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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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短篇小说 蹲下时看到了什么(东西)(2)

晚十点,村子里安静下来,就连鲜花家的狗也匍匐了。张五因为吃得太多而胃胀,于是蹲上了猪圈。虽然空气没有早上清新,视线也被黑夜限制,但毕竟面前没有遮挡,姿势没变,声波没变,风力没变,因此他能适应。为了这一可行性方案,他不仅用身体奖励了老婆,还在奖励之后兴奋得失眠。大约到了5点钟他才入睡。然而,快6点时生物钟把他叫醒。尽管昨晚已经排空,但他还有蹲坑的强烈愿望,似乎不从床上弹起来就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他飞快地起床,像白领上班打卡那样准时蹲上猪圈。一蹲下,他的心立刻就踏实。原来习惯如此强大,哪怕是做做样子也有安神补脑的功效。忽然,他听到了马蹄声。两名挎枪的士兵首先从屋角拐过来,后面跟着一列驮队。马背上驮着奇形怪状的金属外壳。每走过一匹驮马,那些奇形怪状的金属就蹭一次墙角。墙角上的泥块掉得越来越多。再这么蹭下去厢房就要垮塌了,张五忍不住喊小心小心。赶马人小心地护住墙角,但由于拐角处路太窄而金属壳又过于张牙舞爪,墙角又被狠狠地蹭掉几大块。张五感觉厢房摇晃了一下,问赶马人你们得帮我修复墙壁吧?赶马人指了指身后。张五看见乡书记、乡长和几个军人雄赳赳地拐过来,羞愧得赶紧埋下脑袋。书记说老乡你早。张五说书记早。书记看着伤痕累累的墙角,说你要不要乡里派人来帮你修复?张五说不敢。书记说这墙壁快支撑不住了,你得推倒重建,否则哪天砸伤路人就算本乡的一个事故。张五说好的,问书记马背上驮的是什么?书记说你没看电视吗?昨晚西昌发射了一颗卫星,马驮的都是卫星甩下来的外壳。张五啊了一声,说原来是高科技,怪不得这么早。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过去。张五的老婆从门里跑出来,说张五呀张五,你竟敢光着屁股跟领导说话,你把张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都丢尽了。张五说领导只叫我修厢房,并不反对我蹲坑。

自从强行调整了蹲坑时间,张五一天得蹲两次,早晚各一。晚上是实蹲,清晨是虚蹲。实蹲是为了新陈代谢,虚蹲是为了精神安慰。但很快实蹲不实,它被多年的习惯纠正,虚与实的任务又全都回到了早蹲上。既然不能改习惯,那就下决心改路。张五请示老婆,拟把驮队蹭得摇摇欲坠的厢房推倒,改为砖砌。老婆同意。他们合抱起一根腿粗的木柱,冲着厢房的墙壁喊一二三。柱子嘭地撞击墙壁,溅起一团泥尘。他们又喊了两次一二三,墙壁被柱子连撞两下,哗的一声倒塌,把拐角的路全部堵死。张五把原来那块指示牌又摆到岔路口,牌上的字改为:“前方施工,请绕道而行。”这次,张五没有指路,而是让路过者自由选择。鲜花家是一条道,刘白条家也是一条道,如果不怕绕甚至王冬与汪冬家也是一条道。其实世上没有唯一的路,就看你喜欢哪一条。

路人一听到鲜花家的狗叫,自然不敢走这一条。他们经过目测,发现从张五家后面的刘白条家经过并不算绕,也就多了100来米距离,上个小坡,下个矮坎,仅多300步左右。于是,人啊马啊牛啊都在岔路口左转上行。刘白条是懒觉大王,他被早行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和拍门声弄得很不爽。刘白条还喜欢邀人小赌,以前他偶尔能赢,但自从村路改从他家门口之后,他基本上就和赢告别了。路过的脚步声常常吓得他把牌桌上的钱藏进米桶,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把每个途经的人都当成抓赌的警察。刘白条家的房子在村里倒数第一,窗口没几块完整的玻璃。好奇的路人经常伸头探望,把他家的烂棉胎、破锅头和掉门的衣柜尽收眼底,并且到处流传。途经的牛马踩烂了他家门前没有硬化的土坪,纵横交错的蹄印里积满雨水,牛马的粪便堆叠在蹄印之间,就连他和家人进出都得抬脚找路。每次踩到牛粪,刘白条都气得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凸。

深夜,刘白条打牌又输了。他踩着牛粪气呼呼地来到张五家,质问张五什么时候能把厢房修好?张五说砖头都还没买够,早着呢。刘白条说你他妈真缺德,竟敢把路堵了,就不怕后代长尾巴。张五说我是堵路吗?我是修房子。我要是不修房子,乡领导都不同意。刘白条说你能不能加快点速度?张五说想加快速度就得请人帮忙,请人帮忙就得花钱,要不你把借我的那一千块钱还了?一讲到还钱,刘白条顿时腿软。他说你这条路一堵,就把麻烦全部转移到了我家门口。张五说我家门口不就这么熬过来的吗?凭什么我家门口能够做路,别人家的门口只能做地毯?都几十年了,也该轮到你家了。刘白条讲不过张五,拢着手回去。但走到半路他又轻轻地折回,把鞋底上的牛粪悄悄地刮到张五家的门槛上。

一天上午,张五和老婆正在坡上收玉米。他们看见途经村庄的人纷纷往坡下走,似乎是要绕道王冬与汪冬家。王冬与汪冬家在村庄底部,路人要先在岔路口右拐下行,经过王冬与汪冬家门前之后,再上行回到大路。这一绕至少要多走500米,而且还七弯八拐。路人们一边走一边骂,缺德呀,没良心呀,变态呀,痴呆呀,脑残呀,2B呀,竟然把路全都堵死了,谁他妈堵路谁就断子绝孙,谁他妈堵路谁就癌症晚期……每一声骂都像烧红的铁块烙在张五的皮上,吱吱地直冒青烟。他听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甚至免疫力下降、喉咙发干,好像连癌症晚期的迹象都有了。他丢下背篓,直奔刘白条家,看见门前架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木杆,木杆上挂着一块纸牌,纸牌上写着“一人一杆,一杆2元”。张五叫刘白条。刘白条嬉皮笑脸地从屋里出来,说你要过去吗?过去就得交费。张五说你怎么能这样?刘白条说你都能那样我怎么不能这样?张五说我不是修房子吗,你就不能忍几个月?刘白条说你修你的房子,我收我的过路费,不相克。张五说你这么做把全村人的名声都败坏了。刘白条说城里人都这样设卡收费,干部们都这样拦住我们进城,他们的名声败坏了吗?张五说人家设卡收费是为了集资修路。刘白条说那我设卡收费,是为了集资硬化门前土坪。张五说你听没听见路人怎么骂你?刘白条说那是骂我吗?我怎么没听出来。张五说就算是骂我们两个吧。刘白条说不一定,你说村里最直最近的路应该是从谁家门前经过?张五说她家不是养了几条恶狗吗?刘白条说那也是故意挡道,只不过她比我们挡得狡猾。本人认为路最应该从哪家门前经过,哪家就最应该承担骂名。张五觉得此话有理,强烈的愧疚感立刻被稀释。他甩手离开。

每一个途经村庄的人都在骂娘,但谁都不觉得是在骂自己。路人的骂声除了惹起狗叫,没在人的身上发生化学反应。他们即便是骂得再大声再尖刻,即便是骂到指房子跳脚,但骂完之后还得乖乖地绕道而行。久而久之,村里人如果哪天听不到骂声,反而不习惯了。骂娘变成一种仪式,听骂变成一种享受,二者相安无事。但一天早上,当路人们走到离王冬与汪冬家十米远的地方时,发现路不见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铝板墙挡在路口,上面印着两行白色宋体:“本处市政工程,不便敬请谅解。”有人凑到铝板上想看看那边,可铝板上连一道小缝都没有,那边变得无比神秘。有人踹了一脚铝板,立刻传来王冬的警告:“找死呀!”接着传来汪冬的附和:“投胎呀!没看见这是形象工程吗?”路人们真的无路可走了。有人提着打狗棍强行通过鲜花家门口,有人施展攀爬本领翻过张五家垮塌的墙头,那些既怕狗又不能翻墙的老者、孕妇和残障人士只得乖乖地向刘白条交费。三条路三种走法,路人各取所需。

邻村的莫光娶老婆,迎亲的队伍来到村头岔路口停住。交钱他们不愿意,爬墙头更不可能。他们商量了一会,就朝鲜花家门前走去。由于队伍庞大,唢呐声和锣鼓声过于响亮,鲜花家的狗都沉默了。这支迎亲的队伍用实际行动证明,从鲜花家门前经过是安全的,但必须有够多的人结伴。眼看迎亲的队伍喜气洋洋地就要出村,鲜花家的黑狗忽然蹿出,照着新娘的小腿咬了一口便钻进了茶林。新娘的哭声立即盖过唢呐。新娘的亲人们要回头砸鲜花家的房子,莫光的亲人们则把他们按住,说这一仗迟早得打,但不应该是现在。如果现在开战,婚礼就办不成了,喜气就被冲掉了。拖战派说服立战派,新娘被人背起,队伍继续前行,只是唢呐声里多了一些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