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试图去抱她:“苏童,你冷静一点。”
苏童抓着他的胳膊,不住地摇头,道:“顾川,你不能忘了我,你不能忘了我,我一定要比她重要,我要你这辈子都记得我,你不能忘了我。”
拉扯之中,碰到他的伤口,顾川吃痛地吸气,嘶嘶的声音像是给苏童天灵盖上打上一棒,她忽地冷静下来,将他猛然放开,说:“顾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风声猎猎,近处,还有彼此濡染的呼吸声。
苏童轻轻抚过他的肩头,自言自语般说了句:“算了,你还是忘了我吧……忘了我能过得自在点。”
顾川心下一抽,比这肩膀钻心的疼痛更甚,他拉过她将她拥进怀里,问:“你还要我怎么做,才能相信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苏童紧靠他的脖颈,闷声说:“我相信,你为了我,把表都当了。”
顾川说:“表坏了,但咱们还得往下走。”
苏童说:“你有一天说不定会后悔的。”
顾川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后悔。”
苏童每天都去一次临时新闻中心。回到市里后,她便非常顺利地找到了马希尔的家人,他父母健在,有个十来岁的弟弟。那个愿意跟着他的女孩有着一双明亮的会说话的大眼睛,她却只是一个人窝在角落,安静地看着他们这群人。
苏童按照人头算好了钱,把钱交到他们手上时,这群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人露出一副羞愧而诚惶诚恐的表情。马希尔的妈妈背过身,很小心地数了数钱,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将那几封厚实的信封推过来,说:“姑娘,你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苏童帮她把钱扎进口袋,冲她微微笑道:“钱对于我来说虽然不可或缺,但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马希尔冒着生命危险救了我的命,他是个好人。”
马希尔的妈妈摇着头,说:“钱能救我们的命,所以你也是个好人。”
马希尔没有音讯,他家人决定住下来后等他。苏童安排他们暂时住进了自己住的那家酒店,送他们进到各自的房间,准备回去医院时,恰好在走廊上遇见了那位大眼睛的姑娘。彼此点了点头,苏童告诉她自己的房号,嘱咐她有事可以在日落后来找她。
已然擦肩而过,这位不爱说话的女人却又突然喊住她,苏童侧过身子,问:“还有什么事吗?”
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半晌,方才低声说:“请问你给的那些钱里,有算上马希尔的那一份吗?”
苏童莞尔:“当然有了,我怎么可能缺了他的那一份?他会过来的。”
女人密长的睫毛蝶翼似的一扑,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然看向苏童:“真的吗?”
她眼中的期盼那么显而易见,苏童蓦地慌了神,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来回应这样的一份清澈和透明。苏童一犹豫,那女人本就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就更加阴沉了,她说:“你也不敢说。”
苏童说:“你真的很喜欢他。”
女人道:“是啊,我们是在一个村庄长大的,隔壁邻居,他说他是看着我出生的。我打记事起就跟在他后面,每天太阳一升起,我就趴在窗户后头大喊:马希尔……”
苏童把这段讲给顾川听的时候,顾川一边喝着手里的水,一边温柔地笑着看她。
苏童说:“从没见她说过那么多话,哪怕现在天天碰到,比一开始熟了,也没见她再有过那么好的兴致。”
顾川说:“挺正常的,陷在恋爱里的女人总是喋喋不休,自己捧在手里的宝贝也以为旁人都会稀罕,所以她们不知疲倦地要把自己的男人介绍出去。”
“男人呢?”
“男人也是一样。”
“那你呢?”
“废话。”
顾川把她搂进怀里,嘴唇贴上她的耳朵,说:“我是不是男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阳光里,灰尘在空气中打着旋地飞舞。彼此的呼吸都乱了,他毫不掩饰地在她耳边喘息,一咽口水,落在墙面的他的剪影,喉结滑动。
苏童听得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顾川脸微微一侧,嘴唇已经碰到她因暖意熏得红扑扑的脸。苏童这时突然坐直了身子,丝毫没有回应他的这份温情,尴尬里,不由自主地整理头发,说:“这儿都是人呢。”
顾川凝笑看她,想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有电话进来。
军方的人员告诉他,他们清缴了一小拨流窜到市里捣乱的某组织成员,据里头被擒的人员交代,他们犯过的种种恶行之中,还包括曾经绑架过一个中国记者。
苏童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又是期待激动又是害怕胆怯,接过电话,虚着嗓音问那些被抓的人中是否有一个人叫马希尔的。
对方前去核实,没过多久回来电话,告诉她确实有一个叫马希尔的,被抓的时候丝毫没有抵抗,他说他认识一个叫Sue的姑娘,他想见见这个Sue。
放下电话,不用多问也知道是好结果,顾川看她高兴得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对表达心头喜悦这件事完全没有主意。
顾川去抓她的手,问:“你想去见见他吗?”
苏童眼睛一亮:“我可以吗?”
顾川说:“可以,当然可以,我也想见见敢放走你的这个人。”
苏童连连点头,想了想又说不好:“关他们的地方环境一定很差,你还没好,不能去那种地方受罪。”
顾川说:“怎么我还成了保护动物?”
苏童兴奋地搂过他的脑袋,靠了靠他,说:“你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一级保护动物,我去见马希尔,你在医院帮我疏通关系,他现在的身份想被放出来,可能有点困难。”
顾川一哼:“你留我在这儿,原来不是担心我的伤,是想我帮你把人弄出来。”
苏童撒娇:“你别胡乱编排我了好不好?”
顾川笑起来:“行,你走吧。我待会儿就打电话帮你把马希尔弄出来,但你也要记住,咱们只能帮到这么多,接下来的路要靠他们自己去走了。”
苏童乖巧地点头:“知道。”
顾川又招招手把她喊回来:“明晚有一班回国的飞机,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前往邻国。你待会儿看完马希尔,就立刻过来,我们把东西带着去酒店,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回家了。”
苏童难以置信:“明天就走?”
“走。”顾川抓过她的肩,手指描绘着她弧度美好的锁骨,说,“苏童,能不能答应我,这次回去之后,咱们把以前的事情都给忘了,一切归零从头开始。你什么都不用怕,因为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回去的路上,苏童特意嘱咐司机开得慢一点,透过灰尘覆盖的车窗向外望去,这座古老又顽强的城市,在连年的炮火之中千疮百孔却始终屹立不倒。
无数的人,无数双手,试图将之摧毁,岁月不过轻轻地一挥手,多少故事便轻描淡写地被掩去。城还是这座城,人还是这些人,好像有什么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拂袖而过,从头再来,便是一个新的开始。
路过沦为一座废墟的新闻中心时,一位坐在路边卖东西的小男孩正向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展示他竹篮里的物品。
苏童急忙喊停了车子,走近了一看,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他是个面黄肌瘦,然而非常漂亮的孩子,瞳仁像是两枚透明的棕黄色琥珀。苏童指了指他篮子里满是泥巴的东西,问:“这是土豆还是山芋?”他看到她胸前挂着的那架相机,眼皮一耷,不愿意说话。
苏童从钱包里掏出一百美金,塞到他的手里,说:“好,你不用跟我说话,但我用这些钱买你的这些东西,你再让我给你拍一张照片好不好?”
男孩看着手里的钱,权衡利弊,随即,他用力点了点头。
苏童取掉镜头盖,将镜头对向他的脸,旋转光圈找到光影最佳的那幅画面时,一直低头的孩子忽然抬起头,用那双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看向她,再极其生硬地拉出一个笑脸。
苏童忽然鼻酸眼涨,僵直的手指按不动相机,不知是在哪一天的哪一时,她也这样拍过另一个男孩,一样的瘦小,一样的羸弱,这一秒绽开的笑颜,下一秒就变了模样。
世事总无常。
苏童收了相机,从他的篮子里挑了几枚小小的泥团。男孩却已经将整个篮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苏童摇了摇头,说:“足够了,谢谢你,孩子,天气很冷,请早点回家吧。”
她,也该回家了。
医院楼下恰好遇见往车里装东西的顾川,苏童像只鸟似的扑到他怀里,将脸在他没受伤的肩膀处狠狠蹭了蹭。
顾川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苏童说:“想通了一件事。”
“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什么?”
“如果你没法阻止战争,那你就把真相告诉世界。”
顾川捧过她的脸,笑着刮她的鼻子:“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苏童握住他的手:“是显而易见,可直到现在,才真真正正想通了这句话。在这里,生命真的太短暂太脆弱太不堪一击了,和死亡相比,活着时经历的那些坎坷那些痛苦其实根本微不足道。我们确实没有能力阻止一场战争,但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来记录这里生命的张力,告诉世界上所有的人,在地球上有这么一个地方这么一群人。”
顾川反扣住她的手:“果然不虚此行。”
苏童忽然凑到他脸前,鼻尖抵着鼻尖:“顾川,你说得对,活着已经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了,何必浪费时间在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上。咱们是该忘记这儿的一些人、一些事,然后重新开始,迎接新的生活了。”
顾川内心一动,欲要低头吻她,她却调皮地往后一跳,说:“好了好了,这么多人都瞧着咱们呢。”
顾川一脸无奈地看着她。苏童将相机放到他手上,说:“替我拿着,我上楼去和石大夫告别,花不了几分钟就下来和你会合。”
上楼的时候又遇见那群活泼的小孩子,摊着手挤到她身边,说:“糖,糖……”
苏童艰难地在孩子堆里走动,无奈中朝楼外一直看着她的顾川微笑。他亦眉眼舒展,笑容灼灼如三月盛放的桃花,他拍一拍手,声音清越:“糖在我这儿。”
孩子轰地散开奔向楼下。楼梯上,苏童笑着朝他吐吐舌头。风将她黑色的短发吹得蓬乱,她向耳后掖一掖,露出一张清丽莹白的脸。
以至于,后来许多次地回想这一天,顾川都在奢望,时间若是能有一个节点,就请让他停在这一时的这一分,哪怕触不可及,也可以遥遥相望。
爆炸声却每每不期而至,搅乱他欲定的心神。
这一刻,大地摇晃,巨响震天,火光腾跃如巨大的舌头,舔舐过半边残破的墙垣。原本坚固的白色建筑如根基不稳的积木,被哪个顽皮的孩子用手一推,陡然倾倒,破碎的巨石砖块纷纷坠下。
孩子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那张俏丽的小脸忽地变换颜色,怔忪的间隙,顾川听到有人大喊:“顾川,快跑——”
画面如慢速的镜头,苏童惊慌失措的表情,剧烈倾斜的身体,长长伸出的一只手,越来越松动的楼板——回神后的这一秒,他看到她被压在石板下无助地挣扎。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无比短暂的那一瞬,于遥遥在外的顾川却仿佛已过一万年。耳边轰然,听不见声音,大脑迟钝,疑惑是梦是醒,只有心里一句接着一句的“去救她”!
去救她!
上楼的通道却已被毁坏,他不顾一切地往尚且掉落碎石的地方奔跑,腰上却突然被狠狠抱紧,有人将他用力往后拽。
“爆炸没有结束,你不能过去!”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转,抡圆手臂在那人脸上狠狠打上一拳。腰上没松,有其他人来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整个架起来,退去危险区外。
剧烈挣扎里,肩膀的伤口突地迸裂,疼痛撕心裂肺,某个地方也随着一起裂开,渗出鲜红的血液。
“苏童!”顾川不顾一切地大喊。
又是一阵巨响。
鼎沸人声里,建筑的半边彻底垮塌。
最后的声音是她用尽力气的那一句——
顾川,简桐回来了,她还在等你。
你该放开我了。
明明面目扭曲,仍旧挣扎着故作从容地挥了挥手。
一如他们初见的那一天,她明明心底慌得要死,却摆出一副胆大的模样,一昂头,声音却是怯怯虚虚的。
我叫苏童。
她怎么能说,你该放开我了。
放开我了。
入夏之后,隋兴的雨就渐渐多了起来。风雨欲来,外面的天黑得像是抹了锅底的灰。顾川伸手将窗帘往两边拢了拢,又将窗子关好,去开了灯。
乳白色的灯光下,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指甲修剪得圆滑,此刻她右手抓着一支钢笔在纸上沙沙地记录着:“依旧很怕黑吗?”
顾川拿过一个烟灰缸,斜倚着飘窗,点上一支烟,道:“林医生,我不是个病人,这不是怕,一男一女躲在黑漆漆的房间里说话,那太奇怪了。”
林医生微微一笑:“那还是接着刚刚的问题,最近睡眠质量好一点了吗?”
顾川说:“好很多了。”
“之前你说自己经常做噩梦,这段时间有改善了吗?”
“改善了。”
“改善了多少?”
“不少。”
林医生摇摇头:“顾记者,咱们聊天的时候,你总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敷衍我。你该清楚我是这方面的专家,咱们坐到一起是为了解决问题的,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虚度生命了好吗?”
顾川弹了弹烟灰,嘴角一挑,说:“我举双手双脚赞成,这些话我也早就和你说过不止一次了。你开车过来的路上很堵吧,我这院子不容易拐进来吧,我这人也不如镜头里看起来的那么容易说话,时不时噎你一下让你觉得心里不舒服吧,我更没什么问题需要解决,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
轻重有别的一段话,让林医生红了脸,她说:“我没说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把我当朋友,我来就是和你聊一聊。”
顾川一嗤:“我不知道朋友聊天还是需要收费的,林医生,你从出门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计时了吧,你的价格在业内也算是首屈一指了。”
林医生说:“这您不必担心,您父亲已经帮您支付了费用。”
顾川将烟掐了,说:“那正好,不是有句古话吗?冤有头债有主,谁付的钱你就该去为谁服务。咱们能聊的都聊尽了,以后你没什么来的必要了,他要有空,你和他多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