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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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中篇小说 滴血一剑(曹军庆)(6)

滴血一剑的玩法,像吸血鬼一样缠着你,欲罢不能。第一关投名状,你得先杀一个人,杀了人,你才能有兵器。在闹市区,都是人。站着的人,走着的人,正在说话的人。干部,老总,普通人,你想杀谁杀谁。杀了第一个人,他身上滴下的血变成菜刀,那便是你的兵器。刀要血养。你杀人多,通关多,它吸入的血也越多。菜刀眼见着变成匕首,砍刀,然后变成寒光四射的宝剑。它有光,光像风一样,一挥一扫便有成片的人被割下脑袋。通关多了,到了高级别,宝剑才有如此威力。每通一关,都有奖励,升级。宝剑威力大增。交通工具也随着级别上升更新。配置的第一辆车是摩托,再是国产轿车,进口轿车。排量也依次由小到大。哪个级别坐哪种车。最后才是飞行器。手机、通讯器材也越用越高级。还发钱,发津贴,打到你卡上。人民币,美钞,越发越多。和现实中的情形完全一样,但更直接。能自我掌控,即刻兑现。没有“研究一下”之类的搪塞和阻挠,你到了哪个份上就是哪个份。当然,往上走,通更多关,对手也越发厉害,打着更过瘾。难怪白令涛会迷在滴血一剑里。谁不迷啊,单立人刚玩上就陷进去了。

单立人一进去就连着轴玩了三个通宵,没眨眼皮。滴血一剑虽玩着过瘾刺激,但不容易玩。玩着玩着一不小心就玩死了,死了要重新开始。单立人刚上手老是死,有时死在二关,有时死在三关,有时干脆就死在开头。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从头再来。白令涛说过,这游戏没多少人能玩穿。单立人偏不信这个邪,他就要把它给玩穿了。

白天,单立人肚子饿了就买网吧里的方便面充饥,渴了买矿泉水。夜里困得不行了,呵呵老板让他到里间的沙发上蜷一会。更多包夜的孩子,只能趴在电脑桌上眯一会。单立人没想过回去,不想学校,不想读书的事,潜心栽在滴血一剑里。他身上带的钱很快就花光了,他没做这种准备,也没带多少钱。

老板呵呵呵笑着,收留了单立人。条件是让他做网管,打义工。老板不支付单立人工钱,只为他提供方便面和矿泉水,提供一张沙发给他睡觉。

做了网管的单立人,有许多杂事要干。接待客人,帮老板卖些杂碎零食。给未成年人发放假身份证,供他们上网。晚上,过了十二点,把楼梯半腰间的铁栅子门关上,大铁锁锁死。所有窗帘拉严实,封闭好。从外面看,这间网吧像是已经打烊歇工了。其实里面灯火通明,每一台电脑都干得热火朝天。单立人打了一份工,报酬是在这儿上网,在这儿待下去。

老板吩咐他去巡视,排除简单故障。巡视久了,单立人慢慢看出里面一些眉目。

两个女人坐着相对固定的位置,在她们包里和电脑桌上,分别有十好几部手机。她们是妓女,通过网络联系嫖客。再用手机通知同伙分头接客。她们妆化得浓,每见着单立人都要对着他瞪眼睛,假睫毛忽闪忽闪像是要掉下来。也有嫖客直接打她们电话。从她们讲电话的声音,就能听出来是什么人。若是嫖客,她们就讲普通话,嗲声嗲气。若是同伙安排接活,便讲异地土语,鬼鬼祟祟地压低音量。

她们身段好,长得也不下贱。单立人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总要瞪他。

另几个人有可能是匪徒。他们腰间和绑腿里鼓鼓囊囊的东西,便是刀具凶器。他们有时来,有时不来。单立人亲眼看见他们分过一次钱。有一次他们喝醉酒,砸碎了网吧里一台电脑,随后扬长而去。但是次日,却有人送来了赔偿金,共两千块钱。

两个网友动手打架,他们不是匪徒。不过是看不惯对方,为点小别扭打起来了。单立人以为没危险,上去劝架,结果遭到误伤,被打落一颗牙齿。老板告诫他,网吧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永远只能袖手旁观。

单立人有空便上网,打滴血一剑。连着搞几个昼夜,再囫囵睡一觉。总是这样,昼夜颠倒,或是根本没昼夜。他悟性好,勤奋,死命搞。奇迹在单立人身上出现了,他居然把滴血一剑打穿了,通了一百零八关。

从进网吧那天算起,单立人在这儿度过了九十七天。没洗过一次澡,没洗头发,没吃过一顿正经热米饭。他头发深如蒿草,没营养,缺维生素。皮肤呈绿色。眼睛亮若红炭。身上发臭,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臭味。内衣上的积垢有钞票那么厚。气候变凉,单立人披着老板送他的破旧外套。整个人看着像是乞丐,捡破烂的人,或是露宿街头的流浪汉。

玩穿游戏的当口,单立人好一阵晕眩,像是全身通了电流。但是电脑里出现了什么?原来是那东西!那柄叱咤天地所向披靡的激光宝剑,顷刻变成天神般的英俊男子。男子舞蹈,狂舞中逐一脱去身上的衣服。再像变形金刚一样扭曲弯绕,最后竟抽搐幻化,变成了男根。

单立人哈哈大笑,他从没这样笑过。他妈的太好笑了。原来历经艰难险阻,奋斗,厮杀,拼搏,挣扎,过了一关又一关,到头来却不过是个鸡巴!白令涛他知道吗?他知道滴血一剑最终会变成什么吗?单立人呆若木鸡,却又猛然间有了顿悟。难道不是笑话?他妈的笑话啊!幸福县的土话早就这样说过:输也罢赢也罢,搞来搞去就是个鸡巴!不管遇到什么事,受气倒霉翻船死人都他妈无所谓。幸福县人拿这句话宽解别人,宽解自己。

看来游戏的设计者深解其中味。单立人甚至想,设计者会不会就是幸福县人呢?

关上电脑,单立人泪流满面。他想起了柳雪飞,单方向,幸福一中和卓依眉。

他要回去。

老板给他五十块钱,算是工钱,路费。还给了他一张寻人启事。老板知道他是失踪者,偏锁着寻人启事,直到离开时才给他。

单立人看到上面印着自己的照片,和父母的手机号码。他认真看了那两组数字,记得单方向的手机错了一个号。望着那个错误数字,单立人一阵苦笑。

“从那辆出了车祸的车上下来,整整过了九十七天啊。”老板呵呵笑着,扳着手指头说。

“你怎么知道我来自那辆车?”单立人问道。

“知道知道,你一来我就知道了,哪能不知道。”老板仍然笑呵呵的,合不拢嘴。

单立人收了寻人启事。

柳雪飞来过旗县。凡是去外地,都要经过旗县。近在咫尺,几乎就在眼皮底下,却不知道儿子藏匿何处。九十七天,单立人在网吧里待了九十七天,也就玩穿了一款游戏,丢了一颗牙齿。

就这些。

找不着单立人,都绝望了。单方向没事做,他发呆,打老婆。然后从某一天开始,他酗酒了。越喝越凶,越喝越多。一次能喝一瓶白酒,一整瓶。不吃菜喝,连续喝。喝酒让他忘掉那件事,忘掉儿子。事实上他的确已经忘了。他整天喝,喝完酒,对着屋角发呆,傻笑。不愤怒,不发脾气,也不怨恨柳雪飞。他成了酒鬼,一个人端着酒杯自斟自饮。时间一长,单方向的脑子整个坏了。变得迟钝,痴呆。刚说出口的话,一转身就给忘啦。地上到处都是酒瓶子,空酒瓶。用脚踢起一只酒瓶子,咣啷啷撞上一大堆。咣咣啷啷的,都是酒瓶子。

柳雪飞想和他吵,吵不起来。想和他打,也打不起来。她心灰意冷,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早上醒来,柳雪飞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单方向。他还在熟睡,脸色灰白。那样子就像是死了,跟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他的身体怪怪地缩成一小团。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简直不忍心再看他。那一刻,柳雪飞觉得他可怜。

她想,没准她入睡后也是那样子,或许还不如他。也是灰白的,像是一具尸体,怪怪地缩成一小团。

既如此,何必老守在一起。守着,一份苦变成了两份。你容不得我,我也容不得你,不如离婚。

柳雪飞把这意思和单方向说了,不承想也是他的意思。

因为协议离婚,又没有财产可分,当天就办了。

就在离婚第二天,单立人回家了。柳雪飞初看,以为是个乞丐,疯子,细看才明白是儿子。柳雪飞有些不相信,她一个劲揉眼睛。这些日子她眼睛也老花了,看不清东西。揉着揉着便从眼睛里揉出一汪水来。

“你是谁啊?”

单立人扑进她怀里,“妈,我是你儿子,单立人。我回来了。”

柳雪飞闻到刺鼻的恶臭味。她推了推儿子,把他推得远一些,审视着他问道,“是你,你回来干吗呢?”

“回来读书,”单立人说,“我要回学校,明天就回。不管是个什么东西,我也要读,偏读到最好。我要读书!”

后面的话单立人是喊出来的,他举着拳头声嘶力竭。柳雪飞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原刊责编 向午 本刊责编 付秀莹

【作者简介】 曹军庆: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现居湖北安陆市。已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