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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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中篇小说 滴血一剑(曹军庆)(4)

他说,“这是个意外。都下车,你们该去哪去哪,自己想办法转车,售票员按顺序退票。”

单立人莫明其妙的出行,因了这次车祸,还没到目的地就中止了。他没退票,他不想排队。口袋里搜了个遍,没找着车票,他才不愿意和售票员多费口舌。前面已经在争吵,售票员大着嗓门嚷,“你没票我哪知道你是不是退过了!”

乘客赌咒发誓,说真的没退,车票不见了。

售票员说,“后面一个,车票拿出来。”

单立人下了车,他要背着书包走进旗县县城。去那儿随便上一辆车,去武昌也行,回幸福也行。看命吧,上哪辆是哪辆。不知道摩托车手是死是活,车祸在单立人的生活中是另一桩插曲。

许多人在奔跑,单立人和好几个人撞了满怀。他们去往出事地点,看车祸。一个个那么急,就像是要去抢购紧俏物资。

这儿是旗县城郊,不一会儿就走到城里去了。旗县县城和幸福县城相差无几,没什么两样。店铺,街道,小饭馆子,包括缩头缩脑走着的人,像极了两个差学生写的作业,你抄袭我我抄袭你,一模一样。

没找到车,却看到街边有一家网吧。网吧招牌上写着:滴血一剑。单立人停下脚步,这名字吸住他的眼球。他还没进过网吧呢,自小到大柳雪飞都这样告诉他,网吧是洪水猛兽。小孩子的网吧,和成年人的妓院窑子一样,肮脏下流无耻,都是见不得人的地方,丢人现眼。可是现在,单立人偏要进去。

滴血一剑招牌大,老远就能看见。入口却不起眼。网吧在二楼,一楼隔成小门面店铺,女装店,内衣和鞋帽店。去网吧的楼梯隐在店铺间,窄而陡,被立在路边的广告牌遮掩着,单立人问了店主才找到。楼梯半腰,有一道铁栅子门,铁条上挂着大锁。里边面积大,相当于下边四五个门面。从楼梯上看不出来,以为那种楼梯只能通往黑暗的小屋子。分两排,搁置着好几十台电脑。光线明亮,屋顶悬着白炽灯管。房间里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每一间网吧都有这种气味。某种物质积累着,被沤烂,又散发不出去,便是这味道。飘浮着,看不见,仿佛伸手能抓住。窗户紧闭,坠着窗帘。烟味、痰迹、汗味、体臭混杂在一起,长期混在一起发酵。这个时间上网的人不是太多,但也不少。有几个像单立人一样背着书包,明显是学生。比单立人看着还小,书包放在一边,镇定自若地吸着烟。烟卷斜叼在嘴角,头顶扣着耳机,手指头在键盘上噼噼啪啪翻飞。有人在数钞票,点着口水数。还有人不停地摸自己的腰部,和腿,被摸的地方鼓鼓囊囊。

嗅着空气像酒,浓烈的酒,里边含着颗粒。从鼻子里难以吸入,得张大嘴吸,却又割喉咙。这便是柳雪飞谈之色变的网吧,果然有堕落气息和犯罪冲动。白令涛常年待在这种地方,它是他的老巢。我也进来了,进来又如何。靠,我就偏要做不让我做的事情。

单立人一阵咳嗽,咳嗽突如其来。他喉咙痒,老板已站在他身边。老板四十来岁,长着笑呵呵的脸,圆圆的,胖。

老板说,“呵呵新来的客啊,咳嗽。空气不太好,不流通。”

单立人咳得脸通红,咳出眼泪。老板体贴地拍着他的背,拍着上下抚摸。他说,“没关系,习惯就好了。你看我们,我们不是都挺好吗?”

里面的人都挺好,他们气定神闲。

“我是外地来的。”单立人说。

“呵呵,听出来了听出来了,没猜错的话,你是幸福县人。”

老板热情得有些过分,一听口音就明白他是哪儿人。“哦,对了,”老板说,“你们幸福县一辆公汽刚出了车祸,在北门撞了摩托车。”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单立人故意装糊涂。

“网上早出来了,有现场照片,要不你过来看看。”

收银台上有一台电脑,旗县论坛正在热议北门车祸。照片不断更新,被贴上来。单立人从电脑里看到他刚乘坐的公汽,挡风玻璃上如花绽放的细纹历历在目。

“你不是从那台车上下来的吧?”老板问。

“我不是。”

单立人为他毫不犹豫的撒谎吃惊不小。他明明是,却要否认。

“呵呵那玩玩吧,想玩什么玩什么。”老板指着一张座椅,“就这台?”

“网吧怎么叫这么个名?跟同名游戏有关系吗?”单立人好奇。

“名字啊,呵呵你问这个可就巧了。滴血一剑的游戏还没出来,网吧名就有了。旗县人都知道,我这网吧开了好多年呢。当时取名可没想到,这名头后来会这么响。滴血一剑滴血一剑,谁不知道啊?你看我这儿,人人都在玩滴血一剑呢。”

单立人记得,每次见面白令涛都要胡侃一通滴血一剑。

“要不你也玩这个?”呵呵老板说。

“好。”单立人一屁股坐下去。

从没进过网吧,从没玩过游戏的单立人,一玩就迷进去了。晚餐他吃了呵呵老板一包方便面,十块钱,跟火车上的价格差不多。夜间老板见他没走的意思,他也无处可去。问他要不要包夜,他说要。柳雪飞和单方向开着房门,开着灯,等待单立人归来的那个晚上,他正在邻县网吧里包夜上网,玩滴血一剑。第二天,单立人继续待在网吧。他乐不思蜀,连续包夜。

柳雪飞到了武汉,在电视广播报纸上发寻人启事。需要钱,她不在乎。儿子没了,留着钱有何用。卡上钱用完了,她借钱。打电话回去让单方向借,把钱打在卡上。

媒体上登了启事,然后到处张贴,像幸福县城一样。可是在武汉不行,柳雪飞被城管抓了好几次,说她乱贴牛皮癣,要罚她款。柳雪飞哭着诉说,说她儿子没了,她在寻找儿子。她还说她儿子成绩有多么好,铁定能上重点大学。可是他却离家出走了,她在找他。城管听了柳雪飞的故事,说每个贴牛皮癣的人都有理由,不过款还是要罚。不罚不行,文明卫生城市容不下牛皮癣。柳雪飞交了罚款,不敢再贴了,便站在街边发。像销售人员发商品广告一样,硬塞在行人手上。柳雪飞也那么塞,厚着脸皮不顾羞耻。有人根本不接,一摆手走开去。有人接倒是接了,却懒得看上一眼,随手团成一坨,扔在地上。稍有些修养的人,不扔地上,找垃圾桶扔。很少有人认真阅读寻人启事,在街上行走被人硬塞纸片比较讨厌,让人扫兴。

在武汉待了几天,柳雪飞又去了广州、海南、上海、成都等地。她还到过新疆、宁夏。像是病人,明知无望,也要乱投医。没准撞上了呢,或者没准有了线索呢。

寻找儿子,柳雪飞碰到了无数个像她一样正在寻找的人。这世上怎么就有那么多人失踪呢,太奇怪了。他们是一个群体,就像是饿极了的狗,一路上嗅着鼻头到处乱撞。有人找孩子,有人找父亲或母亲,有人找婴儿,还有人在找自己的配偶。把画像背在身上,骑着车子,晚上露宿街头。这些人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眼神凄惶,哀告,乞求。你瞟他一眼,他会回过头来死盯你。跟他们混得熟了,常在一起聊,柳雪飞渐渐明白这里面的水太深了,太凶险了。睡梦中常被吓醒来,满身都是鸡皮疙瘩,不寒而栗。绑架,谋害,不一而足。更可怕的是倒卖活体器官,有人购买,定购某一种活体器官,由专业人士活生生地从人体里把它剜出来。凡是买得起这一类器官的人,都有背景。他们需要年轻,需要健康,要有活力。单立人这种年纪太合适了,那些人什么事都敢做。柳雪飞只能祈求儿子不要遇上。

柳雪飞搜集各类信息。寻人启事最热心的读者,恰是那些发寻人启事的人。柳雪飞同时还会注意警方动态,有时警方会登出一些模糊的尸体照片,供人认领。柳雪飞认真比对辨认,她害怕发现哪怕一点点单立人的影子。一旦证实不是儿子,禁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捂着胸口好半天不动弹。

为了节约钱,柳雪飞从不住好一点的旅馆。她挤靠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甚至大众浴池。实在困得不行,便去一二十块钱的私人旅社住上一夜。吃东西也节俭,很多时候都饿着肚子。尽管如此,钱还是很快就花光了。两个下岗职工能有多少积蓄,经不起花。单方向借不着钱,前面借的钱又要还,便把修车铺卖了。很早很早以前,单方向就有一个志向,先摆修车摊,再开修车铺,然后建一间大修配厂。单方向都已经做到修车铺了,可是现在他不得不卖掉修车铺,去找儿子。

我没了修车铺,单方向想,我得重新从摆摊做起。

柳雪飞到处奔波。她的手机要么纹丝不动,要么响个不停。很多人提供假线索。他们是怎么想的?报信者言之凿凿,却明显是要骗钱,还有无聊的人搞恶作剧。令人寒心,可是柳雪飞不能放弃。她不知道哪个真哪个假。结果接听电话让柳雪飞烦不胜烦,精疲力竭。又不能不接,生怕漏掉了某一条真线索。

单方向却从未接到这类电话。柳雪飞每天和家里保持联系,询问有没有进展。她就不明白,单方向怎么会接不着电话呢。

寻找单立人,柳雪飞奔波了一个多月才回去。回去实在是不得已。她明白所谓寻找,不过在瞎忙,自己给自己安慰罢了。世界太大了,怎么找?老不让自己停下来,其实都没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他自己回来,或是警方告知一个确切的结果。

想明白之后,柳雪飞回到幸福县。

终于明白单方向电话没人打的原因。原来寻人启事上面他的号码印错了,最末尾那个数字本应是7,却印成了4。柳雪飞暴跳如雷,你是死人啊!自己的电话号码都校对不出来,你还能干什么。什么事都分担不了,我要死要活到处跑,你倒好,把个号码印错了,留在家里躲清静。单方向没法狡辩,再改也来不及,寻人启事都发出去了。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做的事也都做了,剩下的只有在家里苦等。以前单方向有事做,他修车。柳雪飞也有事做,她照顾单立人,做家政钟点工。各有各的轨迹,都忙着,相互交集的时候并不多。因此也没矛盾,或者矛盾被遮蔽着。现在不同,都困在家里。单方向没了修车铺,也不出去摆摊。柳雪飞不让,摆那么个破摊有个鬼用!都困在家里接电话,读短信,分析情况,跟警方没完没了地接洽。烦躁,绝望。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瞅着瞅着便瞅出敌意,瞅出恨来。柳雪飞怪单方向没本事,给儿子压力太大了。我给他压力你也给他压力,你就不能做好人给他松松绑吗?都逼他,往死路上逼。我们不行,就想儿子出息。着了魔似的盼着他出人头地,无非是等着为自个出一口恶气。

也不知怎么的,柳雪飞也好,单方向也好,困在一起突然就觉得对方面目可憎。都认为单立人离家出走是对方的原因,或者对方的原因多一些。彼此指责,深挖根源。柳雪飞看着单方向的脸,就觉着丑陋。那只向里凹陷的下巴,也看着邪恶,直倒胃口。单方向对柳雪飞同样看不顺眼,很少正面瞅她。他望着墙壁,仿佛白令涛在教室里面壁。他认为柳雪飞对单立人太纵容,太溺爱。男孩子不必这样,现在吃上苦果子了吧。以前单方向忙着实现自己的理想,儿子的事他放心地交给柳雪飞了。他以为她能行,却不曾想她把他弄丢了。

这时候都在心里怨恨对方。他们开始争吵,无休无止地争吵。单方向以前是个很面的人,看着软弱,被柳雪飞收拾得服服帖帖。实际上并非如此,儿子没了,他恶的一面和狠的一面渐渐显露无遗。互不相让,尽挑恶毒的话来说,互相伤害。伤害越重越说。争吵时,大都忘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或是把自己做过的事硬安插到对方头上。儿子是你逼走的!不,是你!没完没了像一个怪圈,吵闹,辱骂,拿对方撒气,管它有道理没道理,图一时痛快也好。争吵升级,便拿屋子里的物品出气。玻璃、瓷器和镜子,是最先遭殃的一批东西。它们被摔到地上,砸得稀烂。胡乱砸了一通,淤积着的恶气并没有顺一些。砸完易碎物品,接着砸那些相对坚固一些的家什。家具,电器。他们还砸过房屋的地板。屋子里空空如也。破坏东西源于愤怒和仇恨。难怪人们一愤怒一闹事,就会骚乱,就要打砸抢。因为不这样做不能宣泄情绪。砸了电视,砸了冰箱。吃饭用的饭桌也被砸得支离破碎。实在没东西可砸,他们就撕床单,撕对方的衣服。家里经常会有一地的碎布条。再把破布条烧掉,像是烧死者的物品。屋子里时常冒出化纤燃烧的恶臭。

夫妻两人变成死对头,仇恨也在增长。气头上相互指责的话,隐约间好像全变成了事实,就是,铁定就是!他说是柳雪飞害死了儿子,柳雪飞说是他。就好像他们的儿子真的已经死了。终于有一天,单方向动手打了柳雪飞。他对着她的脸就是一耳刮子。柳雪飞被打得晕晕乎乎,身体一个劲地左右摇摆。

在此之前,谁也不相信单方向会动手打老婆。打柳雪飞?不可能。但是他打了。儿子离家出走,让两个人都疯掉了。自那以后,他隔三岔五就会揍她一顿。她也不还手,就让他打。被单方向殴打,身体上的疼痛似乎能暂且遗忘儿子不在的事实,柳雪飞宁愿被打。

争吵、辱骂、殴打成了家常便饭。为了加大杀伤力,相互揭疮疤。揭那些最隐秘的疮疤,撕掉上面的痂,让它血淋淋地袒露出来,对着它吐痰。单方向说柳雪飞是个破货。“你结婚之前就是个破货,烂货。你和熊同学现在的熊县长早就睡过,他搞了你,操你。完了又甩了你,不要你,你才跟着我。你个破货,不要脸的东西,你当我不知道。”

柳雪飞真当他不知道,新婚之夜他毫无疑问。但现在他说出来了。说出来就说出来吧,有什么大不了,他伤我我也伤他。

“你知道又如何?还不是个做王八的命。你能把熊同学怎么样?又能把熊县长怎么样?打落了牙往肚里吞吧,你也就这本事,就这德性。”

单方向一把揪住柳雪飞的头发,扯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咚,咚咚!

“你好刻薄啊,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就说了,你个软蛋。你要是稍微像点样子,人家张同学会不要你吗?”

柳雪飞被打倒在地,她的嘴角淌着血。脑袋后面的血迹糊着头发,纠结在一块。但是千真万确,柳雪飞在笑,她咧着嘴笑。就让身体疼痛吧,受辱吧。儿子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打吧,打死我。”她说。

单方向却颓唐地收了手,捂着脸喃喃自语,“怎么就没人打我呢?打我呀,来呀,来打我!”

至少柳雪飞还能被罚,体罚是最轻的一种。单方向呢?谁来惩戒他?悲观地这么想着,单方向一头撞到墙上。

两个多月了,将近三个月,单立人没任何消息。在他消失了十天左右的一个午夜,他的QQ亮了一下,随之熄灭。单立人的同桌卓依眉捕捉到了这一信号。这个羞怯的姑娘暗恋着他,她难以克服的脸红毛病,病根就在单立人。发现他在线,卓依眉哽咽着。她马上在QQ上说话,她说你在吗?没回音。她又说我知道你在,你隐身。你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卓依眉说,我给你留言。看见你上线我很高兴,知道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你回来吧,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知道你有多么难,心里有多少疑问。不要紧,不想它就是。同学们,老师,伯父伯母都想要你回来。你有前程,前程美好,不能一失足毁了自己啊。

卓依眉说了好多话,她后来也给他留了好多言,单立人一次也没回复。

她把这事汇报给方老师,方老师告诉李校长,李校长又说给柳雪飞听。柳雪飞学会了上QQ,她一天二十四小时挂在网上。但是单立人不加她,不回应,他的QQ也没再亮过。

期间,熊县长约见了柳雪飞。李校长通知她,并陪着她去。他到了办公室门口就打住了,柳雪飞一个人进去。

为了这次会面,柳雪飞专门洗了头发,换了一身衣服。她不想太脏,太见不得人。

熊县长亲自给她倒茶,温和地端详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