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离开梁山后,孙二娘数指头过了十天,每天在门前探望,探望了二三十天,忍不住,夜里问张青,“你说咱二龙山两个大头领,说过出差十天半月回来,这都早过了半月,也不见个人影!咱夫妻大小也是个头领,到梁山,这军事秘密也有瞒了咱俩的!”
“你这女人家家的,不知何时能改掉!武松就是走前来道别了一下,就牵挂着了!”
“奴家不牵挂,还有谁牵挂?你平时把他说得顶天立地,谁知又是这般命苦!他走前来辞别,说明心里还有咱哥哥妹子,是把你我当成亲人了不是?亲人还有不牵挂的?”
“是的,明天我去山头问一下。”
山头就是梁山聚义厅所在地,位于左军寨、右军寨、前军寨、后军寨、水军寨正中。第二天,张青离开梁山西路酒店,果真到山上打探武松消息,却见聚义厅前热热闹闹,一个新来的叫段景住的人,说早听得宋江贤能,有意投奔梁山,盗得一匹大金国王子骑过的、唤做照夜玉狮子的好马,欲送宋江作堇见之礼,途经曾头市时,却被曾家五虎夺了去。当时段景住说,“这马是送给梁山好汉宋江的,你们也敢夺?”那曾家五虎曾涂、曾密、曾索、曾魁、曾升大笑,说什么正要“扫荡梁山清水泊,剿除晃盖上东京”。晃盖听得怒起,要点兵攻打曾头市,可眼下宋江与军师吴用、林冲、花荣、秦明、杨志、呼延灼、朱仝、徐宁、解珍、解宝、李应、杨雄、石秀、李俊、张顺都去少华山救鲁智深、史进去了,至今未回,厅前只刘唐、杨雄、阮小二、孙立几个。镇三山黄信劝晃盖等宋江和军师回来再作计议。晃盖一时又受不住气,厅前一阵喧闹。
“我兄长鲁智深去少华山出什么事了?”张青问了旁边杜迁、宋万,才知鲁知深为救九纹龙史进,被贺太守拿到死囚牢里,幸得戴宗探得消息,宋江才领军前往营救,现已救出,正在回来的路上。
“救出了,就好!”张青放心回到酒店,与孙二娘说,“听说为救鲁知深,武松在华州府劈了数百人之多!”
“这梁山泊原说只是打打杀杀,劫富济贫,奴家才一意来入伙,却叫老娘夫妻俩管这个鸟酒店,甚是没劲,还不如回十字坡蒙那些贪官贼寇。过一向与宋头领说说,把咱俩调到中军里去,都是步兵头领,与武松兄弟一起,少了牵挂。”
“你这女人家家的,还参加过多次会议,却不知这梁山不同别的山寨!梁山是图大业的基地,要有组织纪律,不能由着性子来。李逵是宋江最喜欢的,好几回由着性子来,差点被宋江杀了。”
孙二娘不再说话,寻出鞋底坐在酒店门口纳着。纳一下,针尖又在头顶划一下。自上二龙山后,孙二娘头上不再插什么乱七八糟的野花了,只后面盘一个巴巴结。头顶光鲜油亮,方便磨针。
第二天,武松回到山寨。聚义厅大摆晏席,庆贺宋江得胜归来,山寨又得了少华山四个头领,马军步军水军各路将校欢聚一堂。席间说到华州城解珍解宝割贺太守首级时,大家哈哈大笑。说到谁杀敌最多时,互相观望,最后都盯在武松座位上。武松座位一直空着。孙二娘左顾右盼,却不见武松,问鲁智深,鲁智深抓着头,“武松兄弟救洒家最急最勇,庆功宴上却不见了人!”就叫张青、孙二娘到武松住处看。孙二娘眼尖,远远瞧见一个蓝色背影在住房则面山坡那里,一高一低地动作,走到近前,才知武松在用锹挖土。旁边,四方形石灰印里,一堆断砖,两只水桶。
“都头这是干嘛?不去吃庆功酒?”孙二娘问。
“还用问?就是房子小了点,在盖房子?”张青说。
武松抬头时,脸上竟有些泥土。因为那泥土布局在不是该有的地方,笑起来很难看。武松难看地笑了笑,用烂泥手在臂上捋了下,似想捋得干净些,反而捋得更糟糕,“武松只想建个小土地庙,身边有个烧香求神的地方。”
“这个,叫士兵做是了,喝酒去,都等着哥哥呢。”
“又叫武松哥哥了?”
“都头不叫二娘嫂嫂,二娘不叫都头哥哥,那,如何称呼才是?”
武松被呛住,就对张青说,“你看我这嫂嫂,反复无常的!今后武松还是叫二娘嫂嫂吧!嫂嫂刚才说,叫士兵来做这土地庙,可武松听说,土地也是神,盖建神坛得自己动手,神灵才会有感应。叫士兵,就显不出武松诚意来了。”
“嫂嫂也听鲁智深头领说,举头三尺有神灵,只要心诚,不必非得有寺庙。”
“武松这回在那华州西岳庙里,眼看打斗间菩萨尽皆毁损,藏了两尊小小的菩萨,暗自带了回来,本想过供在屋里,又怕有别的军校士兵见不到,才在这盖间庙室,为求善士兵有过祭拜处。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吧。只怪武松这次杀人太多,两戒刀又搠走了百十条性命,只求菩萨原谅武松!”
“为救鲁智深师傅性命,有什么可忏悔的!哥哥不杀他,他却要解押智深师傅去什么东京,又要搬兵来剿我梁山。那梁山又会丢了多少性命?喝酒去!走,一道喝酒庆贺去!”孙二娘拽住武松,一直到厅上才松手。晃盖正说到要亲自带兵攻打曾头市的事,点了林冲、呼延灼、徐宁、穆弘、刘唐、张横、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杨雄、石秀、孙立、黄信、杜迁、宋万、燕顺、邓飞、欧鹏、杨林、白胜二十名战将,决定率领五千人马,兵分三路,次日进发。
武松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问鲁智深为何晁寨主不点他,鲁智深说,“俺俩才从少华山回来,寨主要俺俩休息两天。”武松说,“林冲也是去少华山的,不是被点将了?”
“林冲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洒家也不知如何不一样。”
鲁智深看出武松闷闷不乐,由武松每日砌庙,每日去山西路酒店喝酒,自己与李应、徐宁、杨志、马麟、施恩于前军寨内教习士兵,还发出号令,细小事务不准烦扰武松。
第九天头上,土地庙盖上瓦顶,武松把在华州寺庙里带回的两尊不及一尺的木头菩萨供在上面,点着香火。正拜间,传信兵来报说,攻打曾头市兵马已经回来。武松到左军寨内寻找林冲,没有找到,都说还在中军寨里没回来。晃天王曾头市中箭,宋江和林冲随蹋服侍。
武松没有进晃天王住所。武松在前军寨头领中的排名还在李应、徐宁、鲁智深之后,属第四位,林冲在左军寨里就排在第一,武松自知不够资历进晁天王卧室,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林冲出来后,才迎上去。
“林教头辛苦!武松等候多时了。”
“武都头何事?”
武松挠起耳朵来,不知如何说。心想只听周侗说过,林冲是他徒弟中最有忍耐力的,可在华州城里也用那丈八蛇矛左冲右杀,伤了数十条性命。武松本想问林冲如何会这样,又见林冲一脸愁容,才没能说得出来,改了口,“武松这次华州杀人过多,也是看林教头奋勇,受到感染。今后可不再伤人。”
林冲不解其意,好久才像会意了似的,“待晁天王伤愈后,林冲当为都头请功。”
“不是这个意思。武松想问的是,周侗师傅说,教头最有忍性,为何也要杀伤性命?”
“周侗师傅?都头如何见到他来?”
武松就说了自己在少林寺带发修行的事。
林冲不觉眼眶红润,“林冲落草,自是害了周侗师傅名声,不知师傅还在不在京城里了?那高俅有没有因林冲加害他?”
“当时武松就想,有机会见到师兄时,当向师兄学习忍耐,方丈和慧明师傅,也都暗示武松忍耐不够,容易出手伤人。”
“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可是忍得多了,这世上,谁都敢欺压诬陷。连那高衙内,也拿林冲作戏!现今再被林冲撞见,林冲但像鲁知深兄弟说的那样,定不饶他性命。”
武松看出林冲气极,又觉自己来得不是,问得不是,就说,“武松这次找师兄,只为求教能忍之术,谁知师兄又不愿忍了。”
“如何忍得?就这华州城里,那么多兵差,我不杀他,他却要杀我,如之奈何?”
“今后武松愿与师兄努力,争取少杀人或不杀人。”
“今后?晃天王被史文武恭毒箭射中,命在旦夕。既使宋江哥哥大仁大义,也发誓报仇,林冲如何忍受得住?都头既然带发修行过,有意禅悟,但在这个世道,哪由得了你我?”
“师兄所言极是。”武松说着,悻悻地离开了。
以后几天,武松不再内疚,也少坐禅,每日挥舞戒刀,如入云雾。
一天,武松正练得出神入化,鲁智深叫传令兵通知他到聚义厅议事。原来晃盖归天前留下遗嘱,“谁捉住史文恭,便为梁山寨主。”梁山众头领急于攻打曾头市,要活捉史文恭祀祭天王之灵。可国不可一日无君,寨不可一日无主,当天军师吴用与林冲商议,在捉拿史文恭前,拥立宋江为代理寨主,待捉住史文恭再作商议。武松当厅发问,“那史文几头几臂?梁山如此多的豪杰还会拿不住他?”可是没一个人听他的,都说史文恭毒箭厉害,非等闲之辈。武松听到双戒刀鞘中呼响,就要独自去那曾头市会一会史文恭,刚转身,就听宋江说到卢俊义的名字,就没动。武松想起来,那玉麒麟卢俊义,可不正是在少林寺听周侗说过的两个最得意的徒弟之一?就想听下去。宋江说,“北京城里玉麒麟卢俊义武艺高强,名震朝野,可捉那史文恭,为梁山谋得前程。”
武松心里说,“倒要看看那个玉麒麟如何了得。”才捂住戒刀,没有独自去寻那史文恭。
武松第一次见到卢俊义,是在距梁山不远的一处林子里,当时卢俊义已被智多星吴用诱骗至山东避难。武松在林间看卢俊义眉开八字,双目凝神,胸阔臂粗,威风凛然,身躯九尺坐马上,棍棒如龙握手中,暗叹果然了得,就想真实会一会。但是,武松又因为在执行吴用车轮战术,按事先规定,斗不个三五回合,必得离开,让下面好汉迎战,诱卢俊义离开随身货物。但就那三回合,棒来刀往,武松已知卢俊义名不虚传,暗想过周侗传了他铁膀臂神功。
卢俊义被赚上梁山后,吴用担心卢俊义捉得史文恭,宋江要拿晃盖遗嘱出来,让寨主与他,在攻打曾头市时,只要卢俊义、燕青带五百士兵于外围平地听号行事,其余兵分五路,一路由秦明、花荣等领三千兵马攻曾头市正南大寨,二路由步军鲁智深、武松等引步兵三千攻打正东大寨,三路由杨志、史进等引三千兵马攻正北大寨,四路由朱仝、雷横为正将,引三千军马攻正西大寨,曾头市中寨由宋江、吴用、公孙胜揩副将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戴宗、时迁引五千精兵攻打,并配后续步兵五千由李逵、王樊瑞、项充、李衮作接应之用。
宋江攻打的中寨,就是曾家五虎曾涂、曾密、曾索、曾魁、曾升的武术教师、毒箭射中晁天王的史文恭把守的寨子。
这曾头市虽有三千多户,怎敌得梁山好汉数万兵马“番犬伏窝”的围攻?日夜之间,东南西北各寨不守,把守中寨的五虎之一曾密被朱仝一刀搠了性命。史文恭成了瓮中之鳖,只凭盗来的那匹照夜玉狮子马跑得快,见东门人少,落荒而来,正遇着鲁智深、武松。
东寨如何人少?因为鲁智深一意为晁盖报仇,叫着自己的名字,曾魁早吓得魂不附体,先骑马奔中寨去了,其余守将四散。武松、鲁智深兵不刃血,在寨里寻不见人,又远远冲在士兵前面,到了寨子外面。史文恭见只有两个人,也不回转,打马便冲。鲁智深禅杖一举,夜色里阴光一闪,吓得史文恭吁地一下勒住缰绳,躲过那一禅杖。但三边火光冲天,唯这条道上只有两人,史文恭不想回转,看武松身材比鲁智深矮小,打马又往武松这边冲来,就像要踩踏武松性命那样。谁知武松一跃,闪至路旁,两戒刀却长长地伸在马蹄前面,史文恭吓得又是一勒缰绳,马蹄腾空面起,武松没有劈着照夜玉狮子马前脚,却也没有停下,直往马的后脚搠去。那马因前脚腾起,后脚再移动不得。史文恭叫声“吾命休也”,一脚脱下马蹬,做了下马的准备。但那马在前脚落地后,竟还稳稳地转了一圈,没有丝毫损伤。武松又收起双戒刀,跃到路边树下。
原来武松在就要搠到马脚时,突然想到这照夜玉狮子马是段景住送给宋江的,伤不得。加上这照夜玉狮子千里马一身洁白,映着星月火烛之光,浑身就像一个灯笼,武松看得清清楚楚,就在戒刀就要触到马腿上白毛时,猛地缩回了戒刀。
马没伤着,武松又闪到一边,并不追他,史文恭以为武松怕了,或受了伤“哈哈!”怪叫一声。双脚一夹马腹,又一次转身向武松冲来。武松又一个跳跃,人未到时,双戒刀的呼啸早震动了耳鼓,史文恭赶紧伏下身子。武松双戒刀擦着头盔到了后面。史文恭以为躲过了武松这一刀,坐正身子再看前面,却见鲁智深挥舞禅杖立在路的中央。史文恭不再硬冲,因为,这史文恭最拿手的是弓箭,近距离发挥不了作用,加上鲁智深禅杖目标大,杀伤力看上去比戒刀厉害得多,又打马来踏武松。此时武松只一戒刀在手上,另一戒刀在脚尖上,那脚只要一提,在照夜玉狮子的映照里,要中史文恭右眼,绝对不会伤到左睛。可是武松并没有提起那只脚,只手中戒刀抛出一丈高度,又一只手接住。史文恭武师出身,如何看不出个中功力?不敢向前,斜剌里往林间一条小道向西去了。鲁智深三两步奔来,眼看着一团白花花的光亮在林中远去。
“武松兄弟,因何不剁了他!”鲁智深咆哮如雷。
“玉麒麟就在前面等他!”
“就那个新赚上山的卢员外?俺也会过,不咋地!不是宋江哥哥有言在先,一禅杖也自打翻了那厮!”
“玉麒麟是武松师傅周佩最得意的徒弟,也算武松师兄,因修练得好忍性,轻易不使本事。”
鲁智深狂抓头顶,“兄弟原来有意要让功与他?”
“玉麒麟虽在大名府威震朝野,但初来梁山,山上多人不服他,只捉了这史文恭,报了晁天王之仇,按晁天王嘱托,做了寨主,便没人再敢小觑梁山。那时,我俩自可净心修行。”
“洒家差点打翻史文恭那厮,误了大事!”
结果正如武松所想的那样,史文恭刚钻出树林,遇着玉麒麟卢俊义。《水浒》里说,卢俊义只一朴刀,就把那史文恭搠下马来。据此推断,武松要擒史文恭并不难,何况还有鲁智深在场?不过武松有意有让功玉麒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