云天翊一个前冲掉了下来,风翔云伸手一拉,轻轻把他放到地面。盘域露出惊恐之色,风翔云皱眉护在他身前,低低喊了一声:“糟糕!”

前方响起此起彼伏的暴躁吼叫,令人毛骨悚然,连绵不绝的踢踏声仿如擂鼓,要把人的心都震出来。牧云天翊寒毛直竖,颤声问:“这是什么?”他的话淹没在茫茫呼吼中,一股焦灼的气流在风中呼啸,仿佛一个巨人正摇摇坠坠地走近。

风翔云附耳叫道:“是发怒的六角牦牛群!”牧云天翊倒吸冷气,紧抓他的手,不知所措。盘域有几分害怕,更多的是好奇,反而小心迈步往雪松林深处走去。风翔云示意牧云天翊跟上去瞧瞧,牧云天翊苦了脸,心想你们一个块头大,一个又会飞,自然不怕。

三人悄然掩住身形,慢慢往谷地靠近。雪松坡下有一条河流,河对岸枯黄的草地上,黑色的六角牦牛如甲虫流泻,狂猛地踩踏大地。两帮六角牦牛正在对冲厮打,庞大的身躯不停冲锋,犄角扭在一处,鲜血飞溅。一旦有牦牛倒下,立即被踩得到处是伤,哀鸣不绝。

狂野无情的角斗,看得人忘却呼吸。

“居然有这么多六角牦牛!”风翔云望了这震撼场景,只觉无法展翅。

盘域是最冷静的一个,高大的身体像一堵墙,让牧云天翊稍觉安慰。他躲在夸父身后,目不转睛往下偷看。牦牛群似乎为了抢夺地盘争斗,又像是发情的公牛在展示疯狂的天性,厮打得毫无章法。血腥味弥散在谷地,不时有六角牦牛倒下,有的能勉强支撑身体起立,有的伤势严重就只能任由踩踏。

牧云天翊热血沸腾,牛角的一次次冲击、扭打、缠斗,让他看得既激动又紧张。

“怕了吧!”风翔云看到他脸上畏惧的神色,撇了撇嘴。

“怕!你说,弄一只回东陆怎么样?我们有没有这个本事?”牧云天翊看得眼馋,却知绝对不可能,若是真的运回中州,天启的青砖恐怕全要被踩裂。

“这里野生的六角牦牛,比夸父部落里的更难驯服。”风翔云皱眉,此间弄一只牦牛虽然免费,但野性难驯,只怕一脚就能踩死他们。

“要是父皇有支牦牛大军,杀上黄花城,就不怕夸父了!”牧云天翊此念一起,想要一只六角牦牛的心思越发强烈。他暗暗地想,“不用力敌,能不能智取?”

风翔云望着牧云天翊,这不是驯马,这是六角牦牛,殇州的王者。见他目不转睛凝视,也不打击他狂妄的想法,“这里有上百头牛,你一出现,就别想活命。”

“如果把它们都调走呢?受伤的那些,我们总可以对付。”

“弄一只伤牛,医好了再走?你拖得动?”

牧云天翊挠头,驯兽他的确一窍不通,可满地的六角牦牛就像一座移动的宝山,如果分毫不取,心下总是不舍。

盘域兴奋地挥舞着手,指着地上一头流血的牦牛,风翔云笑道:“你难道想吃牦牛肉?”盘域呀呀说了两句,风翔云奇道:“咦,你也想弄个坐骑?”对牧云天翊苦笑道,“他居然想治好它的伤,让这头牦牛带我们一起赶路,这样他也能歇歇。”

“谁说夸父笨?”牧云天翊笑了起来,“他和我想得一样,怎么样,我们一起动手吧?”

“明明是你们一样笨。”风翔云翻翻白眼,发起愁来。二对一,两个疯子想要捉牛,他是干脆飞上天看好戏呢?还是和他们一起发疯?

盘域看中的那只流血的六角牦牛,不甘倒下,几次站起来,又被撞倒,甚至一只左眼也在汩汩流血,形状可怖。它的年纪约莫三岁,刚刚成熟,斗不过这些壮年的牛,但胜在年轻气盛,有股执拗劲,不断地撑起沉重浴血的身躯。

牧云天翊注视着那只牛,其他牛失败几次也就认命,或者奄奄一息地躺着,或者自知不敌爬起来就跑远了,不像它,每次起身,都再度冲向敌群。它就像一个少年孤胆英雄,无尽苍茫路,一意独行,死亡也不能阻挡。

到后来,数不清有多少次,看到它冲过去,对方牛群就闪开一条路,然后两边夹击,把它残破的身躯戳得更加鲜血淋漓。牧云天翊简直要看哭了,盘域沉默下来,他看出这头牛的特别,没想到它会不断地厮杀受伤,再下去就算救了它,也不能再当坐骑。

“你救救它!”牧云天翊突然抓起风翔云的手,“我们放火好不好?逼走牛群,就能救它。”

“这里都是冻土,草皮很难着火。”风翔云沉吟。

如果他飞上天射箭,的确能惊走牛群,但只怕那要射上百支箭,伤了大量的牦牛才能见效。救一头牛,却伤了更多,他下不了这个手,也没那么多箭。

“不用烧地上的草,烧这些雪松!”牧云天翊急急地摇晃树枝,抖落积雪,又用匕首劈开树皮,露出里面的干木。风翔云取了火种,点了几次,都没点燃,牧云天翊急了,把衣服撕成几块布条,点燃了火,待火势渐大,立即丢在雪松上。

雪松上终于有了星星点点的火,慢慢烧进木心里,又再透出来,方有了缭绕的火舌,卷起了雪松的枝叶。牧云天翊马上换了另外一株,如法炮制,等第一株雪松熊熊燃烧时,已有七八株都有了火光。盘域抱了他疾退,躲到遥远的地方观望。风翔云飞上高空,从上面监视六角牦牛的动向。

生长在殇州的生物,对火并不敏感,火势初起时,汹涌的牛群几乎没有察觉。等大片雪松烧得红彤彤的,黑烟滚滚蔓延,半截火红半截妖黑,像巨大的异兽趴在半空。争斗的六角牦牛们惊恐地后退,风吹过,暖热的气流让它们焦躁。

火势越来越大,如异兽胀满了身躯,朝它们呼啸过去。

少数六角牦牛开始撤退,放弃了彼此间的撕咬,匆匆夺路而逃。这一走,其余观望的牛慢慢发觉不妙,惊心动魄的火光与浓烟让它们莫名胆寒,渐有了离开的意向。剩下的伤牛有的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往退路奔逃,也有的目露绝望,哀哀躺在地上。

没过多会儿,牛群远远离去,残余十来头牛,怎么也走不了。

牧云天翊手心都是汗,“这火会烧过河吗?”回头一看,风翔云不在,和盘域比划了几下,夸父摇头,指了指河水的宽度。牧云天翊稍稍放心,他只想吓走牛群,并不想伤生。

那条河水仿佛被寒风冻住,水流极慢,大火到它面前就失去了凶焰,凡是企图跨越河流的火,都被河水无声吞没。凶猛的火焰异兽在河流前驻足,一层朦胧的水雾飘了起来,混杂着黑烟泥尘。受伤的六角牦牛对火焰仍有天生的恐惧,剩下那些牛努力挪动身躯,让自己远离河岸,除了战死的三头和重伤的两头外,只有牧云天翊看中的那头牦牛无法逃走。

与它厮杀的敌人都消失了,它茫然地看着火焰,脱力倒地,再也站不起来。牧云天翊悲哀地望着它,仿佛看到在殇州亡命的自己,鼻子酸酸的。

风翔云盘旋飞下,淡淡地对他说:“好了,牛群走了,你还想救它吗?”

牧云天翊飞快地擦去眼眶的泪,昂头说:“救!拉我过河!”风翔云噗哧一笑,皱眉看了看盘域,他可没法带夸父过河。盘域咧开嘴,乐呵呵地走进河水里。两人吓了一跳,却见夸父只是打了个哆嗦,就满不在乎地大踏步前行,这才放下心来。

到处是凝固的鲜血,受伤的六角牦牛瞪大眼,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风翔云带了牧云天翊飞到对岸的一块大石上,远远地望着那头牛。

盘域从腰上解下一根长长的皮绳,走到六角牦牛前,牦牛通红的独眼狠狠盯着他,勉强站起,扑通又摔倒在地。它不服地抬起头,六只犄角挑衅地朝盘域刺去。盘域咧开嘴,巧妙地一闪,居然有几分轻盈,一只大手落在牦牛头上,拍了下去。他平素就是部落里喂牛的,熟知这些六角牦牛的性子,用力又狠又准。

那头牦牛很恼火,可惜动弹不得。盘域从地上拎起一把野草,用手一搓,抹在它的伤口上,牦牛疼痛地又顶起犄角。盘域避让开来,不断采集野草,搓烂了垛到牦牛身上,黑红色的血液渐渐不再流淌。

那头牦牛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独眼里流露出悲哀,把头沉在地上,蜷缩起受伤的身躯。察觉出盘域的好意后,它再也无法支撑,任由夸父摆弄。另外两头重伤的牦牛,比它伤势更重,在闭目等死。牧云天翊沉默地守在一边,热血已冷,唯有悲凉。他想到黄花城下那未曾亲眼目睹的战争,会比这惨烈百倍,整个人微微有些发抖。

守了牦牛大半天,天色暗了下来,对岸的火继续在烧,映红了整个黑夜。重伤的牛死了一头,另一头奄奄一息。牧云天翊望着生命的流逝与跳动的火焰,整个人沉浸在奇异的冥想中,风翔云和盘域都没有打扰他,照料好那头牛后,毫不犹豫地把死牛宰杀了,切好了牛肉烤着吃。

这就是弱者的命运。牧云天翊打了个寒噤,他绝不想有一天,这样任人宰割。

河岸边雪松林犹在火热地烧灼,大火烧了三天,三人就停留了三天,等待那只小牛伤势渐好。这期间牧云天翊很卖力,无论是弄吃食或是搭营地,该吃苦该干活都抢了去做,风翔云渐渐忘了他是个皇子,经常会吩咐他做事。

三天后,牧云天翊决定上路,那头六角牦牛虽然有伤,胜在皮糙肉厚,只要不流血就不碍事。它野性未驯,并不听话,盘域就下狠手,用一个钩子刺它。它吃过数十次眼前亏后,终于屈服在暴力下,对夸父的指令稍稍有了反应。如果是牧云天翊和风翔云想动它,它往往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一副懒得搭理的神态。

“这家伙,牛眼看人低!”牧云天翊乐呵呵的,这可是一头六角牦牛,骑在上面威风八面,至于它没想安分做坐骑,也不要紧,迟早会被驯服。

“就叫它独眼吧。”风翔云瞪了六角牦牛看,对这大家伙不服气。他振开双翼,似乎在展现羽人的骄傲,不屑地望着牧云天翊和盘域。

盘域舍不得坐上去,怕受伤的牦牛吃不消,他牵着牛脖子上套着的皮绳,引着牦牛慢慢离开这个地方。牧云天翊在后面追了几步,盘域回头看看他,把他放回自己的肩头。牧云天翊心上一暖,轻轻地说了句:“谢谢!”

他知道盘域听不懂,没关系,他瞥向天空,少年羽人已经漂亮地翱翔在青天上,身影说不出的帅气。

一个蛮族皇子,一个羽人少年,一个夸父脚力,一头独眼牦牛,缓缓进入了火雷原。就像从地狱踏到了天堂,冬日的高原仍是火样艳红,把殇州的寂寥撕了个粉碎,麝草淡淡的清香更是无孔不入,闻之神清气爽。一眼望不到边界的红色,就像传说中怪兽沸腾的鲜血,勾起勇士心底的激情。

前次见到这草原,牧云天翊尚与父皇、大军一起,少年骑马奔走千里早已不耐,全然顾不得眼前有何美景,只求快到黄花城攻城掠地。此时再见火雷原,牧云天翊方觉震撼与感动,他扶住六角牦牛的脊背,贪婪地嗅着麝草的芳香。

“有军队往这里来。”风翔云倏地下落,急切地道,“看上去有几千人。”他示意盘域引了六角牦牛往起伏的土坡后躲去,幸好高高低低的山丘坡岭上还有树木,可以藏匿身形。

盘域挪着大步,牧云天翊伸长脖子探看,问道:“打了什么旗号?”

“紫色大旗。”风翔云说话间,一面绣了火麒麟的锦面大旗从草原尽头烧了过来,竟比麝草更为鲜妍。

“是穆如家的旗帜!”牧云天翊惊喜地道,差点从夸父肩头跳将起来,想了想,反而缩起身子,躲得更严实了。

“也对,瀚州本就是穆如铁骑守卫的地方,”风翔云斜睨他一眼,奇道,“你不想见他们?”

牧云天翊惭愧摇头,“如今我比丧家犬好不了多少,见他们有何用?”

“你倒有自知之明。”风翔云笑道,对这皇家少年微微有了点好感。

大军风驰电挚闪过,夸父盘域露出兴奋的神色,骨碌碌转着黑色的眼珠。牧云天翊心下奇怪,穆如铁骑莫非是去接应殇州的大军?难道父皇还在附近?他几次想出去,跟上穆如铁骑,又强自忍下——像落水狗被人打捞起的日子,他不想再过一次。

等铁骑尘烟散尽,牧云天翊怅然若失地遥望,盘域不高兴地嚷嚷着什么。风翔云无奈,只得费劲心力,为盘域抓了两只蓝喙铁鹘和一只雪鸦,作为第一笔酬劳。三只鸟不够塞牙缝,羽人不得不把鹤雪术用在了狩猎上,由于旱獭和貂等美味正冬眠,飞遍方圆十数里,只打到几只觅食的野兔。

天色渐晚,盘域高高兴兴地看两人烤香了猎物,满意地吃了个饱。当星月满天时,盘域拉了六角牦牛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呼呼大睡。牧云天翊羡慕地看着他,“夸父真好,在这种恶劣的地方也能睡得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细皮嫩肉的,这阵子不也熬过来了?”

两人相处几日,风翔云芥蒂渐去,与他从夸父聊去,说了些殇州的风土人情。草丛里忽然响过咝咝的声音,轻微得犹如风吹草动,牧云天翊毫无知觉,大声地说话,试图驱散冬夜的严寒。

“夜寒蛇!”风翔云脸色铁青,拈出三支箭急射。蛇动如电,灰色的影子一闪而逝,簌簌不见。羽人的箭竟会落空,牧云天翊惊异地转头,望了异蛇消失的方向。

风翔云立起身,在草丛里小心搜寻,牧云天翊警觉地站到了篝火边张望。风声呜咽,躺在一边的盘域宛若无知无觉的岩石,两人不好意思叫醒他帮忙,互相看顾对方的身后。夜色里黑影幢幢,麝草如流水荡漾,那条阴险滑动的蛇迟迟不再现身。

就在两人以为它走远时,一双勾勾的绿眼浮起在草丛中,倏地到了风翔云脚边。眼见那蛇昂首而起,就要咬中风翔云,牧云天翊鬼使神差地踢出一脚挡在前面。

“啊!”少年皇子痛得尖叫一声,一个踉跄歪倒。

蛇身急掠,被一箭穿过,钉在地上。

“傻瓜,我故意诱它过来,你真多事。”风翔云没好气地说,看了眼他忍痛的样子,“你等着,我帮你找解药。”

牧云天翊见被救者一脸不耐烦,他舍身相救不曾博得一丝感动,小腿上被咬的伤口更痛了几分。好在毒性不大,他既不觉两眼昏花,也不曾浑身不适,唯一不适的就是伤口不时钻心地疼一下。

风翔云俯身拔了一大把麝草,又向远处走开,不知在找什么。牧云天翊叫唤了几声,惊醒了盘域,他坐起身,大手一捞,把蛇的尸首拎过来细看,笑嘻嘻挤出蛇胆,一股脑吞了下去。

“用阿遥草做引子,内外服用这草药就会好。”风翔云把一堆草在石头上砸烂,磨出汁水,涂在牧云天翊的小腿上,又把烂草往他嘴里塞。暗红里淌着几抹鲜绿,伤口格外恶心难看,入口的滋味也涩苦难咽。

“我好冷。”牧云天翊不停地打哆嗦,感觉两腿被埋在殇州的万年冰山里,阴冷的感觉由下往上窜,连心头都要冻住。草药难以下咽,对心理却大有安慰,他大口吞咽,盼着寒冷早些结束。

“你再忍忍,太阳出来就好了。夜寒蛇的毒液只在晚间发作,算你走运,离日出还有一个半对时。”

“有那么久?”牧云天翊颤抖双唇,“解药有什么用?”

“熬过今天就好,明天不会再复发。”

“你能不能打我一拳?我情愿晕过去,胜过置身冰窟。”

风翔云笑容可掬地道:“师父要我好好照顾你,怎能对你下手?”

寒冷突如其来,渗入了五脏六腑,牧云天翊伸手烤火,丝毫感受不到温暖。他凝视火光,跳动的焰火像毒蛇的信子,丝丝冰凉扫过心底。没过多久,他变得脸色青灰,嘴唇发紫,不得不缩在地上,徒劳地蜷曲着身体。篝火妖艳地燃烧,仿佛一个光明的幻境,里面有明丽的殿堂与温暖的熏笼,牧云天翊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

“再撑一会儿,快了。”风翔云除了安慰,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想跳进去……”牧云天翊凄苦地望着火堆,那里有致命的吸引。他颤抖着,喊出的声音如同结冻的冰凌,凝结在空气中。风翔云拉开他,看见少年皇子眼角的泪,听他哭着大叫:“我受不了!火,给我火!”挣扎要往火堆里去。

牧云天翊周身盘旋着乌金色的黑气,风翔云注视他的眸子,上面笼了一层薄雾似的霜气,黏住了睫毛,拉重了眼皮,他绝望的眼神也慢慢黯淡下去,整个人似乎冻成了冰棱。

风翔云叹息了一声,背后银光一闪,洁白的羽翼蓦地张起,莹亮的羽毛像巨大的茧,把牧云天翊轻轻包裹在内。他念动聱牙的咒语,让受冻的皇子以为身在天启的皇城,与最轻暖的锦被相拥。

牧云天翊神思恍惚,忘了身受酷寒,不再挣扎与渴望,他闭上眼,陷入了一片混沌。

羽人的神态难得那般从容,细长的眉目和婉地凝视沉沉睡去的蛮族少年,像慈爱的兄长照看顽皮的弟弟。盘域惊奇地看着,用夸父语说了一句话,那是“你很温柔”的意思。

风翔云明白,他和牧云天翊之间,也许正如这包围的羽翼,是无法分开的了。

一场生死难弃的宿命纠葛,才刚刚开始。

次日,阳光照在牧云天翊身上时,他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从沉睡中醒来,第一声仍是尖叫,记起了那种冰寒的恐惧。风翔云采集了一大捧野草,在石头上敲敲弄弄,见他醒了,扬手丢去一只皮水袋。

“这些都能吃?”牧云天翊摸了摸脑袋,不是做梦。

“云杉枝、殇柳、土蕨都能吃,就算是我们踏过的苔藓,也可以煮来果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