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锐直摇头:“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有眼睛看的。我也不是什么因循守旧的老学究,国家都提倡了多少年的自由恋爱了,只要男未婚女未嫁,我都一概支持。你们这也算是革命感情了,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
方才躺在床上干瞪眼的顾川这时候道:“她个九零后还没咱们看得通达,大概是有点什么别的想法吧。”
石锐说:“看来是还不够努力,没把人给办服帖了。”
话题再深入就越来越往三俗的方向走了,苏童脸皮再厚,到底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顾川不想她太难堪,把这话题打住了,让石锐来帮忙看看他的伤。
石锐拨着纱布瞧了瞧,说:“恢复得挺好,估计再过几天就能下地蹦了。和其他人比,你这伤口一点不算大,也没伤筋动骨,就是血流得多了点。要在国内,给你多输点血,不用折腾到现在。”
顾川道声谢,余光睨到苏童手里方才抓着的那本书,笑了笑,说:“其实慢慢养着也挺好。”
顾川已经睡了,搁在他包里的电话响起来,挺陌生的一串数字,之前从没看到过,国内打来的。苏童连忙一边往外走,一边接起来。
电话那头是个沉稳中带着些许沧桑的声音,道:“喂,顾川。”
苏童说:“对不起,顾队他在休息。请问您是?”
那人顿了下,说:“你就是那个苏童吧?”
苏童犹豫着:“是我,您是?对不起,我不太听得出来您的声音?”
男人道:“我是顾建华。”他想想又添了一句,“我是顾川的父亲。”
苏童语气立马增了几分恭敬,说:“我知道的,您好,顾部长。”
顾爸爸有些疑惑:“你知道我?我们之前见过?我并不记得你。”
“对对……不,没有。”
“嗯?”
苏童局促地笑着,心里埋怨自己嘴笨,道:“我是说我们之前没见过,但我一直认识您,不过也是最近才知道您和顾队的关系的。”
话说得颠三倒四,顾爸爸有些不悦,立马回到正题上来,说:“你们的情况我都听说了,顾川他现在怎么样了?”
苏童说:“好多了。”
“说说看。”
“这次的伤其实不算很重,他本来身体素质就好,所以恢复起来很快,医生说不用几天就能四处走了。”
顾爸爸反问:“他那是枪伤,还不算重?”
苏童自悔失言,哪怕人不在面前,也乖乖把头低下来,不多说话。
顾爸爸又问:“你呢,怎么样了?”
苏童说:“我挺好的。”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吃点东西就好了。”
“没在其他什么方面为难你吧?”
“没有。”
“想想也是。”顾爸爸说,“顾川为了救你,差点没把天给翻过来,多么苛刻的条件他都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他们肯定不敢动你了。”
过了会儿,他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简直是胡闹。”
苏童自门外看向里头尚在沉睡的男人,心像是被轻轻地一拍:“我知道这次遇险顾队帮了大忙,多亏有他我才能逃出来,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但能还给他的太少了。”
顾爸爸说:“你也不用背着这么重的心理负担,你们是一道出去的,顾川又是领队,对你们的安全负有责任。他这个人很重情义,哪怕这次出事的不是你,换成队里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会一样的尽心尽责。”
苏童点头:“我知道。”
电话里传来一阵敲门声,顾爸爸捂着话筒,说请进,再讲起电话,喊苏童名字的时候,就说:“我这儿有点事,就不和你多说了。”
苏童说:“好的,您忙吧。”
“顾川醒过来的时候,跟他说一声我打过电话,不用给我回了,事情太多,不一定能有空接。”
“好。”
顾爸爸又说:“等一下。”
苏童把话机重新放到耳边,问:“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还是让他回一个吧,直接打到家里,有人想和他说话。”
苏童说好。
苏童在病房外头找个地方坐了会儿。
阳光依旧强烈,将沙子照得亮亮堂堂,金光闪闪。一直漫到最近的那条公路,车子一过,车子后头仿佛起了烟一样。
期间来过几个孩子,因为方才被分过几个糖果,就将这个短头发的瘦姑娘记得牢牢的。他们看到她便一哄而上,爬到她腿上,一只只小手摊到面前,欢呼雀跃地问她要糖。
苏童将他们搂进怀里,说:“没有啦,我又不是糖妈妈,生不出那么多糖来啊。”孩子们很是失望,噘着小嘴,将毛茸茸的小脑袋蹭到她怀里,沮丧的声音也是小小的,一只只小兽似的呻吟。
苏童忽然两手一张,说:“惊喜!”手掌里是五光十色的糖,孩子们都跳起来,高兴得直鼓掌。苏童说“见者有份一人一个”,将糖分到他们手里。
石锐经过,直摇头:“以后还得给他们看牙。”
苏童把小祖宗们送走,将空空如也的两个口袋翻出来,说:“放心吧,没了,这回是真没糖了。”
石锐说:“这还差不多,你们这些记者啊就爱发糖,哪个国家来的都是一样。”
苏童一甩头发,眉飞色舞地说:“吃人家的嘴软嘛,先把人哄开心了,再想套出点什么消息的话就简单了。”
石锐笑笑,说:“你转转吧,我还有事。”
进到房里,顾川刚醒,睡眼惺忪地问苏童刚刚去哪儿了。苏童将接到他父亲电话的事情说了一遍,又传话让他给家里打个电话。
顾川抿唇想了想,说:“是该打一个,出来这么多天都没联系过,我妈那个人神经衰弱,听到我受伤的事,一定早在家急得团团转了。”
苏童把电话放到他手里,说:“那你打吧,我出去看看今天晚上有什么吃的,前几天就是因为领得晚了,所以饼都和石头一样。”
顾川说:“好。”顿了顿,笑道,“还真想吃正义煮的面了。”
苏童说:“等咱们回去了,你让他再煮给你吃。”
“回去了谁还吃那个。”
“也是啊。”
“不过你煮的话,还能再考虑一下。”
“要我煮啊?”
“你煮不煮?”
苏童笑着往外走。顾川给家里拨电话,接电话的却不是他妈妈。他两只眼睛往向门口走的苏童身上小心一瞥,压低声音:“简桐?你怎么在我家里?”
晚上吃饭的时候,顾川对苏童说:“刚刚打电话回去的时候,是简桐接的。”和以往那个坦坦荡荡的语气相比,顾川这次的话音里总含着几分试探,刚一说完,便小心又不露痕迹地观察她的反应。
苏童嚼着饼,和他对视,轻声答应了一声:“哦。”
顾川眉心一拧:“就哦?”
苏童眼珠子直转,朝他眨眨眼睛:“那……你要我说什么?”
顾川摇摇头,说:“我们也没说几句话,就只是问了问基本情况,后来电话就被我妈妈接过去了。”
饼含得时间久了,开始发甜,苏童笑了笑,含糊不清地说:“怎么搞得好像在交代问题一样。”
顾川说:“我怕你呀。”
苏童说:“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顾川说:“洪水猛兽我倒不怕,但你别扭起来的样子,可是比什么都厉害。”
苏童没有接话。许久,才说:“她回国了,以后应该不会再走了。”
顾川说:“你怎么好像比我的消息还灵通。”
苏童说:“简……梧之前告诉我的。”
听到简梧的名字,顾川就不愿多谈,幸好苏童话题一转,仍旧回到简桐身上,道:“你家里人都挺喜欢简记者的。”
顾川说:“是啊,她家世非常不错,长相人品也没得挑剔,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在事业上还很有追求,在一个行业一做就能做到巅峰。这样的人,试问能有谁不喜欢呢?”
苏童不由得附和,说:“是啊,我要是个男人,我也挺喜欢简记者的。”
苏童一不抬杠,气氛就有些怪怪的。以前聒噪的时候,顾川嫌这女孩子太爱说话,和只鸟似的叽叽喳喳,现在陡然文静了一点,他又挺怀念她胡言乱语试图引起他注意的模样了。
顾川直起腰来,用手去捧她的脸,问:“这又是怎么了?刚刚那些话,我不过说着玩惹你着急的,可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童握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开了,搁在床沿,说:“没什么啊,就是有点累了,现在困得不行,和你说话人都像飘着。你刚刚那些话也不能算是玩的,我和简记者接触过,她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你每一句都挺符合事实的。”
顾川和她十指交扣,说:“怎么你越说我越觉得不对劲呢?”
苏童刻意提高了语调,道:“没有没有,我这是求新求变,也不能老是被你猜中我心思,那样怎么能有新鲜感呢?”
顾川浅浅地笑,手上一扯,将她拉到自己胸前。他与她脸贴得极近,继而一字一顿道:“你不用给我保持新鲜感,我也能跟你走到最后。”
苏童又是木木的,状态不在线的样子,垂着眼皮,视线不知落到了哪一处。
顾川摇摇她的手,说:“给个反应啊,我好不容易说次这样的话,你总该说点什么鼓励鼓励吧。”
苏童抿唇睨他,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小声道:“鼓励鼓励。”
顾川叹口气:“你这也太不走心了。我看你真的是累了,今天早点去休息吧,明天也别起太早过来,我现在好很多了,做什么都方便。”
苏童说:“我不在,你还能使唤小护士。”
顾川说:“不用我使唤,你一走,她们就都围过来听我讲故事了。”石锐这时候进来查房,准备给顾川换药。
顾川说:“你早点回去吧,我这儿一个人没问题的。”
苏童点头,说:“我能不能打个电话再走?我也有点想和我妈妈说说话了。”
顾川说:“当然可以。”
黑的夜,晚风萧瑟,露在外面的楼梯上没有人影。苏童坐在最高的一层,被冷风吹了一下,混沌的头脑这时方才渐渐冷静下来。
呼吸平缓的时候,她给妈妈去了一个电话,无人接听,一直等到嘟嘟声停止,不甘心地再拨了几个,都无所回应,这才停了手。
她想了又想,给夏子皓的妈妈打过去,本也不抱什么希望的,没想到响了两下,电话便被人接起来,很熟悉温柔的女声,问:“你好,请问你是?”
苏童说:“阿姨,是我啊,我是苏童。”
夏妈妈讶异道:“苏童,真的是你?好久听不见你声音了,还在国外吗?”
“是的,我还在。”
“你好吗?在那边还习惯吗?”
“我很好,这边还不错,我挺习惯的。”
“那就好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就这两天的事了。”
“哦,那太好了。”
不过是客套的话语,因为隔得远了,久了,听见这话的这一个又身处这样的地方,于是她不由得生出几分欣喜。
苏童觉得心里好受了许多,问:“阿姨,子皓他现在还好吗?”
夏妈妈却没了声音,许久,话筒里传来她的呜咽,苏童的心立刻往下狠狠一坠。夏妈妈说:“苏童,子皓他走了。”
苏童声音颤抖,问:“什么时候的事?”
夏妈妈说:“前几天。”
苏童:“我走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吗?”
夏妈妈擤着鼻涕:“只有一副空架子,其实里面早就亏空了,是仪器在维持着他的那口气。”
抓着电话的那只手太过用力,指腹被边缘刺得一点点疼痛。苏童蜷起双腿,一只手环住自己,忍不住一阵恶寒。她忍住横膈肌一下下地抽搐,放慢语速道:“他都没有等我去见他最后一面。”
夏妈妈说:“苏童,你不要太难过了,人都会走到这一天,不过是早还是晚的问题罢了。其实好好想想,死亡对这孩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苏童怔怔地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可没办法下床,没办法走路,没办法说话,连思想都没有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夏妈妈长长叹出口气,“子皓这么一走,我和他爸爸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不是我们心烦不想再守着他,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父母会嫌弃自己的子女。可与其看他这样活着,倒还不如——”夏妈妈又开始哽咽。
苏童忽然问:“阿姨,试管婴儿成功了吗?”
夏妈妈平复着心情,说:“在努力,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苏童说:“是啊,怪不得解脱了,你们很快就能有新的孩子了。”
苏童先挂了电话,一颗心像是钝刀割肉般的痛。
她还记得那一年盛夏,夏子皓站在宿舍楼外大声喊她的名字,她走到楼下,他却只是端着一个课本问她一个词条的中文意思。
苏童瞟了一眼,特不屑一顾地说:“老公。”
夏子皓一脸笑地瞅着她,贱兮兮地答应:“哎!”
许多故事就是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开始的,你以为自己忘了,以为那些被轻易翻篇了,其实偶尔一次回想起来,那故事仍旧活灵活现得像是发生在昨天。
这世上,总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长久的,能永恒的。爱也不能,恨也不能,转瞬之间,生命亦如蝼蚁啃噬的长堤,轻轻一个触碰,立刻溃烂千里。
门被打开的时候,苏童正哭得不能自已,手推在门框上喊道:“这儿有人了!”
有人说:“小姐,这儿可是公共过道。”
苏童一惊,连忙将脸上的眼泪胡乱抹了,看向穿着病号服的这一位,道:“你怎么下床了?”
顾川将门关上,走到苏童身边坐下:“我被打中的是肩膀,又不是腿,养几天就得了,怎么能老赖在床上?”
苏童挪着位置给他:“可你都不披件外套!”
顾川将她紧紧搂到怀里,说:“不冷,咱们靠近一点取暖。”顾川用袖子帮她擦着眼睛,问,“哭什么?”
苏童方才止住的那股悲伤重又笼罩上来,一边抽抽搭搭地呜咽,一边将夏子皓的事情告诉他,甚至连她那句讥讽中带着恶毒的话都一并讲出来,最后问他:“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顾川将她的头按进怀里,说:“不,没有说错,你只是太过直率,不懂得怎么迂回。我懂你在想什么,在害怕什么,但你没必要把别人的故事嫁接到自己身上。”
苏童忽地坐直,映着远处燃起的火光,看向他的脸,说:“顾川,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用多久来忘了我?”
顾川直直地看着她:“我说了,你别把别人的故事当成你自己的。”
苏童说:“你回答我啊,快回答我,你用了十二年才把简桐那一页翻过去,你要花多久来翻过我这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