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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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中篇小说 红月亮(柳岸)(5)

红月挣开了他的怀抱,双手抚摸着哑巴那张完美的脸,这张脸从一生下来就属于她。她吻了上去,激情地不顾一切地吻上去。红月似乎失去了控制,她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头,嘴唇像蛇一样在他的脸上游走,渴望和他融为一体。

哑巴并没有回应她的吻,而是抬手抓住她的双手,把它们从他的后颈分开,然后放在他的胸前,盯着她轻缓地摇着头。

红月被他的举动惊住了。他怎么这样冷静?他是个男人,他应该回应她的吻,应该有比她更热烈的动作。难道真像金针说的,他是个阴阳人?

看到红月眼里的质疑,哑巴坚定地摇头,告诉红月,他是她哥,不能毁了她。

红月说,她爱他,要和他生活在一起,永远。

哑巴依旧摇头。红月看到他眼里的痛楚和泪水,看到他的无奈和决绝。这一切像骤至的雹子,把她的爱打得七零八落。

哑巴告诉她,下辈子一定会和她在一起,一刻都不分开。这辈子他们只能做兄妹。

不!红月不想等到下辈子,她一刻都不想等。她爱他,她要和他在一起,过他们自己的生活。如果梁庄容不下他们,他们就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根本不可能!因为哑巴的给养在梁庄,离开了梁庄,他就不能保护红月,就无能为力了。像地神之子安泰不能离开大地一样,哑巴离不开梁庄。

天色渐渐亮了,那一弯残月不知何时挂在东面的天空上。它显得那么纤细和瘦弱,仿佛静静地躲避着凡尘的喧嚣和骚扰。

哑巴轻轻地揽住红月,他没有办法安抚心爱的女孩儿。他只有劝她继续复读,考上大学,走出梁庄,这是他对红月全部爱的一个支点。红月渐渐安静了,她彻底明白了,他们只能这样相爱。哑巴催她回去,好好读书。她告诉他,抱紧她,亲她一下。

哑巴依言紧紧地抱着她,在她额头上轻吻。他真不想放开这天使般的女孩儿,他对她的情谊融化在肌肤里,如果他是一个健全的男人,他会把她捧在手里,供在心上,须臾都不离开。他知道,这都是痴心妄想,他这份爱是一颗没有芽胚的种子,更不用说开花结果了。可是,抱着她,他的心在颤抖,血液在沸腾,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是个男人,对她的渴望像轰然而起的大火,灼烧着他的身心。当他感到不可抑制时,惶恐地放开了她。是的,他必须放手。他可以为这个女孩儿不惜生命,决不能伤害她一丝一毫。

红月心里漫过巨大的温暖和欣慰。他爱她,一个正常男人的爱。她感到了这个男人的雄壮和惶恐。她会等他,用一辈子等他,等到他们的爱像熟透的果子一样自然落地,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就会完全融合。

红月的心已经很安宁了,她再也没有什么要和杨阳哥说了。一切烦扰,在他们的爱情面前都荡然无存了,“土豆”、涂主任、校长,都像纤尘一样轻飘。

八、残月

过了几个月,已经进入了冬天,“土豆”不断地来学校,送一些小礼物,说是来看看老同学,绝不逼她。“土豆”的父亲也来学校检查了几次工作,跟红月透出正在为她争取指标的信息,希望她和“土豆”的事尽快定下来。校长见面也问红月:啥时候喝喜酒?

红月陷入了烦恼之中,白天让她感到很绝望,很无助,很恐怖,很愧疚。只有晚上,她才能安静下来,因为晚上会有月亮,有月亮的时候就有杨阳哥。杨阳哥像一个硕大的容器,安放她迷乱的心。可是,杨阳哥却不能给她一个明朗的白天。

梁红光的岳父是肝癌晚期,他内弟打电话让他回来。正好他爹娘也想让他回来劝劝妹妹,把她的婚事定下来。岳父已经下了病危通知,梁红光回来后就和内弟在医院里轮流值班。有时候早早就走了,很晚才回来,他想等岳父的事儿过了,再商议妹妹的婚事。

那天梁红光的岳父出现了昏迷,他和他内弟都在医院。下半夜,老人家稍微稳定一些,他内弟就让他去休息。已经几天没有回家,他想趁空回去换换衣服。外边的月亮虽然很细,但是还是能透出亮色。梁红光借着微亮的月光急匆匆往家走,他不敢长时间离开医院,老人家也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他已经在医院守了这么多天了,不想让老人临走时留下遗憾。

梁红光快到村头时,看到前面有两个人影晃动,心里一惊。因为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赶集的人还都没起来,可能是小偷。于是他加快了脚步,悄声赶上。当他走近时,顿时像遭到雷劈一样,傻愣了。

当时,他想冲上去一刀劈了那人,可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于是,他放慢了脚步,等那两个人远去,他才进了家。

红光到家后并没有惊动妹妹,而是叫醒了父母。他父母似乎不太相信他的话,觉得不太可能。红光说,不信把红月叫来问问。

梁红月供认不讳,她说,那就是她和杨阳。她知道,到了她和家人“摊牌”的时候了,不管结果怎么样,她都要去争取。她说,她想了很长时间了,她要嫁给杨阳。

梁家父母似乎被这消息打傻了,好久没有吭声。梁红光咬牙切齿地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继而又说:你嫁给哑巴可以,那哑巴不仅是个哑巴,还是个瘫子。你愿意守着一个活死人过日子那是你的事儿。只要你再见一次哑巴,哑巴就成了瘫子,你自己看着办。

红月知道这就是结果,所以她才不敢跟家里人说。红月完全被击垮了。她知道哥哥爱她,他没有当场让哑巴变成瘫子,已经给她留足了面子。如果红月再见哑巴,哑巴肯定会有危险。红月不知道该怎么办。

红月木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梁红光和父母达成一致意见,抓紧和涂家协商婚事,以最快的速度把红月嫁掉。他们不敢想象,红月会和哑巴做出这等事儿来。最可恨的是哑巴,竟敢打梁红月的主意。梁红月在梁庄就是天上的月亮,而哑巴就是地上的土星儿。他能看得见红月,已经是他的幸运了,竟然还……

红月妈突然想起,前些时候,哑巴妈还说要让红月爹去给哑巴“要媳妇”,红月爹还买了一双新鞋等着哑巴妈来请,等了几天也没动静。过了几天,金针传出话来,说她表妹看不上哑巴,嫁到镇上去了。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事儿竟然跟红月有关。红月也真是,人家给她介绍的那些对象,都是干部、教师、医生什么的,最低也在镇上做生意。而她,竟然看上了本村的哑巴!

第二天,梁红光找到了校长,说他这次回来就是商量妹妹婚事的。他爹妈找人算了,红月的属相只有今年十一月和明年八月有“好”,请校长和涂主任商量一下,看订在啥时候。他们家不要彩礼,只一个条件,就是把红月转成公立老师。

校长正发愁呢,涂主任那边催得急,说眼下正是机会,如果红月有个态度,人家就开始跑她招教的事儿了,听了梁红光这么说,自然是欢天喜地。于是,答应这就去镇上,向涂主任汇报。梁红光说,红月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替她请几天假。

校长满口答应,说红月的课由他来上,让她好好休养,单等当新娘好了。校长很快就回话了,说涂主任希望越快越好,就订在这月的十六。

红月那几天一直由她妈陪着,说是陪着,不如说是看着,就连上厕所都跟着。等“土豆”家一切筹备妥当,梁红光才跟妹妹摊了牌。如果她不出嫁,哑巴可能完全残废,或者在梁庄消失,他就是坐牢,也不会让她和哑巴得逞,辱没先人。

面对家人的“爱和期望”,梁红月只能接受家里的安排,她无力抗争,也无法抗争,因为她只要抗争,杨阳哥就有危险。杨阳哥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规避危险,更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和她一起共渡难关,这一切只能她一个人扛着。她愿承担一切,决不让他受一丝伤害。她像一具灵魂出窍的尸体,任凭外面热热闹闹地为她筹备婚礼,麻木地把自己关在屋里。

“土豆”家以最短的时间,筹备了最奢华的婚礼。十一月十六,他们来了十辆轿车把红月拉走了。

十六日一大早,梁庄还像往常一样沉浸在蒙眬的睡意里,对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半点兴趣。哑巴也像往常一样,没有看到一丝异常。他一早就出了村,去县城为红月买复习资料。这一段时间他感觉红月情绪不太对劲儿,他想多给她买些资料,让她多学点儿,考所好大学。他想,晚上看月亮的时候把书给她,劝她好好复习。只要红月考上大学,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他就再也不用为她揪心了。

那天晚上,哑巴没有等到红月,却看到了红月亮。

十七日,哑巴妈再也不忍心看哑巴惊慌失措、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把红月出嫁的事儿和他说了。她说红月嫁给了教办室主任的儿子,人家俩人还是同学,红月结婚后就是公立老师了,这闺女就是命好啊。

哑巴一下子愣在那里,这消息太突然了。她怎么会突然出嫁呢?过去,红月班里哪个男生对她有意,哪个男生给她写信,她都会告诉他。这天大的事儿她怎么不告诉他?这里一定有蹊跷。如果红月喜欢她现在的丈夫,他会祝福她。他会亲自送她上婚车,因为他是她哥。按照当地的风俗,女孩子出嫁,由哥哥背上婚车。虽然背她上婚车的肯定是梁红光,但哑巴会用心背着她上车。

为什么他事先没有得到一丝消息?哑巴心里觉得压了块石头,出不匀气儿。她是他妹子,他希望她能有一个好归宿,嫁给一个她爱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是谁?他会对她好吗?除了“问”月亮,他还能“问”谁?

那天晚上,他决定一个人去祭月台。他想问问月亮,红月究竟怎么了?她过得好吗?

天空很暗,满天的星星好像也在瑟瑟缩缩地打颤。漫漫黑夜里,哑巴像一个冰冻的微生物,附着在祭月台上。他完全融入了黑夜,只有那双眼睛像星星一样发出幽光。月亮好像在考验着他的意志和毅力,迟迟不肯露脸。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有一辈子,那一线残月才从东方的天空悠然而出。那不是哑巴所期待的清新、明亮的月亮,它像一个蹒跚的老人,透出昏黄的光亮。那一丝光亮,不仅孱弱,而且暮气沉沉。哑巴看到那一线残月,心被疼痛撕扯着,他发出狼嗥一样的狂叫。许久,他停下来,痴痴地望着那一线残月,残月散淡漠然地飘悬着,丝毫不在意尘世间的芸芸众生。哑巴突然觉得自己不但哑而且笨,他只觉得红月有心事,却没有问红月究竟怎么了。如果他问了,红月肯定会说。

哑巴转念又想,也许红月高兴怕伤了他,也许怕他挂念,才没告诉他。傻妹妹,你嫁得好,哥高兴啊,哥再也不用为你担心了。母亲说得对,红月嫁给了涂家,才是她最好的归宿。于是,哑巴对着那弯残月拱手作揖,希望月亮保佑红月,让她过上幸福的日子。

哑巴想明白了,他心里疼是因为生出了妄想,妄想守住红月。红月大了,迟早要嫁人的,他不可能守她一辈子。他得把妄想从心里剔除,虽然很伤,很痛,他必须这样。他剔除了妄想,却不能剔除红月,红月已经长在他心里了。他想,他得去看看红月过得好不好,他确定她过得好,确定那个男人对她好,他才放心。

哑巴开始到镇上去,从东北角到西南角,挨家走寻,终于顺着大红喜字,找到了红月的家。

梁红月出嫁以后,“土豆”一家对她很好。婚礼后的两天,家里人来人往还处在喜庆之中,红月也被呼来唤去地应酬着。第三天回门儿,“土豆”已经备下了回门儿礼,红月突然说头晕,不能回门儿了。“土豆”一直处在新婚的喜悦中,并没有太在意红月的异常,以为她太累了,就让她在家休息,自己去饭店忙了。

“土豆”走后,红月疲惫地躺在床上,婚礼的喧嚣和热闹已经过去,几天来她一直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像一具僵尸,被荒芜控制着。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像这屋子一样重新装饰吗?

她望着屋里喜庆的摆设,无处不在的大红喜字,像梦魇一样压着她。不,她不能待在这屋里。她起身来到院子里,帮婆婆打理家务,刷锅洗碗。她洗好一只盘子,哑巴就出现在她面前,接过她手里的盘子。直到听到盘子破碎的声音,她才知道那是幻影。婆婆见她打碎了盘子,虽然惋惜,并没有怪罪她。

红月没有回门儿,梁红光来请她。她谎称头疼,不见哥哥。“土豆”隐隐约约感到红月一家人怪怪的。让他奇怪的是她哥的变化,几年不见,英俊的“国”字脸变成了圆乎乎的烧饼,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也小了许多,双眼皮变成了肿眼泡。他想,可能是吃胖的缘故。

面对这些情况,“土豆”也没有往深处想。因为红月在学校时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很单纯,有什么事儿不会瞒他。他只想红月刚来他家,有点不太适应,对她更加体贴。“土豆”对红月越好,红月心里越愧疚。她虽心如死水,但还是想做一个好媳妇,报答“土豆”一家对她的好。过门三天后,红月把家里该洗的东西都找出来洗洗,她不能让自己空闲下来,不然会疯掉的。

那天,红月正在往洗衣机里注水,突然看到一个身影从她家的门外闪过,她立刻放下手里的衣服,直奔门口,可门前的大路上空无一人。她出了院子,四处寻觅,都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等她回到院子里,洗衣机里的水已溢出,院子里到处都是水。她婆婆从屋里出来,问她怎么回事?

她说,没事,去一下厕所,忘了关水管了。

红月再也没有心思洗衣服了。是的,那个人肯定是杨阳哥,他是不放心才来看她的。他一个哑巴,要找到她家,得费多少周折啊?

红月每天都洗衣物,把家里里里外外的东西洗一遍,还不停地洗,就是想再一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可是,她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天,她听婆婆跟“土豆”说,好像有一个人在他们家附近转悠。“土豆”笑道,瞎说,没有人会打他们家主意,都知道他和派出所所长是同学。婆婆又说,他媳妇有洁癖,窗帘都洗五遍了。“土豆”说:随她吧。

红月知道,杨阳哥离她很近,这对他来说很危险。她无法得知他的信息,更无法传递她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