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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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中篇小说 红月亮(柳岸)(4)

哑巴点头同意,夸她懂事孝顺。他们达成一致,相偎在月光下,静静地再也没有任何的语言。幸福像熨斗一样,熨过大地,熨过庄稼,熨过周围的空气,熨过刷刷作响的树叶,熨过他们的心灵。被幸福熨过的这一切,都陶醉在温馨里,安享着天地的爱抚。

月亮悠悠西坠时,他们起身回家了。红月告诉哑巴,每月的十六,他都要陪她到祭月台看月亮,不管天塌地陷,都不能耽误。哑巴对月发誓,直到她考上大学。

第二天,哑巴妈让哑巴爹去筹备“看好”的礼品。哑巴拦住了爹娘,说,他不能结婚。哑巴妈知道儿子的心思,不想伤他,劝他爹先停停,等哑巴想通了再办。可金针表妹已经把“好”都定了,咋好再推啊?其实,那姑娘跟哑巴确实是再合适不过了。况且,这次是哑巴托金针说的,怎么能再说不同意?金针家在梁庄也是大门户,他们杨家也得罪不起啊。老人长跪观音像前,哑巴陪母亲跪着。可是,观音没能为这母子指点迷津。哑巴看到母亲用袖口搌泪,知道母亲为难,跟母亲“说”,姻缘都是佛祖定的。母亲说:咋对金针交代啊?哑巴“说”,他去找金针。

哑巴进了金针的院子,金针正收拾院子里的花生秧子,她把这些花生秧垛起来,空闲时间打成饲料喂猪,也可以喂羊。

哑巴帮着金针干完活,金针高兴地领他进了屋。告诉他,表妹过两天就来见他,给他织了一件毛衣送过来。看你媳妇多知道疼你啊!金针说着拿出毛巾掸了掸哑巴身上的草屑。

哑巴突然跪在金针面前,满含眼泪地望着金针。金针很惊愕,好好地怎么就跪下了?哑巴“告诉”金针,他对不起她,对不起她表妹。

金针满眼疑问,双手抓住哑巴的双肩,摇晃着说:咋回事儿啊?

哑巴的眼泪就滚了下来。他“说”,他不能娶她表妹。

金针松开了他,恼怒地说:为啥?不兴这样耍人啊!哑巴抓住金针的手,温热的眼泪滴在她的手上,平静着金针的愤怒。哑巴满眼哀求,“说”,他不能结婚,求她帮他。

金针看到哑巴心痛的样子,心里升起一种悲悯。老天爷太不公平了,让这孩子变成了哑巴,剥夺了很多该属于他的东西。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能记恨他。

金针把哑巴的头揽在怀里,流出了眼泪。她喜欢这个小伙子,如今已经喜欢得没有丝毫的暧昧了。他阳光俊朗,诚实善良,热心正派,除了失语失聪,一点都不残疾。正因为失语失聪,他多了忍耐和宽厚,难怪表妹喜欢他。姻缘都是天定的,也许他们真没缘分。

哑巴践行了他的诺言,推掉了金针表妹的婚事,每月的十六,他都陪红月看月亮。

六、凸月

满月像一根红线拴着两个年轻人的心,满月的清辉里,他们仍旧不语,静静相偎,感受着天地恩赐的祥和宁静,享受着彼此的存在和心中的爱。他们没有情人之间的热烈和暧昧,没有欲望的燃烧,没有更深的肢体接触,纯净得连周围的空气都不曾漂浮一粒纤土。

红月除了代课,其余的时间真的用于复习了。她想试试自己的成绩,为了哑巴对她的期盼,为了打发不见哑巴的时间,也为了自己十几年的苦读。

自从红月答应复读以后,他们的相见就变得很匆忙。往往是坐下一会儿,哑巴就催她回去复习。哑巴也明白红月渴望他有更热烈的表示,抱她一下,亲她一下。可是,他不能,真的不能。他是个男人,是她哥,他必须控制住自己,不能让她分心。

高三下半年红月的成绩突然下降,就是因为她听到哑巴订婚的消息。她原来并没有清楚地想过自己的感情,认为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哑巴就是她哥,永远都是这样。可是,突然传来了他订婚的消息,她一下子蒙了。他订婚了,就意味着他要属于另一个女人了,而她就要游离于他的生活之外了。这时,她才知道哑巴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她控制不住想这事儿,控制不住想他,上课走神儿,有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那时候,她心里真苦,真乱,真烦,同时她也确信,她爱他,而且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别人。她只能晕倒在考场里。年轻的爱情都那么疯狂,疯狂得不管不顾,无怨无悔。她的生活中如果没有杨阳哥,那日子就不是日子了。她就是想要和杨阳哥在一起的感觉,如果没有杨阳哥,她要前程干什么?人的一生,活的不过是一种感觉而已,酸甜苦辣,高低贵贱,都是自己为自己设定的。她并不在乎所谓的风光富贵、奢华都市,也不在乎上不上大学,她只想活在自己的感觉里。她当时并没有想太多,只想怎么才能不离开杨阳哥。

红月并不是有意欺骗家人,她只能用这种方式保卫她的爱情。她原想考上大学可以改变她和杨阳哥的人生,可是杨阳哥等不到她考上大学,即便能等到,也等不到她大学毕业,就是等到她大学毕业,他也不会离开梁庄。那么,只有她留在梁庄。

第二年高考临近的日子,哑巴比红月更焦虑,他卖掉自己心爱的羊,为红月买了健力宝、奶粉,还从镇上买来了雪糕化成水,他能想到的好吃的东西,都买来为红月高考冲刺。每天,他都要到观音像前跪拜,求观音菩萨保佑红月考上好大学。他只能做这些,再也帮不上别的。

考前的最后一个满月相会,哑巴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拿出来,交给了红月,要她一定花掉,保养好身体,别再在考场上出问题。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休息,别太熬夜。

这次考试,红月没让家里人去,她说家里人一去她反而压力更大。其实,她也不想让杨阳哥去,可她知道谁都拦不住他。果然,哑巴一大早就去了,还是像上次一样,远远地看着红月进了考场。

红月的背影消失在哑巴的视野里,他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双手合十,祈祷观音菩萨保佑红月,考出好成绩。

考试完,红月妈问她考得怎么样啊?

红月说考得不错。红月妈说,最好学医,将来当大夫。到了查分的时候,红月一家人都催促红月查分。红月只好去了学校,那时候还不能用电脑查分。红月从学校回来,说没有查到她名字,一家人急得不知所措,让红月找老师问问怎么回事儿?

红月踟蹰半天说,她好像忘了写名字了。一家人如遭雷击,顿时都傻了。梁红光得知情况,说是天意,她就不该上大学,赶紧找个婆家嫁了。

那是高考后的第一个满月,红月和哑巴又见面了。哑巴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没有问红月怎么回事儿。他们静静相偎在一起,哑巴眼里满是忧愁。他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劝红月复读,他更想象不出红月除了考学之外,还有什么出路。当然,还有就是能嫁一个好人家。可是,她窝在梁庄不可能嫁好,必须走出梁庄才行。这个女孩儿,他只能爱在骨子里,放在心里。他的生活盛不下她,他太卑微,太渺小了,佛祖只是要他保护她,没有要他和她生活在一起。不然,佛祖就不会把他生成这样子了。

哑巴叹了一口气,望着天上的月亮,心想,世上总有不如意的事儿,他愿意承担所有的不如意,只要能让红月考上大学。

红月说,她还要复读。

哑巴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不想点破。

假期里,红月偶尔翻翻课本,她说她还要复读,家里没人反对,也没人响应。梁红光说“人的命天注定”,她愿意怎么就怎么吧。她替人代课,也算有点事儿干,自己能养活自己,有空儿复习复习功课也行。

她父母最大的心思不是她能否考大学,而是找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梁庄还没有一个女孩儿考上大学,就红月成绩好些,上完了高中,已经是最高学历了。村里其他的女孩子都是初中小学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红月的爹娘不想让她出去打工,外面世界好是好,可世道变得快,跟戏法儿似的,一眨眼一变。很多女孩子出去就学坏了。他们是规矩人家,只想红月找个正经人家嫁出去。

开学后,正赶上普九,教师很紧张。红月课教得很好,全乡模拟考试中考了第一。校长很高兴,专门去教办室把红月的情况作了汇报。他想为红月争取一个民办教师的指标,适当的时候可以转正,现在村小学碰到一个好老师不容易。

红月的父亲梁照亮听了消息之后,提着礼品去校长家,希望他加大活动力度,替红月谋个出路。校长见到梁照亮,笑容可掬地让他进屋,说,我正要找你呢,你说的这事儿啊,说好办也好办,说不好办也不好办,就看你家闺女的造化了。梁照亮不知道什么意思,惶然说道:校长,有话您就明说了吧,俺是个大老粗,不懈话。

那就明说,我去镇里见过教办室涂主任了,人家对你闺女非常看重,都知道你家红月成绩好,人品也好,愿意帮忙。人家还有一层意思,让我给你捎个话,他有个儿子,跟你家红月年龄相当,也没考上大学,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想和你结为亲家。我觉得怪合适的,答应吃这个大鱼(说媒)。

梁照亮听了之后,满心欢喜,正发愁闺女的婚事呢,说媒的就来了。正经人家不说,闺女的前程也有了,一举两得。只是,他闺女看似温顺,其实是个有脾气儿的人,得征求她的意见。再说,婚姻这事儿,女方要拿捏点,才留有余地。于是,他说:谢谢校长了,这事儿我回去和红月说说,现在的年轻人跟咱们不一样,老的(父母)做不了主,他们同意才行。

梁照亮回去把这事儿一说,家里人都认为合适,电话里也给梁红光说了。梁红光坚决支持,说要拿出钱替妹妹办嫁妆。

梁红月却放了冷腔,说她还要复读,对象的事儿现在不想考虑。她妈劝道:搞对象不耽误考大学,先见见面,合适就谈,不合适就算了。红月坚持要到高考结束再说。

校长再次催促回话,红月妈去了校长家,说了情况,校长嘿嘿一笑说,这好办,你先回去,单等我的好消息吧。

那天,红月下课后,办公室里来了一个年轻人,说是教办室来送体育器材的。红月抬头一看,那年轻人说,梁红月,不认识了?

“土豆”?

这“土豆”就是先前追过红月的那男孩儿,时过境迁,老同学相见,再也没有过去的青涩与拘谨,聊得很愉快。“土豆”也没有考上大学,在父亲的资助下,开了一个“红督大酒店”。这“土豆”得知红月在村小学教书,央求父亲托校长做媒。校长不知就里,精心设计了邂逅场景。“土豆”一走,校长就问红月:红月,那个年轻人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啊?

教办室涂主任的公子,人家可是大老板,有钱。

红月说:校长,您怎么也羡慕起有钱人了,您不是说金钱是万恶之首吗?

是啊,不过人家靠劳动致富就不是万恶之首了。我说的万恶之首,是巧取豪夺,那钱还不是恶?哎,红月,咱别扯恁远了。这些话题以后再讨论,就说你对人家感觉怎么样?

红月说:校长,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事儿。我得复习,您不是说坚决支持我吗?

校长语重心长地说:我是说过这个话,这话看似矛盾,目的都是为你好。你看啊,要是跟他谈了对象,教师一转正,那不是啥都有了。现在好多大学生不见得能找到好工作。这多好的机遇啊,人家想找还没条件呢!

红月说:那也得等我明年考了再说。

红月回家后,家里人都在劝她,要她答应主任家的婚事。红月只坚持说复读,不想谈婚论嫁。过了一段时间,“土豆”又来了,送来了一些复习资料和一部BB机。他说:都是老同学,他支持她复读。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都惦记着她,如果她不反对,想和她交个朋友,绝对不耽误她复读,要是她愿意,他跟她一起复读。

红月婉拒,说暂不想考虑这事儿,等高考结束再说。“土豆”很执着地说,他等她,直到她嫁人。

晚上,红月心里很不安,久久不能入睡。不是“土豆”乱了她的心,而是自己乱了自己的心。“土豆”人不错,家庭也不错,常人看确实是门好亲事。可她不会和他恋爱、结婚。只是眼下她也不能太绝情,毕竟是同学,过去伤过他,还有他父亲是教办室主任,而她是代课老师。可是,拖过高考,怎么办?就算“土豆”放弃,她的家人、亲戚朋友、周围的人都不可能让她这样生活。他们会很热心地,不厌其烦地给她介绍对象,直到她嫁人为止。她周围所有人认为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儿,赶紧结婚生孩子才正常,不然肯定是出了毛病。村里人已经有了议论,有了猜测。她和哑巴即便能做到天衣无缝,也有露馅儿的那天,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和哑巴是一个没有解的方程,他们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就连满月的相会也许都不会太久。她陷入了可怕的深渊,同时她也把杨阳哥拖进了深渊。她不会离开杨阳哥,也不会离开梁庄,可是她左右不了这一切。

夜深了,红月辗转反侧,孤独无助像一盘石磨在她心里转着,碾轧着。她索性起了床,走到窗前。窗外的凸月,饱满得像一只盛满饭的碗。可是,它比起满月已经亏损了很多。这个月亮还会继续消损,直到最后消失。一月之后,它又会从无到有,逐渐丰满,至盈至圆,然后再消损,这就是月亮的轮回。人有轮回吗?杨阳哥说有,而且还是六道轮回。他要做善事,就是为了来生。他说,来生他就会说话了,就能和她在一起了。她不在乎来生,她只在乎今世,今世要做的事儿干吗要等来生?过去,她不敢想也不愿想未来。可是,有了这些事儿,这些人,她就不能不想了。

一夜未眠,红月并没有给自己找到出路。她心里很乱,想见杨阳哥,只有杨阳哥才能使她躁动的心安静下来。

她要把“土豆”求婚的事儿告诉杨阳哥,这事儿太大了,她心里盛不下。

七、下弦月

哑巴锄地回来,碰上红月,看到她一脸疲惫,“问”她怎么了?她告诉哑巴,今晚月亮出来的时候,在祭月台上见。

大概零点以后,哑巴去了红月家东边的大路口等红月。他没有直接去祭月台,因为是下半月,月亮出来得比较晚,天色很暗,他担心红月害怕。他知道,红月肯定有事,不然不会这时候约他出来。

红月从家里出来,看到哑巴在前面走着,心里踏实了许多。他们相继来到了祭月台。

月亮还没有升起,满天的星星密密匝匝,像一锅小米粥,发出了似有似无的光亮,大地很暗。红月把头靠在哑巴的肩头,心里生出了温暖和感动。有杨阳哥在,她心里已经安宁了。所有的烦恼和杂念都被杨阳哥过滤掉了。她突然觉得,世界为什么要有语言这种东西?真正的心灵相通是不需要语言的。语言是个矫情的东西,它传递的不一定是发自内心的思想。

红月拉起哑巴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哑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心里慌乱不已。他感到红月有重要的事儿告诉他,可他不想问。他期待着她主动告诉他,她不想说的,他绝对不会强迫她。

哑巴双手捧着红月的脸,那么安详、深情地注视着。慢慢地,红月眼里蓄满了泪水。虽然天光很弱,他们还是彼此能看清对方的脸。

红月看到哑巴眼里深藏的爱,心里博大的慈,灵魂修来的静。这双眼那么专注、包容、高贵,她付出一生的爱都不够,她要爱到来生,是佛祖让她来爱他的。真的,过去她从来不信佛祖,这一刻她信了。佛祖藏在世事的背后,经历了就信了。

眼泪掺着幸福和感动从红月眼眶里滚出来,哑巴轻轻地为她擦掉。红月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热流,一股欲望,她想得到他的爱抚,他的热吻。她觉得自己完全膨胀了,像一团腾然轻飘的云。她什么也不想说,只想附在他身上,哪怕是消散殆尽,都无所谓。真的,只和杨阳哥在一起这一刻,她便拥有了全世界。

红月拉着哑巴从台子上站起,扑进他怀里,哑巴轻轻地抚拍着她的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