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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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短篇小说 回乡曲(朱庆和)(1)

1

下午三点左右的样子,刘泉回到了家。母亲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父亲坐在屋门口看书。看到儿子回来父母都很高兴,但母亲又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又不逢年过节的?刘泉回答说,我请的探亲假,公司也不太忙,反正不休白不休。母亲又问,不会扣工资吧?刘泉说不会不会。

他问父亲怎么没去打牌啊。父亲自从退休以来几乎每天都要到街上去打牌。父亲“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继续看他的书。刘泉到了屋里,朝沙发上一躺就睡着了,朦朦胧胧中,他听见母亲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吃晚饭的时候,刘泉问母亲,下午你说哪个人死了?母亲说,徐俊德,就是那个铁头的爹嘛,在建筑队当小工,一个砖头砸下来,给砸死了,才出殡有一集吧。每次回来,母亲总是把村里发生的一些事给他讲一讲。母亲又回到那个老话题上来,她感到很不理解,说,三啊,真搞不懂你啦,你到底要挑个什么样的呢,外面世界那么大,就没适合你的?刘泉低着头吃饭,由她说。父亲也在旁边帮腔,你妈说得对,你看我们头发都白了。刘泉于是抬头看了看父亲,然后又看了看母亲。的确,他们的头发全白了,就刚才一会儿的工夫。

得知弟弟回家,刘源领着他的儿子小康来看他了。刘源让小康喊“叔叔”,坐在刘源身边的小康于是喊了一声“叔叔”,然后就一声不响了。刘泉问哥哥,空心砖厂的生意怎么样了?后者说,卖不动,四、五万块都在那边积压着呢。刘泉不再问,他把包里的糖块递给了侄子,说,小康你长这么高了,都快赶上我了吧,来,我们比比看。说着,刘泉让小康和他站到一起。小康把糖给了他爸,看来他已经不喜欢吃糖了。

刘源看了看说,小康还没你高。母亲在边上说,小康随他妈,长不矮的。刘泉摸着小康的头皮说,再朝上窜一点就比我高了,现在你也不喜欢说话了,文气多了,十几了你,上初二了吧?小康回答说,十五了,上初三。听得出来,小康的声音也开始变粗了。

2

吃过早饭,刘泉来到刘源的砖厂。砖厂建在村后面的公路边上,这样的厂子在那条路上就有十多家。划出二亩地,一个制砖机,把水泥、碎石子和黏合剂放到机器里一搅,模子打出来,淋水一星期就成型了,比烧制的红砖成本要低,只需要三、四个工人,属于那种“短、平、快”的小生意。

四个妇女正在机器前忙碌着,包括刘源的妻子。她们把外套都脱了,只穿着毛衣,边干活边说笑。刘泉上前跟她们打招呼,他认出来,其中一个是陈艳秋,他的小学同学。

刘泉在院子里四处走了走,小鸡和小鸭正在一个角落里觅食,绒毛将褪未褪的样子。刘泉不时地把砖掂一掂,觉得砖确实够多的。他远远地问,嫂子,我哥呢?刘源的妻子告诉他说,去松河运沙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刘泉又折回来,看她们打砖。

正说笑间,刘源开着拖拉机进了院子。刘泉帮着卸沙,边卸边问刘源,积压了这么多砖,你怎么还要打啊?我看去垒长城都够用了。刘源说,把剩下的水泥用完就算了。卸完沙,刘泉准备要走,他嫂子把他叫住了,说,你先别走,艳秋有点事跟你说。

陈艳秋说的是杜红军的事。杜红军是她丈夫。因为厂里发不出工资,他前些日子就到厂办公室闹,厂长叫车间主任把他拉回去,结果他就把车间主任给打了,他也是个愣头青,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人家要到法庭告他,还去找了法医鉴定,说是重伤,要是审了得判刑。

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一起说着这事。她们都对刘泉说,你城里同学多,也有分配到法院工作的吧,你去找找他们,一个系统的好说话,三拐两拐就跟镇上的法庭挂上钩了,红军跟你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这个忙你得帮,像咱们穷家小户的,从来不出家门,认识谁啊。刘泉对陈艳秋说,我想想看,我同学里好像有在法院工作的,我帮你问问……红军现在怎么还这么冲?陈艳秋说,他啊,他是狗改不了吃屎……下午我把材料给你看看,行吧?刘泉点点头,看着她那张晒得发黑的脸。

3

回到家,刘泉先打了个电话给高中时最好的同学,得知一个叫尹利明的同学在松河市金山区法院工作。刘泉要了他的电话,但又觉得有些问题。首先,金山区管不到这个小镇的法庭,还有就是,那个尹利明在中学时跟刘泉的关系非常一般。刘泉问电话那头,尹利明不会忘了我吧?电话那头说,怎么可能呢。

刘泉打通了尹利明的手机,后者说他现在不在松河,正在北京出差,两天后才回来。刘泉没说帮忙的事,只说等他回来去松河找他玩。尹利明连说,好好好。听声音很热情,没有一点生疏的样子。刘泉不禁想,同学毕竟是同学啊。

吃过午饭,刘泉看了一会儿电视,觉得很困,就到床上睡觉去了。他睡得很踏实,一缕缕槐花的香味进入到了他的梦中。如果不是母亲把他推醒,他还沉浸在那种淡淡的清香中。下了床,他看到陈艳秋正站在屋门口。他对她说了找同学的事,后者听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说,你跟你同学说的时候,就说是你家亲戚,这样他才肯帮忙吧。刘泉说,行,没问题。

陈艳秋把她写的材料递给刘泉看,主要是那件事情的经过。刘泉帮着把材料改动了几处,觉得不合适,就说,你得把经过说得详细一点。陈艳秋说,我水平低,话说不全,你帮我整一整吧。刘泉答应了下来。

她发觉旧得有些脏的衬衫袖露在了毛衣外面,趁刘泉不注意的时候塞了进去。临走前,陈艳秋塞给刘泉一百块钱,说,你去给你同学买点东西吧。刘泉说,不用不用,老同学一句话就行了,不需要这个。

4

走在田埂上,刘泉像一个真正的农民那样去看望田里的庄稼。每次回家,他总喜欢这样一个人到田间里走走。

麦苗长势不错,正等待着拔节,满眼的绿,绿得不能再绿了,比绿漆染得还要绿。

他渐渐地远离村庄,他回头看,小小的村庄被槐树、杨树环绕着,只露出屋顶、墙壁或檐角。更远处是残缺不全的山丘,水泥厂,和一团挥之不去的浑浊的空气。

他记得小时候,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他和陈艳秋还有几个小孩子一起挎着小篮去麦地里挖荠菜,荠菜很嫩。不管陈艳秋怎么教他,他总是辨不清荠菜的样子,结果他挖了一篮“婆婆薅”。这种野菜长得很像荠菜,但炒鸡蛋吃是不行的,因此他回到家里,母亲就把它们喂了兔子。

刘泉从小没干过多少农活,父亲教书,母亲和哥姐在田里忙个不歇。后来,他和姐姐都考上了学,田地里就只剩下了母亲和哥哥的身影了。父亲教完书从不去田里帮忙,因此母亲总是埋怨他说他懒得抽筋。父亲就反驳母亲说,我懒?我要是不教书,你们凭什么吃香的喝辣的,还说我懒。其实干活实在是辛苦,这一点谁都知道。但是现在,刘泉多想成为一个农民。娶陈艳秋或像她一样的女人当老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傍晚时喝上二两白酒解乏,老婆孩子就在眼皮底下。当然这也只是幻想而已,真正的农民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看见田里劳作的人就躲着他们走,他不想跟他们打招呼。他穿过了一条小桥,来到了村东面的墓地。桥下的不多的水并不清澈,呈乳白色,但岸边的青草却绿绿的。墓地已被人承包,因此除了地面上鼓起的一座座坟包,其间还种植了桃树和麦苗。在水泥桥上,刘泉看到了村里的张傻子,后者还那么肮脏邋遢,但他的面容却依然那个样子,岁月根本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于是刘泉坐到了他身边。

5

去镇上买东西时,刘泉碰到了杜红军,后者正在商场前的一个球桌前打台球。杜红军把球杆一放,站到一边跟刘泉说话。刘泉看到他的左眼角还结着痂。

刘泉问他,你不去上班了?杜红军说,不去了,早就不去了。说着,递给刘泉一支“大鸡”。刘泉把他找同学帮忙打官司的事给杜红军说了,后者却说,我知道了,无所谓的,你还是不要找了,他妈逼的我也没怎么碰他,他就说是重伤。刘泉说,你不要无所谓,你不要以为你占理就行了,现在什么事都讲个法,打起官司来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杜红军说,谢谢你的好意,这是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你还是不要去找你那个什么屌同学了。刘泉还要说,杜红军拦住他的嘴巴说,行了行了,聊点别的吧,你工作怎么样,结婚了吧?刘泉就说,在外面混吧,混一天是一天。他心里想,杜红军是拉不下面子才不肯让他帮忙的。杜红军说,在哪儿工作都不容易,这个我知道的,不过先把家安下来,这样比较好,你说是吧?刘泉点点头。

他们闷了一阵,只是在抽烟,刘泉四处看看。显然他们之间是陌生了。

杜红军问,你那个事怎么解决?刘泉知道他指的是性欲怎么解决,就说,有个女朋友,但还没打算结婚。杜红军笑了笑说,我说嘛,不然还不憋死了,你看你老爹退休了都还骚烘烘的。刘泉眼睛一亮,问,怎么回事,你说我爸怎么回事?杜红军反问道,你不知道?刘泉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