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天光云影:风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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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流落2

他举着火把往林子里走。他的要求不高,只需一块落满松针的避风凹地,走啊走啊,满目是冰霜结冻的地面,没有他能安歇的地方。牧云天翊不觉鼻子一酸,想起天启城中的温暖。即便在落雪后的冬日,屋里铺了厚厚的织金毛毯,鎏金熏笼燃着青炭,火无焰而光四射,映着椒泥涂成的四壁,心头有融融暖意。

如今他浑身僵冷,连个可依靠歇脚的地方也渺然不见,无限悲凉如影随形。他茫然地张望,罢了,随意找棵粗壮的树,能栖身便好。于是他擎着火把,接连砍了一堆柴火,将一株倒地的云杉搬作遮风的挡板,和相邻的树放置在一处。又用匕首将附近的地面清理干净,直到刮出光秃秃的土地,以免燃起的火烧着整个林子。忙完了这一切,他坐在前面的空地上,围绕在旁的两个火堆像无言的伙伴,默默地以温暖的火焰安慰着他。

艳艳的篝火驱走他心上的寒冷。他仿佛看见光影中父皇向他走来,扬起佩剑当空划过。那是军中男儿都识得的礼仪:一往无前,永不言败。

牧云天翊掏出水袋,喝了一口断续河的水。溜溜的风过,嘴里的冰水更冷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拿出牦牛肉干啃了起来。早知道就该趁天亮,打一只飞禽香喷喷烤来吃,他懊恼地想。又想起,这是他头回独自在野外过夜,若不是此次随军扎营,见识了在荒郊野岭如何生存,怕是头晚就要冻死在荒原上。

他不敢睡,不放心地又砍了些柴,怕闭眼睡着了,火熄了,人也就睡过去了。

倦意如披衣上身,一个迷糊,人昏昏地就混沌了。牧云天翊安详地睡着,陷在云杉的松针堆里,浑不知危险即将来临。他胸口的那块玉,受夜晚寒气一侵,复又散发出暖意,像一团包裹着的火焰熨贴主人的身体。

朦朦昽昽间周围喧哗起来,牧云天翊梦见和兄弟们策马驰过天启的玄鸟大道,满街杏花未褪、槐香飘拂,他扬鞭回头,问大哥牧云轩宇,“这是要去哪?”

“出城看灯去!”牧云轩宇一身新衣喜气洋洋。牧云天翊的心不觉也欢喜,一夹马腹,纵马赶到众兄弟之前。忽然,宏伟的中泰门缓缓关上,轰隆的响声惊起了马,牧云天翊被掀落在地,猛然张开眼。

他所在的云杉林外全是火光,密密麻麻如星闪耀,大地惊恐地震动,发出喑哑浑浊的声音。牧云天翊第一反应是扑灭篝火。他连忙打散木柴,用未燃的树枝挑开其它的,最后两根火势旺盛的松枝,毫不犹豫用仅剩的水悉数浇上。

在不知敌友的情况下,他绝不能被发现。

远处黑压压的身影在火光里走过,像群山移动,大地焦躁地叹息。牧云天翊看不真切,却知那些高大的影子绝非人族。难道是夸父?一惊之后,他像弹丸跳起,倏地飞身藏到了云杉丛中。

夸父的大队人马沿河向北方移动。他的心提到嗓子眼,这是要去对付端朝大军的敌人?可惜他身单力孤,如果身后有一众干将,他愿意突袭队尾,在黑暗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只能是空想。他像一只蚊蝇藏匿在幽黑的地方,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借助火光,他偷偷看清楚了,夸父大军的前面是数十只庞大的六角牦牛,如巨石滚动开路。赶路的大军不知有多少,他们一边走一边饮烈酒,有时倒给六角牦牛喝,牦牛喷出欢喜的吼声,令人心悸。夸父们古怪的交谈飘至他耳中,一句也听不懂。

那些夸父长得好高,牧云天翊觉得,他们抬脚就能踩死自己。当然他不会让对方得逞。他把弓箭匕首牢牢握住,万一行踪暴露,他要提前发动攻击。

火把蜿蜒如游龙。夸父不畏寒冷,火把用作照明而非驱寒,如此不惧露出形迹的行军,一定是知道了大端军队突袭的事。牧云天翊暗自忧急,他恨不能飞到营地知会父皇。但此时此刻,他不能轻举妄动,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当他看到晶莹天空里的上万颗闪亮星辰,如盘鞑天神和他的无数使者在遥遥俯瞰,他的心忽然安定了。他回忆老西卡画的地图,估算夸父的行程,约摸明晚能到他离开大军时的营地,那时父皇的先遣部队或已到黄花城下,只要赶在这些援军到达之前先发攻城,未必没有胜算。

这时,有个夸父转头向他所在的云杉林看过来,牧云天翊即刻避到杉木后不再凝望,怕对方瞧出端倪。隆隆的脚步声近了,松针簌簌,枝叶摩挲,木头被一脚踩断喀嚓数响。牧云天翊停了呼吸心跳,于窒息中想象巨人走进云杉林的一举一动。

对方发现他了?是刚才的火光吸引了夸父的注意,还是他不经意弄出了声音?

牧云天翊只觉汗流浃背,这是冰冷地带的大忌,粘在身上的湿衣很容易让人受寒冻伤。他竭力平静心情,不能出汗,也不能因恐惧而手足僵硬,慢慢地取出弓箭,一点点将弦拉满。

他数着夸父的脚步,已进入他出手必中的射程内。深吸一口气,这一箭若是射出,对方的皮厚还是他的箭利,即有分晓。可就算他能让这个夸父倒下,又该如何对付外边千百个夸父?牧云天翊握弓的手死死不放,像是抓紧了唯一的依靠,不多想绝望的问题。

事到临头,尽力而已。

牧云天翊笑了,想到黄花城外的父皇,也许,他比朝廷大军更早遇见了夸父。父皇若知道他能临危不乱,会不会有欣慰的笑容?他努力想着,分散内心对夸父的畏惧。这时他体会到了皇帝特意带三个皇子亲征的用意:在死亡与鲜血扑近的一刻,他们必须练就战场上岿然不动的一颗心。如此,才能看清瞬息万变中战局的关键,才能纵横沙场指挥若定。

他引弓向上,从黑暗中瞄准了夸父的眼睛。

起初,手微微发抖。后来,如雕像静止。

他想起父皇的话,“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睁眼看自己如何对敌,想来也是男子汉做的事。

仿佛一整夜那么漫长,又仿佛是轻眨睫毛的一瞬。那个夸父离他仅十步,弯腰拔起几株云杉,像人拔萝卜般轻易。牧云天翊跟随夸父的举动移着弓箭,眼中异彩闪动。如果把夸父看作普通的靶子,而非高不可攀的巨人,他就能心平气和地忘却敌我悬殊。

夸父伸长臂,把一堆云杉抱在怀里,转身返回长龙般的队伍中。牧云天翊一愣,难道对方并不曾发现他?

他沉着地等待,有冷汗划过脊梁。那夸父越走越远,随了大队笨拙而缓慢地前行。

几十几百个夸父走过后,大陆上忽然空了,牧云天翊衣衫尽湿,看火光越来越黯,最后在地平线上消失。他抬头望天,离日出还有段时候,浑身一个激灵,响亮地打出三声喷嚏。他一边哆嗦一边重新燃起火堆,把湿衣烤干,在温暖的火光中平静心情。

天空晦暗如梦。既然清醒了,索性继续赶路。他回望北方,暗自祷告上天父皇平安无恙,而后,向着茫茫的南方踏出了脚步。

走到天际发白时,天气骤然转差,阴沉的乌云弥散在空中。荒原越发像个巨大的坟墓,找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牧云天翊摸出弓箭,想射一只飞鸟,无奈走了很远,没看见其他的活物。

中午越正时分,他稍稍停下吃了点肉干,只觉身心俱疲,直想坐在地上不起。颓丧的念头仅一瞬,没过多会儿,他又像下山猛虎有了干劲气力,执著地向南方走去。

断续河像唯一的伙伴,跟随他的脚步流淌,又或者,是他追踪河水而去,聆听极静的天空下缓缓的水声,不知疲惫地行走。

如此走了三五日,从日出走到日中,再走到日落。有日天降暴雪,牧云天翊走不动路,嘴里含了那块退角,仓促地用雪垒了个冰洞藏身。如果大雪一直落下去,这小小冰洞大概会长埋地下,好在半个时辰后老天爷收了悲容,少年皇子得以重见天日。

雪后的路越发难走,鞋底磨穿了,他脱下一条裤子撕开,包在脚上缠紧双腿继续走。脚上长出水泡,他忍痛刺破,而后再不去想,幻想那双飞翔的翅膀就在前面,多走几步,就能看到风翔云的笑脸。

最后一日,当太阳即将沉入远方时,牧云天翊累得体力不支,一个不稳栽倒下去,在荒瘠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迷迷糊糊之间,他把极羽笛放在嘴角,歪歪斜斜地吹响了。好像听见了那清脆的笛声,又好像那只是一句幽然的轻叹,他闭紧双眼,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恢复时,有人在拍打他的脸,他又困又累,拒绝睁眼去面对。

“喂,喂,你没死吧?”那人大声地叫他。

“死”对牧云天翊来说太过敏感,他马上张大眼睛,示意活得很好。黑夜下,他看见了朦胧发光的洁白羽翼,心底涌起一阵暖流。

他对面是个高大俊朗的羽人,见他的精气神全回来了,绽开笑容说道:“咦,果然不像要死的样子。小兄弟,你要去哪里?”

“老西卡……风翔云,我要找风翔云。”牧云天翊喃喃地念着那两人的名字,抓住羽人的手,“你是积云沟的人吗?”

那人端详他手里的笛子,“是老西卡给你的极羽笛?”

“是。你认识他?我是不是快到积云沟了?”牧云天翊欣喜地站起身,勉强稳住身子。

“你是刚从河西那边走过来的?”

牧云天翊露出虚弱却坚强的笑,“正是。”

“这附近有我们的哨所,你先跟我回去,好好吃一顿,睡一觉。明早我带你飞过去。”那羽人眼中有一丝佩服之意,拍了拍牧云天翊的背,“还有力气走路么?”

牧云天翊随了这个叫风烈的羽人,来到一处简陋的树屋。殇州没有高大的树木,茫茫荒原上最多的是矮小的灌木林,因此,当他看到树丛中围出的树林小屋时,着实吃了一惊。这是个用数不清的短木搭建的树屋,编排得整齐紧密,更像一个舒适的大鸟巢。

风烈拉开草门,躬身进屋。牧云天翊好奇地打量,屋外青苔粘壁,屋内松针铺地,一张晒干的牦牛皮搭在地板上,盖着几块羊毛皮料子。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出光芒,让他心里暖和了起来。

“会喝酒吗?”风烈取出一盅酒,拔开木塞,辛烈的酒气有扑鼻的香。

牧云天翊馋得舔了舔干涩的唇,抢过来往嘴里倒了满满一大口,痛快地说道:“好酒!”

“断续河水酿的。”风烈把酒倒在木碗里,“你到河西有多久了?找风翔云干什么?”

“我……风翔云刚救过我。”

风烈闻言哈哈大笑,“你不会是步行几百里来谢他?”

“那又何尝不可?”牧云天翊洒然一笑,向风烈敬了一杯,“你刚刚也救了我,多谢。”

风烈点头赞叹,“唔,诚意可嘉。”

“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见到一群夸父路过?我几日前看到,往北方去了。”

风烈摇头,“夸父部落离得远。据我所知,偏东北百十里外有个部落,或许你见到是那里的夸父。出事了?”

牧云天翊默默推算,他这几日赶路太多,不知走了多远。这样想着,双脚疼痛,连忙拆开绷带看脚上的泡,血肉溃烂,惨不忍睹。风烈取了点伤药替他敷上,啧啧说道:“你这小子,忍耐力不错。早知你伤成这样,我就不让你走路了。夸父没对你怎么样吧?”

牧云天翊淡淡一笑,“我人小,躲起来谁也看不着。他们大概是去黄花城,听说夸父王近来在那里。”

风烈惊得站起,大声道:“你说什么?”

牧云天翊知道这是大端的军机,父皇之所以会兴起亲征的念头,有部分缘由正是因此。他不想两军开战伤了这些无辜的流人,特意在这里说出。风烈焦躁地在屋里走了两圈,道:“我得给他们传个信,唔,夸父走得慢,也许明天一早赶去也来得及。风翔云说过,端朝皇帝来了,夸父一定是冲着人族大军去的。”

“风翔云来过了?”

风烈没留意牧云天翊的话,自怨自艾地道:“最好今夜就去,可飞到积云沟……还是等明日。”牧云天翊暗想,看来羽人并非随时能凝出羽翼。

“风翔云和你一个姓,你们是兄弟?”

风烈回过神来,摇头道:“羽人姓风的很多,以前这是贵族的姓氏,现在,像我们这种流人也有姓风的。你可能觉得羽人都该在宁州,是不是?其实每年都有大批羽人不堪羽王暴虐逃出宁州,到澜州、中州、宛州和人族混居,现下的蛮族皇帝对外族还不错,只要肯归顺……”他嘲弄地一笑,撇了撇嘴,“不过混居多了,成了端朝的子民,一旦犯法犯错,就会被流放到这种破烂地方。我爹比较倒霉,无缘无故变成乱党,要在这里过下半辈子。我呀,连东陆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

“你有翅膀,不能飞过去看看?”

“就算勉强飞过天拓海峡,沿海的守军难道是瞎子。”风烈有点生气的样子,不知在抱怨还是自怨,忽然间出了神,“也许只有一个人能飞过去,又不被任何人发现。”

牧云天翊抑制住激动,“是风翔云?”

“他练过鹤雪术。”风烈说完突然沉默,想起来什么不开心的事似的,埋头喝酒。

“什么?他竟然懂鹤雪术?”牧云天翊瞥了风烈一眼,看他不想再说话,很乖巧地为他斟酒。

牧云天翊年纪小,不敢多喝。风烈喝到半酣,咕噜地说道:“谁让他有个好师父呢。鹤雪术谁不想学……我也是个至羽啊!”语气中有无限伤感,慢慢声音小下去,闭上眼不说话了。牧云天翊扶了他睡下,盖上羊皮。

屋外北风凛凛,树屋上的缝隙被苔藓和泥填严实了,抵挡住寒流。牧云天翊躺在一边,怀念皇子府里的温暖,安然睡着了。

宁正时分,积云沟,有雾。

天地朦胧一片,小山沟里飘动熙攘人声,稍稍驱散了寒冷。偶尔,传来不知什么兽类的吼叫,仿佛一丝冷风钻入脖子,又带来切切寒意。

山坡上一处草甸忽然被掀开,竟有个山洞,用枯草苫就了洞门。少年羽人风翔云站在洞口伸了个懒腰,回首对里面的人说道:“师父,今天又是阴天。”

“五日连阴。”一个苍凉低沉的声音从洞里传出,“不吉利啊。”

“您想出来透透气么?”

“你去沟口候着,他很快就要来了。”

风翔云狐疑,蹙眉道:“谁?”

“一个不速之客。”老人的语气听起来却有几分释然。

风翔云蓦地握住了拳,“好,我去对付他。”

“等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吗?”

风翔云的脸色骤变,用脚缓缓蹭着地,半晌方郑重地道:“莫非……说的是……那个人?”他努力分辨老人的表情,搜索心中答案,“是那个会影响我一生的……”

“不错,他是你一生中最大的贵人,也是令你痛不欲生的仇人。”老人顿了一顿道,“你会因他得到所有,也会因他失去所有。”

风翔云讶然。他从小听师父说过将来有一个人,与他生死相系,命运相牵。他听过很多回,也曾满怀期盼地等过,等这人就要来了,他却忽然害怕去面对。他怔在原地,回想起师父历次说起这事的严肃神情,犹豫地道:“如果我避开他,终生不见他又会如何?”

“那是你的宿命,不可逆转。”老人对少年的动摇无动于衷,兀自说道,“这是天机,师父不能泄露,你只能见机行事,错不得一步。”

“我听不懂。”风翔云退回洞里,靠近师父,老人藏在幽黑的深处,那样不可琢磨。

“天命之阵已经打开,万事按天道运行,你的路早就注定了。”

少年羽人听不得这样的话,倔强的眼直盯住师父,“如果我不想顺应天命呢?”

木轮声响,老人推动一辆河络打造的轮椅,露在了光影里,慈祥且悲悯地望了他一眼。

“你就会和我的下场一样。”他抚着一双瘸腿,淡淡地说道。

风翔云茫然,他头一回触碰到深深的恐惧,让他感到软弱。他扶着洞壁踌躇地站着,既隐隐好奇来的人会是谁,又想远远躲开,放弃与不幸的预言相逢。

“我这就出去杀了他,会怎么样?”

老人微笑,“你不会,他……也是一个好孩子。”

风翔云糊涂了,那人是个少年?没什么可怕,只管见一面,万一情势不对,用箭结果了就是。他打定了主意,露出笑容道:“好,我听师父的。”

老人洞悉地点头,“去吧。他想你做什么,你就听他的,教了你这些年,是时候放你高飞了。”

“师父!”风翔云忽想起老人说过,那个人到来时就是他出师时,不由惊惧不舍,“我……我还有很多本事没学……”

“该教你的,你都记下了,以你的天资,有了这些年的基础,自己练也是一样。”老人望着雾沉沉的天,慢慢说道,“殇州之外的天空,你不是一直很想去见识?你可以随了他去,飞过瀚州,飞过海峡,飞过中州……九州的天空都是你翱翔的地方。”

风翔云蓦地伤感,半跪在老人身边,难过地道:“师父,我什么都没准备好……”

这不过是个普通的清晨啊。他烦恼地想,为什么习惯了的一切好像马上要离他远去?师父想赶他走,把他丢到莫名的远方,又来了一个神秘人,要主宰他未来的命运。也许,是昨夜的梦仍未醒?

风翔云摇了摇头,听到老人断然的语声,“你怕了吗?这不是生离死别,谁说你将来不能回来看我?你想一辈子呆在殇州挨冻挨饿?”

风翔云默然。他是老人在瀚州和宁州边界拣到的孩子,老人说他有非凡的身世,叫他从小立志远大,不可荒废了日子,于是他跟随老人自幼练功,修习秘术。老人是羽族,腿瘸了后很少使用鹤雪术,总是骑马。风翔云七岁那年,老人教会他凝翼展翅,从此一个骑马一个飞翔,从瀚州游历到了殇州。不知为什么,老人选了这个流人的聚集地安顿下来。由于风翔云是羽人,又懂鹤雪永翔之术,前往几个流人区传递消息的任务渐渐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和老人相依为命十多年,此刻说分别就要分别,心里十分不情愿。偏偏老人又在敦促他走,风翔云冷哼一声,往洞外走去。

“我去沟口看那个混蛋到底是谁!”

大雾很快卷过来,把风翔云吞在口里。老人注视他离去,黯然地叹了口气。

“不要怨我……你的命,阵法已经推演出来,没有人能改变。将来,你看到天命之阵,就会明白。唉!”

沟口的雾像离人愁绪,浓得化不开。风翔云怒气冲冲地在那里候了没多久,听见人声靠近,仔细一听,是风烈和人说着话。他清楚师父说的人不可能是风烈,只能是另外来的那个人。他大踏步走近,定睛一看,有点眼熟。

这小子不过是他救起的落水狗,会是师父口中的天命之人?未免危言耸听。风翔云松了口气,暗想,如果真是很重要的人,他不会毫无感应。师父定是哪里弄错了。他早就见过这小子,命运没有任何改变。

风烈一见到他,立即迎上来,急切地道:“夸父王在黄花城,你知道么?”

风翔云一怔,“我只见到皇帝的大军,夸父……”

风烈把牧云天翊往他怀里一推,“他是来找你的,我要去通知合鲁,最好再挖点隧道,大伙藏得深些。外边也多布些陷阱,别让大军杀过来。”

风翔云退后几步,躲开牧云天翊,沉吟道:“你顺路去知会我师父一声,看他怎么说。”风烈走后,想到师父之前的话,风翔云满肚不顺,根本不理会牧云天翊,径自往积云沟内走去。

牧云天翊挺身挡在他面前,“我要多谢你!”

“免了。”风翔云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抬头望天,这鬼天气和他一样讨厌,“我忙得很,没空招呼你。那晚我是顺手,你我两不相欠,别挡我的路。”

“我……”牧云天翊咬着唇,他看得出少年羽人眼里的不屑。跋涉几百里来到这里,他要的不是对方的冷眼。

风翔云往前走了几步,想想又停下,“你既然来了,过来一起帮忙。接下来事情很多,这里怕是不能安宁了。”

牧云天翊冲口而出道:“端朝皇帝去对付黄花城的夸父王,和流人没有关系。”

风翔云驻足,冷冷地回答道:“对皇帝来说,流人生死都是牧云家的奴隶,大军自然不是对付我们的。只不过,我们谁也不想为皇帝卖命,不早早躲起来,难道等他打输了仗,再让我们去拼命?”

“谁说一定会输?”

“夸父是什么?他们是巨人、是高山!瀚州有蛮族几十个部落,能打下黄花城,早就打了。如今深宫里的皇帝出马,只怕比瀚州蛮子败得更快。”

牧云天翊不服气地道:“谁说?!大端精锐,除了穆如铁骑,还有牧云家的天子六军。”

风翔云怀疑地上下端详他,“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替朝廷说话。”

“我……我虽然是个流人,但也是大端子民,我不信出动重兵,打不赢那些夸父。”

“看来你是个东陆的公子哥,没见过雪原夸父的厉害。在殇州,羽族、人族都是过客,只有夸父是这里的主人。端朝皇帝想打夸父,可以,因为他不在乎会死多少将士。但我们不同,不想掺和,不想打仗,不想牺牲。”风翔云说得毫不客气。

牧云天翊讥笑道:“没想到我的救命恩人是个胆小鬼。夸父曾经去过中州,就是被我们人族给打回殇州的。原来羽人遇事只会逃跑……”

“你说什么?”风翔云一把拎起他,一双眸子像要吃人,“告诉你,我不怕夸父,积云沟和河西一带七个夸父部落的底细,都是我探明的。这里有三千多条性命,能安心住在这里,要多谢朝廷对我们的放弃和夸父的宽容。夸父是邻居不是敌人,但大端的朝廷是,他们是九州最贪心的恶狼。”

羽人少年松手一丢,牧云天翊双足重重触地,脚上伤口破裂,疼得一个趔趄摔倒。

少年皇子不服气地仰起脸,“既然这样痛恨朝廷,大家躲什么?等他们来了,一样可以迎头痛击。”

“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流人!”风翔云冷笑,“几十年前,牧云承则穷兵黩武,殇州这里五千多个流人被他征调去打瀚北叛乱的蛮族,下场是什么?只有十九人活着回来!迎头痛击,说得轻巧,手无寸铁的流人拿树枝抵抗?朝廷的重甲大军一来就是几千,不服管教的流人当场格杀。殇州的确很冷,可太平日子哪里都能养人——不顾惜子民的朝廷比这寒天冻地更能夺人性命。”

风翔云再没看他一眼,径自朝沟中走去,浓雾像吃人的流沙泥淖,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身影,留下一句话在牧云天翊耳畔飘荡。

“你想打仗想送死,自己去,不用跟着我。”

牧云天翊呆呆坐在冰凉的地上,想,他怎么把风翔云给气走了?流人对朝廷的成见竟如此之深,却怨不得他们。风翔云没说错,大军若是看到流人,会毫不犹豫将他们放在进攻的第一线,让夸父尽情地厮杀践踏,而后,重甲军将踩着他们的尸骨与夸父决战。

父皇……此刻大军该到黄花城了,有没有一举攻破那坚硬的城墙?夸父王率领的守军又会有多厉害?他暗恨无法亲临前线,亲历这一场惊人战事。

风翔云不喜欢牧云天翊,但还是为他安排了狭仄的窑洞居住。牧云天翊住下后,和居民们一起挖洞运土,和泥砌墙,灰头土脸地混迹于普通人中。积云沟的人见他年纪小,双脚又受了伤,并不让他真出苦力,匀几件事叫他东奔西走。他想找风翔云好好解释清楚,求羽人带自己离开,可风翔云为刺探军情终日不见人影,他只能等待良机,苦候远方的消息。

眼看众人的藏身地往沟内迁移了十多里,牧云天翊心下盘算,如此浩大的工程没个把月决难完工,越发忧心前线的战况。

清晨或傍晚时分,积云沟外数个哨所会有羽人飞回,告知方圆数百里内的动向。忙碌中的少年皇子隔一阵就抬头留意天空,盼能听到外界一星半点的讯息。

他到达积云沟后某日下午,灰色天空如龟裂的土地,从缝隙中泻下暗金光芒。牧云天翊不时远眺沟外,惦记着报讯羽人的到来。这时风翔云的身影不期而至,雪白的羽翼像粼粼水光闪耀,刺得他无法直视。

他连忙拦住羽人,一脸期待地说道:“你从哪里来?外面怎么样了?我……有事想和你说!”

“免了!我不想听你废话。”风翔云冷淡地挡在他面前,如对了闯入的敌人,语气毫不客气,“真不知道你来积云沟做甚!你说自己是流人……我瞧着不像。你那天虽狼狈,一身亵衣却是顶好的丝绸料子,要不是你在殇州这鬼地方,说你是官家出身也有人信。你不会是朝廷派来的探子吧?”

风翔云凑近了,利眼如鹰,狠狠地与他对视。

牧云天翊看见羽人眼里的湛蓝色,充满拒人千里的怀疑。他吸了口气,正想说话,忽听到尖利的哨声发疯似的不停响起。风翔云皱眉,知道这是大事发生的信号,撇下牧云天翊急急往天上飞去。

少年皇子奔了两步,赶不上羽人,望了他飞翔的身影颓然自语:“你连听我说话的耐心也没有?”他抬起一双手端详,才几日工夫,两手又黑又糙,归家的路漫漫无尽。

“朝廷大军不会来了!皇帝打败了!”蓦地,擂鼓般传来一声高喝,一个羽人飞掠过营地,语气里透着欢喜兴奋。牧云天翊恍被雷电击中,瞬间明白长声鸣响的哨音说的是这个讯息。

他呆呆立在风中,良久,膝盖骨一抖,无力地跪在地上。

风翔云听到消息,一心喜悦地去见师父。老人有疾,仍住原先的地方,不肯搬动。风翔云走到老人的居处门口,突然停下脚步,怔怔地想,师父莫不是料到迁徙是白忙一场,这才懒得搬家?

“是翔儿吗?”

“是,师父。”风翔云进洞,在曲折的弯洞里绕了几下,来到师父的静室。

流人们在积云沟经营多年,有些罪臣除了携家带口,也运来了少量的贵重物品,有时能和瀚州蛮族换得不错的货物,因而陈设布置不似河西部落那般寒酸。老人的面前有火雷原的烈酒、草原貂的皮毛、白腹熊的头骨,此刻,他正对了一只空空的白瓷盘叹气。

风翔云恭敬地等老人回头,道:“朝廷打输了这仗,余部已往瀚州撤退,积云沟看来可保无恙。”

“听说烧牦牛肉,放入敲裂的核桃,可以去膻味。”老人郑重其事地说道,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捧了盘子直勾勾地看,仿佛上面有美味佳肴。“味最美者,莫过于六角牦牛的舌头,比人掌更大,冬腌风干之后,胜过火腿……人族对饮食的讲究,真是匪夷所思,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味道……”

风翔云哭笑不得地望着师父,“师父,我们不必搬家啦!您听见没?”

老人摇头,“合鲁是个谨慎的人,新窑洞既已挖好,他一定会用。即便再有大军来,也不怕。我这把老骨头,终究还是要动一动。”

“积云沟的地形够复杂,就是沟外太过平坦,一览无余。当初为什么不选个更隐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