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川将手机掏出来看了看,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情,先走一步,你什么时候想走,帮我把门带上就好。”
林医生从椅子上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下周的同一时间我再过来。”
顾川脚步一顿,侧头睨她:“你怎么这么固执?”
林医生说:“不是我固执,这是职业操守,咱们还有好些话没聊到呢。在我眼里,您就像那一点点吐沙的河蚌,我得让您不停地吐,一直吐尽了,这才能让您见不到我。”
她走到他身边,合着的两手一点点张开,最后一齐蒙到脸上,指缝间露出一只亮亮的眼睛。顾川垂眼看她,像看出戏,道:“你肢体语言这么丰富,不去当幼师实在太可惜了。我不是个河蚌,没什么能吐的。”
林医生说:“真的吗?那为什么从没听你提过回国前一天发生的事?如果你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坦然,为什么不能和我描述一下那天发生的事?”
顾川脸色蓦地阴沉下来,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眯,一脸拒人于千里的神色。
林医生在他肩头轻轻一拍,道:“说啊,把你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顾川咬着牙。
林医生先他一步走出去:“等你说出来了,就能不用见到我了。”
楼下,原本空荡荡的房子里居然热闹非常,顾母热得脱了外套,在往客厅里布置绿植。
简桐也热得一张脸红扑扑的,笑道:“阿姨,你别弄,让我来,小心晚上回去了腰疼。”
顾母说:“没那么娇贵,就这么几盆花,当锻炼了。”
顾建华在一边拆台:“在家让你拿本书都有一箩筐的话要说,怎么一到了这儿就勤快起来了。”
顾母瞪眼:“就你话最多。”
简桐将头靠在顾母肩上,咯咯地笑道:“阿姨,你被拆穿了吧。”
林医生和顾川一前一后地走下来,还没走到底,顾川扫了一眼客厅里的人,说:“你们怎么来了?”
顾母没理会这话里淡淡的不悦,一脸笑容地迎过来,看着那林医生说:“聊完天了?”
“阿姨好。”林医生步履轻盈地走去,顾母一伸出手,她便很亲热地握起来,说:“聊完了。”
顾母说:“他还乖吧。”
林医生扭头一看顾川,撇撇嘴:“嗯,还行吧。”
顾母直摇头:“不好对付吧,我和他说话都费劲。”
林医生说:“还得再接再厉。”
顾川在一边冷哼了一声。
简桐看在眼里,走过来,说:“阿姨,不多说了,时间不早了,我去铺桌子,咱们边吃边聊吧。”
她已俨然是一副女主人的样子,对林医生笑道:“林医生留下来吃饭吧,今天特地让师傅做了好几道大菜,他手艺是很不错的,你一定要尝尝。”
顾母也说:“对的,对的,留下来一起吃饭。”
林医生摆摆手:“这不好,没道理收了钱又吃饭的。简小姐又说这边的师傅手艺好,我把嘴吃刁了,回去朝思暮想的,那就完了。”
顾母笑得合不拢嘴,说:“怕什么,爱吃你就过来,多一双筷子的事情。”
林医生说:“就怕到时候简小姐不同意了。”
简桐脸色红了红,说:“哪有的事,我过去忙了。”
客厅里气氛热烈,三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很是开心,等她们回过神来,发现这里头少了个人的时候,顾川已经穿好了鞋子准备开门出去了。
顾母连忙叫住他,说:“要吃饭了,你这是急着去哪?”
顾川说:“社里有点事,我过去看看。”
“有什么事要现在去?”
“急事。”
“去多久。”
“没准。”
顾母快步走到他面前,把脸色一放,冲他直使眼色道:“怎么这么不懂礼貌?家里有客人呢,你这把摊子一撂自己走了,教人心里怎么想?”
顾川一笑:“你们不是招呼得挺好的吗?”
他说着就要出去,顾母把他胳膊一挽:“你多大的人了,不懂事!”
顾建华听到声音也已经过来,将儿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沉着声音,说:“先吃饭。”
顾川说:“不饿。”
顾建华:“人不仅仅是为了饿才吃饭。”
顾川笑:“就为了吃饭这么件小事,你们想给我上多少节政治课?我不是小孩了,饿了知道自己弄吃的,我是真的有事。”
顾建华脸色都变了,说:“你不是小孩了,可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事,不是小孩子脾性吗?你能有什么事,离职报告打了三个月了,你们社还能有什么事麻烦你?”
顾川也板下脸:“怎么我今天不在这儿吃饭,还就成了众矢之的了?这还是我家吗?你们想来就来,我反而想走不能走了。”
顾建华气得直攥拳头,顾母拦在两人中间,说:“儿子,你少说两句,你爸爸最近血压可高着呢。”
气氛闹得很僵,简桐不得不过来打圆场,笑着对二老说:“阿姨,叔叔,就让顾川去忙,社里的情况我是清楚的,虽然他人走了,但好多事还在交接。你们也晓得的,他这员大将一损失,社里简直乱了阵脚,人是可以放了,但一有事还是要厚着脸皮来麻烦他,怎么可能真的放着这么好的记者不用呢?”
顾建华道:“你别替他说话,马上四十的人了,越来越不像话。”
顾母也不得不来劝:“算了,算了,他真有事,你就是硬要留下他,到时候在餐桌上吹胡子瞪眼睛的,看得我们也吃不下饭。走吧,走吧,这种儿子眼不见为净了。”
简桐搂着二老去餐厅,说:“好了,别生气。”身后,顾川已经走了出去。
屋外已是大雨倾盆。顾川不急着去取车,站在台阶上先点了一支烟。
家门又打开,简桐拿着把伞走出来,递到男人手里,说:“什么也不带,这是要淋成落汤鸡呢。”
顾川说得简短:“忘了。”
简桐:“你这脑子也太不好使了,记仇的时候怎么那么灵光。简梧都和我说了——”
顾川立刻蹙起眉:“不想听到那个名字。”
他一脸的排斥,身子朝向外面,深吸了一口烟,又长长吐出来一口。
简桐也是叹气,放低声音说:“顾川,那些事儿,她都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你千万别再挂在心上了,她人其实本性不坏的,就是有时候做事自私了一点。单位不是已经给过她处分了吗?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顾川很是不耐烦:“我说了我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也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她的事。我告诉你简桐,她现在还能留在家里享福,是我看在这几十年的情分上,否则,她现在早就——”
简桐抱着两手没有吭声。
顾川转头看了她一眼:“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
简桐说:“我能理解。”
顾川问:“你什么时候走?”
简桐说:“吃过午饭吧。”
“不是,”他纠正,“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回伦敦。”
简桐一怔:“不是回,那儿不是我家,我不再去了。”
顾川将烟扔了,还没掉到地上,就被豆大的雨点打灭了:“国内现在发展不错,你留下来,想请你去指导的单位能把我院子排满了。”
简桐说:“还没做下一步的打算,和你一样,歇段时间再说吧。”
顾川说:“也好,反正你也不缺那几个工资钱。”
简桐哑然失笑:“顾川,你何必说得好像一点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回来一样。”
顾川说:“还有事,走了。”
简桐一把将他拉住:“顾川,咱们都别打什么哑谜了,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你。咱们已经错过那么多年,岁数都不小了,就别再一次一次擦肩而过了吧。”
顾川淋到雨水,冰冷的液体打湿前额,缠成一股地流到脸上来。忽然之间,他一脸疲惫,似笑非笑地说:“简桐,你说得不错,咱们岁数都不小了,你也别自欺欺人了——咱们不可能了。”
简桐仰着头,眼睛笔直地注视他:“不对。”
“当年,你决定要走,我决定不去追你的时候,咱们就已经不可能了。”
“不对。”
“就好像那块表,再昂贵,再精准,摔一次,哪怕镜面仍旧平整,表带连一个伤口都没有,但其实机芯已经损伤,除了掏出那颗芯,换了,就再也没有别的方法修补好了。”
“不对。”
“有些东西,外表看起来仍旧坚不可摧,但其实里子已经开始损坏,你为什么怎么都不相信,一定要把这金玉扒开来看其中的败絮,是想看看里面已经腐朽成什么样了吗?”
简桐还是否认:“不对。”
简桐拉住他两只胳膊,说:“顾川,你听我说,咱们是有感情基础的。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有我,你看你一直留着我送你的表,你家里的墙上还挂着我给你拍的那幅照片。你心里是有我的。”
顾川摇摇头:“简桐,我在那边的时候遇上过麻烦,表被我当了换成钱,至于家里的这幅照片,我只是懒得去换一张罢了。”
简桐说:“好啊,好啊,既然这样,那、那我们从头开始啊,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咱们再谈一次恋爱,这次谁也不随随便便说分手。”
简桐哭得不像样子,起初还能哽咽着把话说溜,最后吸鼻子的声音混着话音几不成调。顾川心里一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见过这女人如此的窘态,当年吵架的时候没有,分手的时候没有,现在见到了,却没有了男人对女人的怜惜。
只是一震,他仿佛跳脱出来,在看一场戏。
顾川说:“简桐,我爱上别人了。”
简桐泣不成声:“可是……可是她已经……顾川,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守着她多久?”
是啊,守着她多久,苏童也曾经这么问他:你用了十二年才把简桐那一页翻过去,你要花多久来翻过我这一页?
她那么害怕,那么怯弱,全无自信,还一边恶狠狠地要他不许忘了她,到末了,到最后,又叮嘱他忘了她能过得自在点。
她还要他放了她。
顾川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简桐推开,径直走进雨帘。
伞被抓在手上,忘了撑开。
顾川进到社里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处是干的。他一路走,一路留下水迹,保洁的阿姨看了直摇头,见到是顾川又只是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何正义忙着剪片子,嫌弃地将顾川从办公室里推出来,在更衣间里取了块毛巾给他,说:“擦擦,世界上那么多下雨的地方,没见过比你湿得更厉害的。”
顾川将头发揉了揉,说:“他们人呢?”
何正义领着顾川去了另一个办公室。
负责接待的徐珊一听脚步声,立马兴奋地把头抬起来:“老大——”看到一身是水的男人,又皱起眉,“老大,你这造型还真是特别。”
夏子皓的父母已经站了起来,顾川走过去和他们握手,说:“坐吧。”
夏子皓事件逐渐被公众淡忘,顾川此前做过的那档节目也已经解禁。而就在社里打着顾川离开前最后一期节目的噱头下,准备将这期节目隆重推出的时候,却接到夏子皓父母叫停的电话。
他们不仅要求取消播出节目,也提出了要和顾川会面的请求。
自从归国以来,顾川便避免见到一切和苏童有关的人和事,就连苏童母亲那边,也是社长与何正义他们一道前去拜访的。
苏童就像是一个轻易不能提起的禁区,在所有人试图尝试和他交流之前,便被那隐秘森林前竖起的警告标志所击退。
这一日的会面是不得不来,顾川硬着头皮坐到沙发上的时候,两手紧握着膝盖,浑身都湿得难受。受社长之托,陪同的何正义还是给这对夫妻做了回思想工作,调查取证的辛苦、帮他们儿子伸张正义、将舆论拨乱反正云云。
夫妻俩却铁了心不同意这期节目的播出,看着顾川说:“死去元知万事空,人已经走了,哪怕有再多的弥补也都是空。我们不想再让子皓受到关注,也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再受到影响,这一路下来我们都太累了,现在是该歇一歇的时候了。顾记者应该最懂我们的心思,你说是不是?”
于是话题一转,果然还是绕到了顾川这儿。顾川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
苏童真的没有和你一起回来吗?苏童真的留在那里了吗?苏童的遗体找到了吗?苏童生前说了些什么?苏童她走得安详吗?
顾川昏头转向,浑浑噩噩。苏童没有回来,她留在那里了,遗体可能找到,也可能没找到,他怎么知道,他第二天就飞回了国内……
顾川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总之说完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是一脸餍足,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夏子皓父母心满意足地离开,顾川送他们走出办公室,夏爸爸拍了拍他肩膀,叹气道:“我们一直都拿苏童当女儿,她去世的消息一传来,我和子皓他妈妈都很是心痛,可是怎么都联络不上你,才想到让你们社帮忙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