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水浒系列之行者武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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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发怒忠义堂

把史文恭带至梁山剖腹掏心,祭祀了晁盖天王,宋江召集众头领到聚义厅上,要让寨主之位给卢俊义。厅下顿时一片吵杂,首先李逵掀翻桌子,直叫,“俺李逵江湖上舍身拚命,就是奔宋江哥哥你来的,众好汉也都让你一步,推戴你做个头领,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态!再要让时,俺黑牛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花荣、秦明、王矮虎一应头领,都劝宋江坐寨主位上。宋江看武松、鲁智深二人沉闷不语,并没有坐头把交椅。

鲁知深、武松为步兵头领,聚义厅里,坐座位离宋江有十多步,隔着好几个人。武松腰间戒刀又在鞘里呼响,响得刀鞘抖动。那双镔铁戒刀就是奇怪,每当武松心有怒火,便响过不停。

武松当时这样想的,出家人不两舌,江湖也有起码的规矩,就是要言而有信。晁天王既留下遗言,众人也都知道,作为梁山头领,为何有人竟不遵从?宋江哥哥向来以义服众,断不会违了天王遗嘱,只那李逵,掀桌子砸板凳,就像聚义厅是他私家的一样。武松把手摁在抖动的刀鞘上时,只见吴用对林冲耳语了几句。林冲就以眼睛注视武松。武松没看得懂什么意思,林冲已自下得中堂台阶,到武松跟前,拽了下武松的手,把武松带到厅外一处僻静的地方。

“今天这情况,兄弟如何看法?”林冲问。

“什么看法?宋江是我最早结义的哥哥,仗义疏财,按情理武松也盼他做寨主。可江湖之人,不能言而无信,人走茶凉,晁天王既有遗嘱,你我自当服从才是。”

“兄弟你想,这梁山兄弟,三教九流,屠儿刽子,夫妻叔侄,主仆秀才,和尚道士,贼坯赌徒,将帅配军,无一不有,那卢俊义初来乍到,平时又不在江湖上混世,如何服得了这样的一群人?按说,卢员外在北京城里,还与我师兄弟,素有来往,何况他又有将帅才豪气,也建得戍边之功,林冲打心眼也想他来做山寨之主,跟他干一番复仇雪耻的大事业,但众人识得他的太少,一旦有人不服,既使不闹,散伙去了,事业如何做得?当初林冲为得一落脚活命之地,要做这天大的事业,刀搠胸无大量的秀士王伦,至今想来后悔不迭。因为,不是那王伦占据梁山,哪有我林冲苟延残喘之所?林冲当年所为,正为引晁天王上山做第一头领。晁天王所作所为,也证明他是林冲最看得起的英雄壮士,林冲哪能不尊从天王遗嘱?只这宋江哥哥,江湖上服他的人太多,今做寨主,也是卢员外先前一意要推举的。只怕武松兄弟你有看法,林冲这才来问一下。”

武松闭着眼睛听,后来林冲不再说了,才睁开眼来,“师兄是周侗师傅最赏识的,既如此说,武松还有不从的?”

“你把我那兄长鲁智深思想做好,保证你二龙山一班人不要寻事散伙,我这就去厅上了。”

“师兄等等!武松倒不明白,二龙山来的,如何就被师兄看成会闹事散伙的?”

林冲转过身来,“我哥哥鲁智深虽然做过提辖,还为救小弟我林冲性命大闹野猪林,与林冲情同手足。但他不曾读那害人诗书,不攻心计,也不理解别人的用心。自己向来说一不二,自反感言而无信作为,加上他在五台山文殊院修行过,更忌讳言而无信人事,所以担心。”

“师兄果然考虑的周全。武松这就与智深师傅说道理去。”

武松进厅时,鲁智深正左右瞧看,用眼睛寻找武松。武松把林冲的意思附耳边说了,鲁智深到宋江跟前,“洒家在二龙山时,就听得哥哥义士大名,早想前来入伙,如今也不必再行谦让了!”

卢俊义一步跨下台阶,与众头领抱拳弓身,“请哥哥坐寨主之位,带领我等振兴梁山大业!”

宋江无奈,只说,“大伙都如此推举宋江,宋江倒有一个主意,看天意安排吧!目下,山寨钱粮缺少,好在山寨东南各有一个州府,一个是东平府,一个是东昌府,广有钱粮,宋江愿与卢员外各引一支军马前去攻打,谁先攻克城池,谁便为梁山寨主。是为天意,众兄弟如若不从,宋江断不坐这寨主之位!”

阶下一片唏嘘。

吴用说,“也好,只得听从天命。”叫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符,宋江、卢俊义各抓一个,结果宋江攻打东平府,卢俊义攻打东昌府。当日调拨人马,次日兵分两路往东进发。

两路兵马,都没有点到武松。鲁智深分在卢俊义那边队里。武松送鲁智深至金沙江边,看鲁智深等将领上了船,才回到前寨住地。前寨士兵全部开走,不用带兵操练,武松就在土地庙前点两枝细香,又回房禅坐。武松虽然有时很想清静地禅坐,修练忍性,但必竟是个好动惯了的人,特别是大家都去攻城,把他独自留守在军官房里,多少有些影响禅坐心境。坐不一会,西斜的太阳从门缝射进光线,武松感觉明亮,睁开眼睛,起身,开门,一路往西走。

二十里路,武松也是快快去走完,到西路酒店门前,孙二娘正给张青端洗脚汤,张青先叫了声兄弟,孙二娘抬起头来,“哥哥这回没去打杀?”

“这回没点武松!”

“他们也懂心痛人的。”孙二娘笑着,又把一双干净的千层底布鞋递到张青手上,然后去布置酒菜。张青穿上鞋,与武松主次坐了,边斟酒边说,“与你嫂嫂管酒店到今天,没要去攻城破寨,你嫂嫂如今像个浑家了,还给我端洗脚汤!”

“看美得你个厮!老娘是看在你张家后代的份上,才服侍你的!”孙二娘说,又对武松说,“嫂嫂明年准给二弟生个侄儿!”

张青说,“也不知羞,就以为肚里是儿子?”

“那天安道全来,可不是说了是个儿子?”孙二娘摸着肚子那块,笑嘻的。

武松喝下两杯酒,起身告辞,张青不解,“这不有的是酒?兄弟又是好久不曾来店里,还不多喝几杯?”就叫孙二娘拿碗来换下酒杯。

武松说,“不喝了,营房还没人,得去看看。”

孙二娘看武松背影,说了句,“武二弟可是变了。”

这一夜武松没有睡着。孙二娘端给张青洗脚水的样子一直浮在眼前,突然又想起潘金莲来,又想起韩玉兰来,又想起张千金来。她们都给武松端过洗脚汤,结果都死了。潘金莲不光打洗脚汤,还端过洗澡汤,还缝过衣裳,但却是自己搠死的。这一想,越发睡不着了,就又想起哥哥武大。哥哥武大正是三寸钉谷树皮的形象,人家这样叫喊并不冤枉哥哥。哥哥这一生,原不指望成家娶亲,却是那潘金莲,陪哥哥度过了半年多时光,为哥哥缝补浆洗,做菜暖脚,在哥哥短短的一生里,也有过女人的服侍。哥哥在跟他说娶了妻室时,那个形喜于色的样子,从来都没有过。可就是这个唯一服侍过哥哥的女人,也为自己端洗脚汤、暖过酒、缝制过衣裳的女人,就是被自己一刀搠死的。武松又想起潘金莲断气前,还动了动嘴,就像有什么话要说,只是武松立即回转头,没有细看细问。

“为何就不能忍一忍?”黑暗里,武松说了句。

“张小四说,潘金莲身怀有孕,那不正是武家的后代?”又说了句。

一个人在睡不着的暗夜里,总会胡想些事情。武松可不是胡想,而是回想。他回想的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又想,武松是想忍着的,没想到要亲手杀死嫂嫂,杀死陪伴过哥哥半年的唯一的女人。只是那狗官不受理武松状告,才逼得武松做出连串的事来。倘若史文魁受理武松弟交的案子,既使判了潘金莲凌迟,总不是武松杀的,武松也会好受些。倘若不判潘金莲死,那她一定还活着,世上还会多一条性命,或者两条性,自己也可能还在阳谷县做都头,也不会害得韩玉兰、张彩儿都因自己伤了性命。可是,那史文魁就不受理武松弟交的状纸。史文魁是不是有点点内疚啊?

“看不出来他有一点点内疚。”

翻来覆去捱到天亮,武松大步流星往阳谷阳去。

从梁山去阳谷县,要经过东平府地带,那里有梁山数万军马在攻打。武松不再想杀人,就往西绕过一个大圈子,到阳谷县时,已是第二天午后。

武松从紫石街走过,以前住过的二层楼里,已新住了人家。街上没有一个人认得武松,只当他是化缘的和尚。

捱到一更时分,武松进了阳谷县衙。县衙的布局,武松太熟悉了,黑暗里,轻轻巧巧搠死两个不知认不认识的当班兵差,直接到了史文魁住处厅堂。既使这个时候,厅堂灯火还亮着。门缝里看得清,李师爷恭立一旁,桌面上盘子里,整齐地码着白花花的银子。

武松推门的声音,就把史文魁和那师爷吓得一惊。史文魁毕竟朝庭命官,一惊之后,镇静下来,喝了声,“大胆头陀,深更半夜色,竟敢擅闯本宅!来人!”

没有一个人应答。

“两个当班的,都倒在地上了。”武松平静地说。

“你你你……”史文魁好像听出武松的声音。

“武松今天要来取狗官性命!”

“别别别!武都头,你连杀二条人命,正是本县周全,才没有判得死罪,只判剌配孟州三年。如今既已期满,也当感恩才是,本县保你继任都头。”

“你当那二条人命,该由武松来杀不是?”

“该死,该死,那两个奸夫淫妇,罪该万死!”

“既是罪该万死,你当初因何不受理武松诉状?却要武松来做了那些事后,才又审理?”

史文魁战战兢兢看了下李师爷。李师爷只缩在一边,早吓得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本官熟读诗书,深谙大宋律法,当时都头所提诉状,证据不足。都头你是明白人,你想,就那个没成年的郓哥和那个团头……”

“武松问你,武松杀了那两条性命之后,有没有补交新的证据?”

“不用再交什么证据啦。”

“却因何要判那王婆凌迟处死?”

“那王婆子老不正经,罪有应得,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为何武松当初击鼓申冤时,史大人又不受理?”

“武都头暂且息怒,当时那情形,本官倒想得起来,主要是事情没有闹大,可以大事化小。”

“看来你这狗官就是要武松杀人,把事情闹大,才来管武松提交的案情?这就是你读的诗书五经教你的?”武松说时,镔铁雪刀在鞘中呼呼作响,就像伴奏。武松拔出双戒刀,架在史文魁脖子上。史文魁没着官服,内衣没有官服那样的蓝领,刀一架,就冰凉地贴在肉上。

“都都都头暂且息怒,既杀本官,也容本官把话说完动手不迟。本官刚才说过,还复你阳谷都头之职,这这这桌上银子,也都归你。本县眼下正在搬兵救民,都头如这时杀了本官,会有多少无辜苍生死于非命?”

“此话怎讲?”

“都头有所不知,这梁山贼寇正在攻打东昌、东平两府,本县与之毗邻,不可不防,正与李师爷商议往大名府求救。若武都头带领本县步兵与那大名府兵马合在一处,与东昌府里应外合,梁山贼寇安能不灭?那时,本官为都头请功,做个大名府兵马都监,自可过上出人头地的日子……”

史文魁没有说完,气就从颈上裂口里冒出来了。武松先是慢慢用力,越听用力越大,直到气管断开。

“都头,小的一概不知……”李师爷话没说完,武松一刀搠去,“也不是个好东西!”

武松用脚支开李师爷尸体,推开内室门,提烛一照,床上竟躺着一个女人,己经睡着。武松凑近再看,竟不是京城里见过的史文魁家眷。武松站了半天,退了出来,剥了凳上狗官衣裳,把桌上银子打包拎了出来。

当晚,武松到团头何九叔家,问了哥哥武大埋骨之地,把那包银子给了何九叔。何九叔哪里敢受,听武松说,“日后武松不在阳谷阳,还烦请团头每年相应时日,替武松为哥哥烧纸,这银子只作此费用。”又请何九叔带他去了哥哥坟前。此时天色微明,晨曦中但见两个土包,就问,“如何是两个坟头?”何九叔说,“都头有所不知,只那潘金莲死后,小的们盛殓时发现肚里确有胎象,便知定是令兄武大的,才把那头尸接得起来,埋在令兄一边。因那潘金莲又是毒杀令兄凶手之一,才没做一处合葬,分开一段距离,显了两座坟头。”武松向何九叔弯腰施礼,“如此,武松当拜谢九叔!天色已明,九叔可先回家。那狗官已被武松杀死,明日有人去查时,务请九叔告知官府是武松所为,不宜又冤屈了他人。”九叔战战兢兢地去了。武松拜了哥哥的那座高坟,又拜了旁边一个矮坟,“嫂嫂与武松哥哥好歹夫妻一场,一时糊涂犯错误了大错,但武松总是不该亲手杀嫂嫂性命,也以至害了武家后性命,武松这就向嫂嫂陪理!武松这回杀那狗官,也正为嫂嫂报得冤仇。嫂嫂九泉之下,当可瞑目。”

中午,武松到东昌府城外卢俊义寨内,细说东昌府已去大名府搬兵之事。卢俊义即与吴用、公圣胜商议,拨出五千万军马埋伏在大名府救兵必经之路两侧。卢俊义最后取得了攻打东昌府的胜利,却也因此耽搁攻城时间,由宋江做了梁山寨主,这是后话。

当时,也就在派出伏兵之后,吴用问武松为何擅离山寨。武松只说要杀狗官解恨。吴用说,“眼下山寨有大小头领一百余人,都像武松兄弟这样,还有什么军纪可言?这次念你无意中探到军情,功过相抵,暂不追究,但兄弟不能参加攻城,必须速回守寨。”

“为何武松不能参与攻城?”

“这回调兵遣将,是卢员外与宋江哥哥商议的,两路都是二十五员将领,马步兵一万,你若参加攻东昌城,还得请示宋江哥哥。眼下也派不出人来去东平军营请示。”

武松只得离开军营,往梁山走。走了一天,第二天半夜时分,武松到了前寨,两夜里不曾眨眼,本想赶回来睡一觉,却见寨前水边火把溜来跑去。远远听得孙二娘、张青对一批老弱病残叫嚷,“找、找、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孙二娘和张青自上梁上后,分派管理梁山西路酒店,以便向过路人员打探朝庭是否进剿等消息,基本没有打杀过,武松却是每次出兵都在内。这次聚义厅上,孙二娘嚷着也要参加攻城,宋江早知孙二娘夫妻英勇,分在卢俊义账下,但却没有听到武松的名字,孙二娘突然又不想参加什么攻城战斗了,但孙二娘作为步兵头领,说话哪能儿戏?却好一阵呕吐,报知宋江,宋江叫神医安道全诊断,安道全也不诊断,告知宋江孙二娘身怀有孕。宋江才没有让孙二娘夫妻参与攻城,只要孙二娘好好保养梁山后代,言语间还赞美孙二娘虽身怀有孕,还要参加攻城战斗。

三天前那个晚上,武松去西路酒店喝酒,只喝了两小杯又走了,孙二娘夫妻都觉不合常理,第二天,孙二娘叫张青带了熟牛肉两坛酒,到前寨武松住地探视,却找不见人,问岗哨也没一个人知道。张青不敢把事情扩大,悄悄回来告诉孙二娘,下晚时孙二娘又去前寨,还是没见到武松,找了几个地方,孙二娘想起武松头一天神情抑郁,突然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值班巡逻的罗喽要扶孙二娘起来,孙二娘一犟,自己站起来,到聚义厅上,问看守山寨的秦明、花荣、神机军师朱武,竟也没一个人知道武松去向。一个步兵头领就这样消失了,秦明赶紧派人去东平府,向宋江汇报,孙二娘急忙阻止,“不用,武松兄弟不会擅离守寨,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喝酒了。”秦明说,“随便找地方喝酒也是不允许的!”孙二娘感到事情闹大,又说,“昨天他讲好去西路酒店,商议练兵的事,可能已经在与张青商议了。”秦明叫孙二娘快回去看一下,及时回报。孙二娘回来后,哪能看得到武松影子?第三天不敢再惊动中寨,就带了分在西路岗哨的原来二龙山的几个罗喽,再到前寨来看,依然没有看到武松,晚上点着火把灯笼,继续寻找。武松回来时,寻找场所已由陆地转到水泊。

武松走得近些,又听到孙二拍膝盖的哭声,“二弟呀,嫂嫂就知你是性强的人,心里有多少苦硬是不说出来,嫂嫂下决心要照顾你,还是没有照顾好哦……”

武松想,二娘嫂嫂如何来了个“二弟”?先拽了下身边打火把的士兵,“张头领因何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话来?”

士兵举火把一踅,照着脸看武松好一会,伸手又在武松腰间捏了一下,捏到实实在在的肉身,叫喊,“张头领,武都头在这里呀!”

孙二娘最先跑到武松跟前打量,“你个死鬼,到底去哪里了?”

武松就把去阳谷县杀狗官的事说了一遍。

“也不说一声!”张青嗔怪。

“说了,二娘跟哥哥一道去,不也有个照应!”

张青说,“这下事情闹大了,兄弟,擅离山寨,怕中寨已告知宋寨主那里。”

武松说,“没事的,武松回来时已见卢头领并吴用军师,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了。武松浪荡习惯了,没想到山寨的组织纪律会这么当真!”

“不管许多,总算活着!快喝酒去,酒菜都现成的,在你房里。”孙二娘说。

“武松两夜没合眼,这会只想睡觉。”

武松一觉睡到第二天夜里,醒来,看天色暗淡,又睡,就到了第三天中午。起床后,就床头一捆香柱里取了两支香,准备到小庙前点着。一开门,见二娘站在门口,身边地上放了饭盒。

“张青哥哥没来?”

“这大白天的,要接待来往客人。店里不能没人探消息。”

武松哦了一下,去庙前点着香,拜了三拜。回屋时,孙二娘已把饭盒里菜肴摆上桌子。

吃酒时,孙二娘说闻见武松身上有股怪味道。武松笑,说自己快有十天没洗过澡。孙二娘离席,到伙房叫罗喽烧了洗澡汤,装在两个木桶里。孙二娘一手提一个,到武松房里,放下,把门拐落一澡盆也放平稳,站着,说,“哥哥慢用。”就转身,走了。

武松洗过澡,换了衣服,神清气爽,就门前舞起双刀。一会,衣裳又汗不拉叽贴在肉上,牵了牵,刚坐下,孙二娘又来,说自己根本没回酒店,只伙房里坐了一会。然后就把武松衣裳拿到水泊里洗。武松想阻止,心里说了句,“有什么用呢!”

只半过月时间,东昌、东平先后都破了,梁山得了许多钱粮,又新添了没羽箭张青和兽医皇甫瑞两个好汉,整天设宴庆贺。因宋江率先攻克东平府,坐了梁山头把交椅。吴用说,“此乃天意!天意!”

吴用在厅上说“天意”时,下面鸦雀无声,突然听到镔铁介响,众人寻声望去,都看在武松身上。武松用手捂住刀鞘,那声音才慢慢停了。

武松是最不相信天意的。佛门有四大,那是地、人、风、火,哪里有天?武松的经历,也决定他不可能相信天意。如果真有天意,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坐禅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如果真有天意,一切都是上天安排,那哥哥武大的死,武家香火不续,也是上天的安排,自己报仇不就成了逆天行为了?那韩玉兰的死,张彩儿的死,张千金的死,也都是上天的安排。那么自己的伤心,就是与天意不合。所以武松一听“天意”二字,心里怒火顿生,镔铁雪花刀也于鞘里呼响起来。

智多星吴用看得出武松心事。武松表里如一,性情刚烈,不会容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所以在攻打东昌府时,吴用才要武松离开军营。吴用想过,如若由于添了武松,在宋江攻破东平府前,卢俊义攻下东昌府,势必又要为寨主之事引起混乱。他要等宋江那边攻东昌的进展,再决定这边攻东平的时间。要说天意,武松到东昌军营,就是天意安排,武松武艺高强,又探到救兵将至,卢俊义才早有防备,更有了提前攻克东昌的条件。现在又说“天意”,武松哪有不气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吴用看得出,宋江在把“聚义厅”牌匾换成“忠义堂”的时候,武松就颇有微词;宋江在断金亭前树了个“替天行道”的旗杆后,武松再不去断金亭上。

当然,在梁山这个特别的地方,武松的心情并不是他一个的心情,对朝庭苦大仇深的人太多。要制服这群个性刚烈的人,除了“天意”,没有别的办法。吴用又叫人预先埋下一块石碣,上面写了谁也认不出的字符,叫什么蝌蚪文,到宣和二年四月初一,也就是梁山举行罗天大醮行将结束那天,又叫人把那块石头挖出来,让一个谁也不知来路的何道士读上面的文字,把梁山一百单八好汉的座次,按“天意”定了下来。而这个“天意”又是有物证的,怀疑的人自会少了许多。因为“天意”的安排,石碣上所写的梁山好汉只能有一百单八人,梁山队伍也就注定了没再发展的必要,也没有再壮大的可能。原来宋江一意想招安,根本不再想壮大梁山队伍,不想再与朝庭对抗。一段时间里,大家在“天意”下称兄道弟,过了几天舒适的日子。可是宋江一心想着招安的事,这个县长秘书出身的官吏,还情不自禁在重阳酒会上即兴赋出诗来: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尽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明月常悬忠烈胆,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听得懂的,听不懂的,听了都说,“好,好。”可见拍马屁的事不光是官场专利,江湖上也是常有的。不过,“好,好”毕竟是嘴上说的,嘴上的声音与击桌子的声音比起来,还弱了一些。“嘭”的一下,把所有嘴里的声音都镇住了,只有拍桌子的武松一张嘴在说话,“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冷了兄弟们的心!”宋江正沉浸在文人发表诗文的洋洋自得里,足足被武松来了个当头冷水。不过作为小吏出生的文人,自当不能与一介武夫的武松一般见识,既使处罚武松,批评武松,说服武松,都得有个法子,就像那史文魁,即使要维护西门庆,也不能直说自己就要维护西门庆,也得找个与维护西门庆毫不相干的借口。可是武松的行为来得太突然,宋江一下想不出什么借口和方式。也不光宋江没想出什么借口、方式,就连知多星吴用、玉麒麟卢大员外也都一时间瞠目结舌了。主席台上面没有声音,下面又出了一个炸雷般的声音,那是比击桌子更大更有气势的声音,是一张桌子被掀翻的声音,参杂了瓷器破碎的交响,接着就是李逵的大嗓门,“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这黑厮如此无礼,左右给我推出去斩了!”宋江抓住一个出气的,怒喝着。

宋江对武松要讲方式或借口,但对李逵好像没那个必要。只因众人一个个跪下替李逵求情,宋江才把李逵下押到监狱里,又来和言细语问武松,“武松兄弟,你是一个明事理的人,沧州一见,你我结拜兄弟,就盼着有出头的一天。宋江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做国家臣子,正为兄弟们过上出头的好日子,如何却冷了兄弟们的心了?”

武松不偏不绕,“哥哥说改邪归正,就是说哥哥以前有什么邪来?哥哥怒杀阎婆惜,是哥哥的错么?哥哥义救晁天王,也是哥哥的错么?如果哥哥不救晁天王,晁天王不得到这梁山来落草,弟兄们何来这安身立命之地?哥哥如真要当救晁天王、打祝家庄、曾头市、东平府为邪事,不如大家早散了伙去,武松还回二龙山算了!”

宋江被呛得说不出话,一杯酒在手里抖得泼下大半。鲁智深听到二龙山,也腾地站起,“这满朝文武都是奸佞小人,就像洒家身上袈裟,都染成黑的了,还能洗得白不成?洒家信得哥哥仁义,才烧了二龙山,投来梁山入伙,如哥哥一意招安,洒家只就与武松兄弟回二龙山去。大家也都各寻去处算球了!”

“大家各寻去处!”堂上一片喊声。按蝌蚪文排的座次先就乱了,孙二娘、张青、杨志、曹正、施恩这些二龙山来的,先就拥在一起;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也自站在一处;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也自聚集一块。还有在寻各自山头做兄弟的,在叫喊,走动。

一个好不热闹的赏菊会,就这么乱了。

这团乱象是武松挑激起来的。吴用堂前对林冲耳语一阵,林冲和卢俊义端着酒杯来到武松跟前,各自喝下杯中酒,叫武松坐下说话。武松坐下后,吴用叫大家都各回原位坐下。只李逵那一张座位被自己掀了,李逵正好又押下监里,场面一下又安静下来。林冲说,“武松师弟,林冲不才,问你一个问题,如若各回山寨,这里又有许多没有山寨的,如何是好?”武松说,“他们愿招安,要当官,就回他们原来的地方去当官去。”卢俊义说,“卢某一家只剩得主仆二人,哪有安身之地?”武松看着卢俊义,“师兄可到二龙山去。鲁智深师傅至少让哥哥坐二把交椅。”鲁智深就在武松旁边,接着说,“去了就做寨主,头把交椅。只要不招安。”卢俊义说,“就算卢某去二龙山,那里又有几个人?势单力薄的,朝庭派少数官兵征剿,似可抵挡,如派得百十万大军,如何应对?”武松说,“武松也不想散伙,既然来了,如何散得?师兄有所不知,武松前日已杀了那史文魁狗官,他还是被阳谷县百姓当做清官的人,尚且有许多罪恶。可知当官没的一个好人,都是杀人不见血的狗官。狗官为贪财,害了多少条性命?只不过不直接用刀。哥哥如若招安,势必不再杀那些狗官,那些狗官还得害更多性命!”

吴用听清武松的话,在堂前端杯站立,说,“今天是一场误会。刚才武松兄弟说了,武松兄弟担心的是招安后,梁山好汉不再杀贪官了,其实不是这样,遇到狗官贪官,梁山好汉还是要杀。只是,到那个时候,大家不会再被当成杀人越货的贼寇了,大家会名正言顺地杀狗官贪官了!说不定杀了狗官贪官,皇上还要嘉奖大家呢。皇上也想把江山坐牢坐稳,不想有贪官狗官,大家说是不是?”

堂下有声音附和,“是!”

因为这件事,宋江不再把招安挂在嘴上,也不再呤诗作赋,日夜想着如何把这一团散沙凝聚得牢些。他反复思考武松这个人,只怪读书太少,太容易感性用事。一日,宋江、卢俊义、吴用又在忠义堂前商议梁山出路的事,想来想去,除了招安,没有别的出路。一想到招安,又担心武松接受不了。宋江就问卢俊义,“武松兄弟前日叫兄弟你师兄,不知何意?”卢俊义说,“卢某当时也想了一直,却不知什么意思。”吴用问,“卢员外师从何人?”卢俊义说,“少小时跟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习枪棒五年,十九岁北上抗辽,两年后回来,因立得战功,被皇上赏赐京畿良田百顷,之后未曾再拜过师傅。”宋江问,“听说那周侗是少林武术门派创始人,原也去少林做个和尚?”卢俊义说,“师傅不曾说过。师傅一向不多言辞。”宋江说,“宋江自沧州结识武松兄弟后,就十分喜欢,有一点就是,这个人不多话。可是他一说出话来,就要兑现。这点,可是与你师傅学的?”卢俊义说,“卢某当找机会问一问武松。”

这天,卢俊义与林冲到前寨视察练兵情况。卢智深笑逐颜开,直嚷林冲要到前寨最好,好兄弟天天在一处。这边卢俊义就问起武松是不是认识周侗的事。武松就把自己少林寺三年带发修行其间,看到周侗的经过说了一遍。卢俊义哈哈直乐,“只怪师傅从不提及,卢某一直不知。”武松说,“武松命苦,与周侗师傅相聚不过六七日,没有学到更多真传。”卢俊义说,“师弟言之差矣,有道是‘师在点悟,徒在醒悟’,师傅把你独创的‘鸳鸯步、连环腿’点拔一下,就是造化,还有臂力神功,师傅也没全教我,却与你说过训练之法。还有,你还受过方丈师傅、慧明师傅长期指点,那两个少林高僧,原也与周侗师兄弟,所以,周侗师傅也不必与你指点得太多,你说是不是?”武松说,“武松还是功不如人。最想有机会与师兄你和林冲比试一下。”卢俊义说,“机会有的是。只是眼下梁山好汉不光武艺不齐整,思想也不统一,目的也不一致。宋寨主担心日后归缩,重阳节那天师弟一闹,把宋寨主心都闹得凉了,几天茶饭不思。”武松说,“武松改日向哥哥请罪,今后当以大局为重。”卢俊义说,“兄弟之间,什么罪不罪的?不管以前邪也不邪,罪也不罪,寻找一个共同出路,老来有安身场所,才是要紧的。”武松说,“难怪周侗师傅夸你,你就是想得全,看得远。这也是与佛祖一样,为众生性命活得长些。”

林冲与鲁智深走在前面,边走边回头看一眼武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