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精神自治(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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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饕餮时代,物理人生(3)

饮食上的“无法无天”,背后不正是精神上的“无法无天”吗?

2002年

(第四节 大地伦理(四章)

毁灭物种就像从一本尚未读过的书中撕掉一些书页,而这是用一种人类很难读懂的语言写成的关于人类生存之地的书。

——(美)霍·罗尔斯顿

天使之举

电视新闻里,每看到那些“绿色和平”分子、那些民间志愿人士、那些无名小卒,在风浪中划着舢板,不知畏惧地,拼命挡在捕鲸船或核潜艇前……他们皆那么小,那么孤单,那么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却抗拒着那么气势汹汹的庞然大物,甚至是国家机器……

我总忍不住久久地感动。我清楚:这些都是真正的人,真正有尊严和爱自由的人,他们在保卫生命,在表达信仰和理想,在抗议同类对家园的剥削。

据报载:一位叫朱丽娅·希尔的少女,为保护北美一株巨大的红杉树,竟然在这棵18层楼高的树上栖居了738天,直到该树的所有者太平洋木材公司承诺放弃砍伐。

希尔是阿肯色州一位牧师的女儿,为呼吁保护森林,她于1997年12月10日攀上了这棵被称为“月亮”的红杉树。原打算呆上3周,不料木材公司的冷漠却把她足足搁置了两年。当冬季来临,她只有一块蓝帆布遮挡,无法洗澡,就以湿海绵擦身。

当双足再次踏上大地时,希尔喜极而泣。

我留意到,这则消息是被某晚报排在“世间奇相”栏中编发的,与之毗邻的是“少年坐着睡觉11年”。显然,在编辑眼里,这事儿不外乎一种“异人怪招”,算是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一种诠释。可以想象,无论于编辑心态还是看客的阅读体验,都很难找到“感动”“审美”之类的痕迹,只是猎奇,只是娱乐与戏谑。

我为一位少女的心灵纤细和行动能力所震颤,为这样一场生命行为所包含的朴素信仰和巨大关怀力而惊叹,也忍不住为同胞的粗糙而遗憾。

这不仅仅是迟钝,更是麻痹和昏迷。

对大树漠不关心算什么人呢?只能算“植物人”罢。

我们有数不清的黄河探险、长江漂流、雪山攀登、海峡泅渡……甚者竟不惜性命。目的不外乎:或为国争光,别让洋人抢了先;或时尚一点说,“超越自我、挑战极限”。可我们几乎从未有过像希尔那样默默的私人之举,那样日常意义上的“举手之劳”。

显然,双方对自然的态度有别:希尔拥抱大树显示的是一种爱的决心,一种厮守的愿望;我们那些“壮举”设计的是一种比试,一种对抗。二者的实践方式亦有别:前者接近一种日常的梦想表达和自由生活方式,后者像一场众目睽睽下的卖力表演和作秀。

即使某位中国少女扮演了希尔的角色,又会怎样?她的同胞、亲人会作何想?社会舆论和职能部门会作何反应?

她会不会被视为疯子?梦游者?妄想狂?

我们没有这样的习惯:坚定地做信仰之事!我们也缺乏这样的常态:尊重、维护别人(包括子女、眷属)做信仰之事的权利!

父母会干预,朋友会劝阻,组织会帮教,舆论会起哄,有关部门会制止……用熟悉的话说,叫“摆平”。即使你勉强爬上了那棵树,呆不过3天,就会被像乌鸦一样轰下来,对付一个丫头片子的撒野,招多着呢。说到底,此事休想做成。

于是,也就成了无人来做的事。

她不属于我们。因为她是天使。

树,树,树

有位老先生,教弟子识字:何为“树”呢?木,对也!就是说,先人造该字是为了告诫后人凡“木”必“对”,不可伤之。

或许,此解释不免强说之嫌,但在我眼里,它却包含着惊人的美学和精神含量,它比任何权威都令我钦敬。对一个在母语中浸泡几千年的群体来说,看不见这个字的神奇,确属遗憾。

提起瑞典,眼前就会浮现出一道宁静、典雅、恬淡的风景:白雪、木屋、蓝湖、青山、郁金香……而斯德哥尔摩,更是一弯美丽的月牙之城,每个到过她的人,都会为其旖旎风光所打动,而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虽有现代设施之便捷,却无现代都市之弊端,尤其完好的古城风貌。游客也往往会从导游嘴里获得这样一个故事——

20世纪60年代,现代化浪潮冲向这座古城。市政当局雄心勃勃推行旧城改造计划,“百万工程”即其一,旨在每年递增10万套新住宅……当轰隆隆的铲车逼近“国王花园”时,斯德哥尔摩人警觉了:这样下去,自己的家园会沦为什么样子?未来的她与世界各地有何二致?

疑问渐渐拢成一股公共舆论和团结的理性。人们开始表达愤怒,在露天里发出声音。终于,一场保卫斯德哥尔摩的运动开始了——

1971年,市政决定在“国王花园”建一个地铁站,它意味着这片古老的绿地大难临头。于是,一群勇敢的年轻人率先发起了“城市的选择”行动,擎着标语,走上街头,高喊“拯救斯德哥尔摩”口号。开始政府不以为然,派出电锯工人,欲强行伐树,公众用身体组成人墙,挡在树前……骑警来了,但慑于众怒,败下阵去。为防止当局耍花招,市民们干脆搭起帐篷,日夜守候,誓与古树共存亡。

终于,政府作出了让步,地铁线绕道而行,虽多花了数倍纳税人的钱,但历史悠久的“国王花园”留了下来。

那群百年古树是幸运的。在她盛大荫凉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一代,终于有机会回报那片慈母般的葱茏了。或许愈难得就愈珍惜吧,如今的“国王花园”更是斯德哥尔摩的胜地,每年都有数不清的集会和演出在此举行。

那些护树青年,也成了大众心目中的英雄。新生的瑞典公民和外国游客,很容易在瑞典教材、斯德哥尔摩旅游手册里读到他们的事迹。

还有一事也令我难忘。如果说“拯救斯德哥尔摩”的主体力量来自民间,那这一次却是精英们的决策功劳了——

20世纪中期,美国的田纳西州曾投资1.16亿美元建一处名叫“特里哥坝”的水坝,当施工进入关键阶段时,忽接美国最高法院的通知,令其停工,理由是这儿生活着一种体长不过3英寸的蜗鲈(北美淡水鱼,体小,需在浅而湍急的水中产卵)。其后,“濒危物种委员会”也对该工程加以阻止……眼瞅着这座已具雏形的庞然大物,其时的田纳西州州长叹道:“这等于给世上最小的鱼建造了最大的纪念碑!”

3英寸——1.16亿美元,怎样的悬殊比例,怎样的不可思议!

这是大地的胜利。

一切取决于人的素质,大地喂养出的人的素质。

一群古树挫败了一条现代地铁线,一尾3英寸小鱼掀翻了一座超级水坝……我们身边会发生这等事吗?

我常常抑制不住地想:如今的北京,假如没有那场毁灭性的旧城改造,而是像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设计的那样:完整地保留旧貌,另辟新城……今日北京会是一番什么气象?据说,当年梁先生将提案递呈后,得到了这样的呵斥:“谁反对拆城墙,是党员就开除党籍!”显然,问题是不可讨论的。正是这种不可讨论,使得几十年来知识者早早养成了沉默的习惯,使我们在和平时期失陷了一座又一座辉煌城池。至今,偌大华夏竟无一座古城是以“城”为单位留存下来的,所谓的古迹,只是稀稀拉拉的“点”,铺不成“面”,构不成“群”。

“拆掉北京一座城楼,就像割掉我一块肉。扒掉北京一段城墙,就像剥掉我一层皮!”正像徽因墓在“文革”中被铁砣砸得稀烂一样,梁先生的惨叫又何尝不是文明之呻吟、知识之哀鸣?

我又获悉:二战结束前,身在重庆的梁先生,曾写信给美国军方,望轰炸日本本土时,能对奈良和京都两座古城手下留情。

不知美方是否收到了这封信,不知这一外国人的请求是否被采纳,但我由衷地感到:若没有梁先生这些人类文化的知音和保姆,我们的世界和生活会破败成什么样子?而其本人及那些诤言的遭遇,恰恰折射出了文明的处境、良知的艰辛和成本。

笼文化和望鸟镜

同胞在其旅行见闻中说:欧洲的一些公园,常见一种架在草坪上的望远镜,一打听,方知是为观鸟而设,它们准确的名字叫“望鸟镜”,凑上去,游客能仔细欣赏远处树上的一举一动,对鸟雀毫无惊扰……

“望鸟镜”,一个多么柔情和诗意的词啊,那距离多么美、多么温暖和恬静、多么沁人心脾!

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何以没诞生如此“遥望”的冲动呢?我想起了身边的另一番景象:花鸟鱼虫市场,寓翁闲叟们的膝下,太极晨练的路边,随处可见一种国粹——鸟笼,一盏盏材质优良、工艺精湛的“小号”。

有多少盏这样的“小号”,便意味着有多少双翅膀被从天上剪下来。

我们发明的是栅栏,是囚牢。我们总喜欢把爱变成虐,把欣赏变成占有,把“吻”变成“咬”。

读过一组故事:在澳洲,当局不惜斥巨资,在一条高速道上留出了众多的横向路带,供袋鼠们自由穿梭……一对志愿者夫妇,为救一条被渔网困住的白鲨,冒着生命危险,跳下海,亲手去解绳扣……纽约一次火灾中,消防员理查·麦托尼解下自己的输氧器,让给一只被浓烟呛昏的猫……一位女科学家,为考察和保护非洲狮,在原始森林中风餐露宿,历时二十余年,直至去世……

这和我们那些身穿羚羊毛、大嚼鲨鱼翅的饕餮客相比,真有天壤之别。这区别,也正是“望鸟镜”与“鸟笼”的距离。

还有更让人匪夷所思的,2001年10月6日,一对游客在武汉森林野生动物园乘车游览,嬉戏中,一只两岁的小狮子突然将利爪探进车窗,抓伤了她们。20日,动物园向市林业公安处提出申请,要求击毙这只闯祸的小畜生。后经当地市民的再三抗议,园方才撤回死刑起诉,改判“无期徒刑”。从此,这只小狮子将在铁笼里孤单一生,不能再享受群居和放养生活。

显然在人眼里,它是有罪的,因为它对人产生了敌意,并制造了伤害。但我要问:谁先有罪?谁先侵犯了对方利益?谁先发动了挑衅和攻击?在大自然的法庭上,人类难道不已被控诉亿万次了吗?按自然法和生命平等的天条,此刻,它压根不该出现在人的车窗前,它的家是非洲大草原,这会儿,它应该随母亲散步、和姊妹玩耍……

是谁剥夺了其自由和天伦之乐?是谁把它发配到与人近在咫尺的地方?毁其家园,杀其父母,夺其自由,如今却呵斥起它的过失来了,这公平吗?

更让人疑惑的是,有识之士不大声疾呼要恢复动物的野外生存能力吗?不正为野兽不野而忧心忡忡、寝食不安吗?为何现在却要对一只偶露峥嵘的小兽怒目而视、睚眦必报?莫非希望兽中王像巴儿狗一样乖巧?

我替这只小狮子难过,更为自己的同类悲哀。

生命和平

在同一物种内,一个生命杀害自己的同类,比如一个人杀害另一个人,甚至一只狼咬死另一只狼皆被视为罪孽,哪怕动物间的自相残杀,也会激起人心理上的强烈厌恶。那么,不同物类之间呢?

当我们堂皇地把大自然视为盘中餐、袖中物时,何以再也寻不到羞愧感了呢?“人类中心论”“人本位”“人类利己主义”天然即合理吗?人欲膨胀到几何都不受怀疑和指控吗?

当初,上帝曾给予人类怎样的权限?现代人履行的是神旨还是自我授权或达尔文式的刀俎路线?

曾有报道:辽宁,一座林子里,一个头戴兔皮帽子、手提猎枪的男子,突遭一只凶鹰袭击,它朝猎物俯冲下来,死命将利爪钉进对方头皮,想将之叼起……若非同伴及时赶到,该男子很可能呜呼了。

猎人被猎,咄咄怪事。报道人的语气里,竟毫无责鹰之意。人背叛人,也属罕见。

我在想,那位猎人,在天上的那双眼看来,是一只怎样的东西呢?据说,鹰眼向来锐利,视程和分辨率极高,总不致把人和兔子搅混吧?按常识,鹰也从不袭人啊。这究竟怎么啦?

只有一种解释:人,变成了非人!变成了荒诞的东西!

脑袋像兔子,猫腰拾枪,蹑手蹑脚……难怪眼神极好的鹰,也不认得它素来敬畏的人了。怪谁呢?

想起史蒂文森在《尘与影》中给“人”下的一场定义——

“人是多么怪异的一种幽灵啊……他是这大地上的疾病,忽而用双脚走路,忽而像服了麻药一样呼呼大睡。他杀戮着、吃喝着、生长着,还为自己复制若干小小的拷贝。他长着乱草般的头发,头上装了一双眼睛,不停地转动和忽闪着。这是一个小孩看了会被吓得大叫的东西,但如果走近点看,他就是他的同伴所知道的那个他。”

我想,那个倒霉的猎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戴那顶兔皮帽了。

自然史上从未像今天这样,发生一种生命形式威胁着这么多别的生命形式的情形,也从未面临过这样一场由一个超级杀手制造的超级杀戮……人类不管是以其行动促成了某一物种的灭绝,还是以其漠然让该物种走向灭绝,都是阻断了一道有着生命活力的历史性的遗传信息流……让一个物种灭绝就是终止一个独一无二的故事。(霍·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

20世纪最后一年里,每天午间,某电视频道用几分钟讲述一个发生在“历史上的今天”的悲剧,它告诉世人:许多年前的今日,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中,曾有一种生存伙伴,比如一只美洲旅鸽或一头安哥拉红羚,发出了它在地球上最后一丝哀鸣……

每看这节目,我正在进食的胃都会莫名地一阵痉挛。

我甚至怀疑,现在的胃病莫非就是那时落下的。

2003年

(第五节 我们拿什么送给孩子

大地的礼物

丹麦日德兰半岛的一个山谷里,住着一位林务员和他7岁的女儿。这本是一个幸福之家,可自从年轻的主妇去世后,笑声便失踪了。

这年夏天,汉斯·安徒生来这儿度假。很快,小女孩的黯然,那双漂亮眸子里过早闪烁的忧郁,深深刺疼了诗人。他痛苦不安,为命运的残酷而伤感,甚至自责:“原谅生活吧,亲爱的孩子,我们没能把足够的欢乐和幸福交给你……”

一天,他在林子里散步,发现草地上有许多蘑菇,不禁心中一动。翌日,诗人邀请自己的小朋友去那片树林。突然,女孩尖叫起来,兴奋得脸通红,因为每簇蘑菇下都藏着一件奇妙的小玩意儿:一颗银纸包的糖、一朵蜡花、一条缎带……红枣不见了,大概给乌鸦叼走了吧,诗人心想。他微笑地看着这一切,女孩欢快得像一只小鸟,蹦蹦跳跳,眼里燃着惊喜……诗人骄傲地宣布:这些都是“地精”爷爷藏在那儿的,是他送给每个善良人的礼物,你获得了,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啊!

后来,在一辆夜驿车上,安徒生给旅客说起了这桩往事。“您欺骗了天真的孩子。”穿黑袍的神父气愤道,“这是大罪孽!”诗人也激动了:“不,这不是欺骗!我坚信,无论任何时候,她的心都决不会像没经历过此事的人那样冷酷无情!”

不错,这正是童话的价值和美德。

它将善良、温情、爱意、公正、信任、种种美好的元素和生活逻辑,将我们不慎迷失的东西重新找回来,对命运的缺憾和心灵的亏损施以弥补。它尤其告诉孩子们:什么是美,活着为了什么,美好的人生应该有什么,如何发现、壮大自己的梦想……

教育家说过:如果一个孩子在7岁时知道了什么是美,他就会用一生去寻找美!

许多年后,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重新回到那片草地上。

他没再见到那个小女孩。但他确信,那一定是位美丽的姑娘了。

当他蹒跚着低头找什么时,一个小丫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好奇地眨着眼,柔声问:

“老爷爷,您丢失了什么?我可以帮您找回来吗?”

老人眼睛湿了。

没什么比这更能抚慰一颗孤独的心了。在这个天真的新人身上,他已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快乐、自由、善良和美。

森林被杀害,童话被杀害

森林,这大地最美丽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