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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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中篇小说 滴血一剑(曹军庆)(5)

他说,“岁月真是不饶人啊老同学,都沧桑了,沧桑了。”

他说的沧桑,一定是指柳雪飞那张脸。那张脸残破得厉害。熊县长看着却并不沧桑,他富态,饱满,正处在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期。他对此有自知之明,看上去踌躇满志。柳雪飞站在他面前心如止水。曾经中意的少年情郎,如今也已面目全非。

“你可能记错了熊县长,”柳雪飞坦然说道,“我们不是老同学,年轻时我们谈过朋友。”

熊县长难为情地笑了笑,“记得,记得。”

接着,熊县长为柳雪飞的遭遇表示慰问。他说他已经督促过学校,更督促过公安局,要他们加大工作力度,务必找到单立人同学。他还关切地询问了柳雪飞目前的生活状况,问到了单方向。两个人都下岗了,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他和民政局也已经说了,要为柳雪飞办上低保。

“你抽个时间去办下手续就行了,很简便的,”他说,“不会为难你。”

柳雪飞却不领他的情。她说她也好,单方向也好,都有手有脚,不要低保。他们只要儿子。她还很高傲地代单方向问候他。她说,“你们才是老同学,单方向知道我要来见你,特意让我问候你。”

“你要是个好县长,就帮我找回儿子。”

说完,柳雪飞掉头就走。

她强忍着的泪水,到了街上才流淌出来。我不能让他看笑话。单方向再不济,再打我也比他好,比他强。

从熊县长办公室出来,柳雪飞径直去了计生委。生下单立人之后,她响应独生子女号召,上了避孕环。她要咨询一下,如果取下避孕环,她还能怀上孕吗?柳雪飞无比悲凉,万一单立人再也找不回来,或者他真就死在哪里了,她和单方向这一辈子就无后了。没了后人,没了孩子,两个孤寡老人。医护人员为她照了B超,问了一些情况,给出的结论并不乐观。不过也有可能,但作为高龄孕妇会有危险,医生的建议是不提倡。

柳雪飞心里想,哪管你提倡不提倡!

白天还吵过,打过。到了晚上,柳雪飞却拉着单方向的手,拿他的手按自个的胸,自个的腿。单方向缩过几次,没缩回去,柳雪飞使劲拉着。他被拉上去,做了一次。

单方向说,“这算什么,和解吗?”

“不和解。”柳雪飞生硬地答道。

“我想也是,和解不了。”

“没想。”

“你感觉怎么样,刚才?”

“难受。”柳雪飞说。

“我也难受。”单方向实话实说。

“难受极了,像是有人围观。”

“就是,床边站满了人。”

“没一点意思。”

“太不要脸了。”

柳雪飞抽抽搭搭,“可是,我取了环。”

“什么环?”

“避孕环。”

单方向好半天没做声,他反应不过来。

柳雪飞抽缩成一团,“独生子女啊,说没就没了。”

“你能怀上吗?”

“我哪知道!”

上学期结束,学校里好一阵子忙碌。熊县长负责操持这些事:安抚,赔偿,阻止上访,调整学校领导班子。之后对社会,对新闻媒体都有一个交代。

暑期对单立人却是持久的煎熬。他见过几次欧阳城达,被赶出幸福一中的欧阳城达丝毫不沮丧。他穿着T恤衫,露出健壮的肌肉。

“你还记得来安慰我呀,不用的。”欧阳城达说,“我没事,这里面有交易。让我转学是李校长和我爸做了一桩交易,熊县长也出面了。他们求着我爸。我是捣蛋分子,一粒老鼠屎。清理我是学校维稳的需要,便于新校长治理整顿。他们要我爸配合一下,都是圈内人嘛,知道的。临时让我去十里铺,等风声过了我再回来。我还会在一中高考,我的学籍没变。”

“怎么会这样?”

“不稀奇,再正常不过了。我组织闹事,撕书,是因为我了解当中的猫腻。吃回扣,打折,拿红包,那些名堂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事前,”单立人说,“你没跟我说,瞒我像瞒鬼一样瞒得紧紧的。”

“你个书呆子,跟你说干吗?你好好读书,上好大学。至于我嘛,以后也当公务员。我混一个烂的三类的大学出来,当上公务员一样牛逼。我爸还表扬我呢,这次闹事证明了我的能力。跟你这么说吧单立人,我就是个革命者。”欧阳城达擂着自己的胸脯,像是擂着鼓。

单立人相信他说的话,他能做到。那么,好好读书,他妈的人人都要他好好读书又有什么用呢?

欧阳城达跟他说公务员的事,显得老练。这是他另一面。以前他就像个花花公子,一味地谈女人。谈到兴起,便突然伸手到他裆间捞一把,大叫着“你硬了。”单立人老是他取笑的对象。他也不争气,每回都给说硬了。

有一回趁欧阳城达没注意,单立人也在他裆间捞了一把,奇怪的是他却没硬。

单立人说,“你怎么不硬呢?”

“我呀,”欧阳城达说,“我都成老人了,哪像你,还是个娃儿。”

当时觉得欧阳城达说着玩,现在想想,我单立人真比他幼稚啊。

欧阳城达可以不管,他有本事,能回来。

记挂白令涛,单立人不知道如何探监,没办法去监狱看一看他。转念一想,不如去太平县,到坟上看看肖老师。

肖老师的坟在太平县的一处山洼间,看着还是新坟。有旧花圈,被风雨打烂了,散落一地。也有新花圈,簇新。有花、烛、线香、纸钱、新鲜水果和竖插着的香烟。坟边坐着一个老人,面部干枯,一看便知是肖老师的父亲。

单立人还没走到,远远就听见老人在和谁说话,不断线地唠家常。

“你也是幸福一中的学生吧?”老人见到单立人,眼皮也不抬地问道。

“是,我是。”单立人说。

“老有一中的学生娃来,偷偷来,一拨又一拨。来献花,祭果子。还有的来了就下跪,磕头,哇哇大哭。”

单立人没下跪,也没磕头。他席地而坐,心里头像坠了块大磨盘,身上直冒虚汗。负罪感这时候又在他脑子里弥漫萦绕,我是杀人犯吗?我是吗?老人又在说话,也不管单立人有没有应声,他自顾自地说。

“惨啊,”老人说,“剁那么多刀!剁什么呀,剁菜?还是剁石头?我儿自小没让我操心,好学生,会念书,从没老师说他不好。老师管得严,他才能考出去。我儿当了老师,也严着管学生,有错吗?”

这问题单立人回答不了。

“儿一死,他妈把眼睛哭瞎了。老婆子日里夜里哭,变成瞎子了还哭。我哭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也想瞎啊,像老婆子一样哭瞎算了。可是我哭不了,我怎么就哭不出来呢?哭不出来我使劲抠眼珠子,抠掉它抠掉它。”老人眼睛四周伤痕累累,满是乌青的斑块。“又不敢真抠,真抠了眼珠子,两个瞎子可怎么活啊?我不能瞎。既瞎不了,我要变成哑巴陪着老婆子。每天我到这儿来和儿说话,和坟说话。把以后要说的话全说完,说光。说完了再当哑巴,哑口无言。”

看着老人,单立人忽然发现他像极了白令涛的爷爷。年龄、相貌、神态都相像。白令涛的父母在外地打工,他是爷爷带大的,一直跟着爷爷。白令涛的爷爷像肖老师的父亲,两个家庭也一样穷困。单立人想不明白,白令涛怎么就会杀了肖老师呢?

肖老师想出成绩,他对学生严真就有错吗?至少他还没动手打学生啊。师父打徒弟,父亲打儿子再正常不过了。师恩如父,老师严一点岂能招来杀身之祸?

但是事后想来,白令涛内心受到怎样的摧残,他的自尊遭遇到怎样的践踏,或许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冷漠,对生命的麻木,和游戏有关吗?杀死肖老师,就像在网络中杀人一样。虚拟游戏在现实中延伸,再现。父母在白令涛两三岁时即离开了他。爷爷很少说话,他住在城里水土不服,像个守门人,却又无门可守。白令涛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孤儿。

那么,白令涛一定要杀人吗?

单立人被诸多疑问纠缠。开学了,他还缓不过神来,精神陷在黑暗里,没有光亮。只上了一星期课,单立人就离家出走了。尽管有意外,有偶然,比如突然停在身边的公共汽车,和车祸。但是单立人进了网吧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