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左右,武松到孟州城,远远看见都监府门前烛火通明,一边一个差役伫立。这时也不睡觉!武松想了一下,认得两个差役,不想惊动,正要绕到后院,却见门里闹嚷嚷出现四五个人,把一个绿衣女子一推,砰地关上门。
武松一眼认出那个被推出来的是韩玉兰。
韩玉兰提着蓝布包裹,呜咽着往这边走。
到两差役看不到的地方,武松往玉兰面前一站,一把捂住张开的嘴,“别出声,我是武松。”
“武都头?都头怎么回来了?奴俾急死了!”韩玉兰说。
武松吁了声,把韩玉兰拽到更远的暗处,“你如何被推出来了?”
“中秋那天夜里,都监大人说要把奴俾许配武都头做娘子,奴俾不知是计,信心为真。后来哥哥被捉去衙门,他们要玉兰去厅上作证,说哥哥强行奸污奴俾。玉兰不从,就被关在暗室里,日夜恐吓,昨天才被放出来。玉兰得知今天哥哥要去那老远的恩州,想到哥哥鞋子还在屋里,偷偷溜出来,为的把鞋子送给哥哥,却又被他们知道,好生打了一顿,要赶奴俾走门。白天又怕奴俾露出风声,才到现在被赶出来。”
“你会露出什么风声?”
“那个蒋门神和张团练中午就来府上,说要等哥哥的头来喝人头酒。小的已知他们路上要害哥哥,躲在房里哭时,被他们发现了,骂我吃里扒外,要赶我走。白天却怕我追上都头,给都头报信。”
武松一把握住玉兰的手,一惊,又松开,“玉兰,武松不知如何报答你了。如不是你送给我八搭鞋救武松性命,我这命早没了,哪还能来见到你。”
韩玉兰说,“都头必在哄奴家呢,那鞋子如何能救哥哥命?”
“这个你不懂。你想,武松要是赤脚戴铁链,走十多里荆棘山路,脚还有不破的?哪还能斗得过五六个汉子?”
“你把他们打输了?”
“武松不想打他们,真的,玉兰,相信我武松不是杀人狂。但这次回来,就是要杀了蒋门神和张都监他们,为百性除害。只这门口有人看守,不知从哪进去。”
“后花园倒有一条小路,从那井栏上翻得过去。只是,他们都是高手,又狠毒,都头还是不去了吧。”
“这口气一定要出,不然武松枉为男子。你在这里等我。杀了他们,我把你送回家。”
“都头还是不要去了吧!”
“武松这回一定得出了恶气!”
“都头……”
“玉兰。”
“那,可要留意了啊!记住玉兰在这等你。”
武松应着,绕到后花园外面,果见一古井石栏,一脚踩上去,伸便能攀到院墙上。武松往上一吸,怕落地发出声音,攀住一棵树干滑下地面,猫腰靠近鸳鸯楼。
半个月前,武松还在鸳鸯楼月台上赏月,这回那班人不在月台上喝酒,却在里面厅里。窗口映有红黄的烛光。抖抖闪闪。
下面门是开的,武松正要进去,听有人说话,又隐到一边暗处。说话的是两个侍女。一个说,“玉兰被赶走了,杂七杂八的事更多了。”一个说,“玉兰也是该当的,怪他对武都头动了真心。”一个说,“我看那玉兰巴不得离开,好去找武英雄。”一个说,“还能找得到?找没头尸还差不多。”两个在门前站了一会,往厨房里转,又传过吃吃的声音来,“那蒋门神和张团练真不要脸,吃酒到这时还不走,害我们不得睡觉。还要上个汤去。”另一个声音说,“光就是上个汤也是福了,还要等人头来做下酒菜呢!今夜通宵不得睡了。”原来那声音说,“更苦的还是厨房老杨头。”
声音远去,武松猫腰上了楼。
厅门帘半拉半开,武松在暗处看得里面清清楚楚。张蒙方坐上首,对着门,张团练在左边,蒋门神在右侧。席旁有一柄长把月牙刀,一对鸳鸯剑,一对流星锤。酒一定吃得够了,三个人不怎么动筷箸,就在说着话。
好歹也是三条性命呀!就没有一点悔过自省的意思?武松捏着刀,这样想了一下,听他们下面说些什么。
“二位,不会出了事吧?按说呢,五个来回都够了!”张蒙方说。
“肯定不会出事,我挑选的两个,是团练里最高强的,平常三五个人近不得身。那厮又锁住手脚,还能翻了天?两个解差也收了银子,只当不到那飞云浦,就解决了。”张团练说。
“蒋某请的两个,都是武林高手,有万夫不当之勇,蒋某亲自比试过。有一个头陀更是从小习武,蒋某承诺他,带得武松头来,蒋某分他一半酒店的盈利。”蒋门神的声音。
“师傅太快心了!若把酒店红利分一半给他,你我还有多少贪图?都监大人又为你我出了这么大力,不得没一点孝顺!”
“我与那头陀这样说的,要他亲自杀得武松才行。一会人头提来了,我还要问他们到底是谁杀的武松。五六个高手对一个锁住手脚又没鞋子的人,也不会真轮到那头陀来割头,只为加一份保险。真要是他头陀做的,有我三个在这里,还担心什么?把他……”蒋门神做了个切头的手势,“一个寺院的陀头,又没人替他告官。”
大笑。
张蒙方是最先把笑僵在脸上的。他双手本来在桌面上撑开,突然无声无息地提起来,在紫色武官袍上揩擦。他对面的门帘一如既往地掀起后,进来的却不是端菜的奴俾,再看,笑就僵住了。其他两个扭过头,也都像看到鬼魂一样怔了一怔,再慌忙各找兵器。
武松最看紧的是蒋门神。蒋门神在弯腰拾地上铜锤时,武松箭步到了身边,一刀正要落下,张蒙方前面的桌子滑过来了,武松只得越过桌子砍。蒋门神感觉到后背有风,趴下往前一滚,武松没有砍着,腋下却被桌子撞了一下,顾不得手臂上也有冷冷热热的油腻,另一只手按住桌面正要跳过去,张团练的月牙刀呼叫着半空中劈了下来。武松只得一缩,月牙刀把桌子削得稀碎。武松缩回的同时,横地向张团练跨了一步,一脚掀起来,八搭鞋在张团练下巴那块划了一下。张团练头一歪,身子旋了半圈没有稳住,半倒半坐地落在地板上,月牙刀落上碎桌子的那一边,刀把却掉落在桌子这边地板上。张团练还要伸手拿那月牙刀把,武松朴刀早到了跟前,本来是横着向颈子劈的,突然直着向下切,惨叫声中,张团练一只手在掌根处离开身体,落在地上。因为武松这些动作是连续的,蒋门神握锤站起来时,武松又一刀劈向张都监了。张都监却也是习武出身,一歪,刀只削掉武官帽,张蒙方没站起来,趴着往远处墙角爬,头上发结像黑蘑菇一样一高一低。这边,蒋门神先把手中两铜锤对碰了一下,叫喊一声,与张都监一边一个向武松打来。武松往后一抑,左脚伸了出去,迎着蒋门神跨前的步子,踢在膝关节上。蒋门神并不停止,把下面脚往上一勾,弹开武松的左脚。武松左脚收回,右脚伸了出去,碰着蒋门神正在收回的铜锤,麻了一下,不敢停止,就要勾地上月牙刀,月牙刀却自动提了起来,原来刀把被被张团练抓在手里。他还有一只手!武松就把朴刀一搠,张团练又咕噜了一声,月牙刀又落在地板上,两指头挂在掌下,欲掉没掉。武松搠张团练时,蒋门神铜锤又往下砸来了。铜锤下面是武松的一只脚。武松盯着张团练那一瞬间,烛火里看不见蒋门神,搠过张团练一刀,就来了过繇子翻身,那脚无意中避让了蒋门神铜锤。铜锤把地板砸了个洞,一块板断开了。武松一惊,如果这一锤砸到脚上,断没性命。只怪一开始没有想要这张团练的狗命。虽然来时想过杀张团练解恨,但又没看到张团练对自己有直接陷害,开头一刀之后,就有放他一命,少杀一人的想法,没想到张团练还要持刀,害自己差点挨那一锤,丢了性命。顿时咬牙切齿,手肘往后一捣,捣在张团练胸口,那胸口后面是墙,墙与武松手肘形成两面夹攻。张团练挺了挺,软瘫下去。
蒋门神又一次把铜锤舞来,武松左边一两步就是墙角,只得往右避让,蒋门神收锤不及,砸在墙上,墙上又是一个洞。武松没等蒋门神回过身来,飞腿往蒋门后背踢了一下。蒋门神撑墙没有倒下,转过身来,铜锤横在胸前。蒋门神高大,下面却是空的。武松抖刀正要往下剌,墙壁上黑影一闪,张蒙方双剑从后面剌来。那是一对双刃剑,武松只有躲让,跳过地板上一摊杯盘,贴到后面一堵墙上,吸进一口气,提起一只脚。前面,两汉分开,一左一右,与武松拉开等腰三角形。猛然间,两锤双剑上下翻飞了一阵,几乎同时赴向武松。
谁也不会想到武松会住后倒下,因为后背贴着墙的。但在两锤双剑两个方向挥过来时,武松还是往后仰倒了。武松是这样倒的:身子没移地方,腿只往前一滑,手肘往墙壁上一用力,倒仰着在两个人的空隙间钻了出来。武松到了开阔的厅中央,丢下朴刀,操起月牙刀,一挥,可是刀把太长,打下壁上一烛台,只剩对面一盏烛火,光线一暗,三个人,只能看到影子,有两个看不清眼神脸色。武松后退数步,发挥着长柄兵器的优势,把那长把月牙刀当少林棒舞了一会,两人近不得身。武松同时注意两个人,不好丢下一个对付一个,隔着一摊杯盘,三个身影慢慢旋转,六只眼睛发着阴光。
武松脚不离地移到里边时,张蒙方旋到了门口。张蒙方睃一下武松,又睃一下门帘,突然往帘里钻去。蒋门神叫声“你别跑!”只听门帘那边张蒙方和好几个人啊呀一声,原来张蒙方碰着门帘那边看热闹的厨师和两送汤菜的奴俾。张蒙方毕竟武官出身,拂倒三个就要下楼,武松月牙刀早到背后。张蒙方头朝下下了楼梯。武松没有追出去,抽回月牙刀往蒋门神劈。蒋门神见张蒙方逃跑了,暗自寒了一半,只抬一锤抵挡,另一锤砸开后边通往阳台的木门,不等武松第二刀劈来,已自退到阳台上,把铜锤往武松砸去,也不看砸到没有,一跃,跳到下面。武松奔上阳台,探头一看,哪看得清?正是月初,细小的月牙儿早到树稍后面。武松回转厅间,又换了朴刀,沿楼梯追张蒙方。门帘破落不堪,烛火照得楼梯清切,三个倒地的厨子奴俾早缩在一边。武松直到梯下,看到张蒙方屈在那里。
“武英雄饶命。”张蒙方已是有气无力。
“狗官,为何害我!”
“端的不关本官之事。本官惜才心切,念武英雄豪杰本事,一意只要抬举,只那蒋门神与张团练唆使本官加害英雄。武英雄来时,本官也正酒席上相劝他俩放过武松。”
“你如何劝他们?”
“本官叫他们不要加害武英雄,并劝那蒋门神离开孟州回老家去。”
“武松本不欲杀人,却又遇到两舌恶人,如何饶得?”揪住头发,朴刀一伸一抽,那头提在手上,往黑影里一扔,就往外奔。
张蒙方夫人听楼上动静不似喝酒猜拳,在两个打着灯笼的奴俾后面出得卧室门,正往鸳鸯楼上看视,见一颗血淋淋人头滚到脚前,三个都尖叫出声,看到武松,手上又有一把血淋的刀,已自吓得半昏,哪说得一句话来,就要倒下,补奴俾扶住。武松揪过张蒙方夫人衣领,“你这狗女人,为何与丈夫害我?”
“奴家真的不知备细。”声音断断续续,武松边听边想,听出是这么种意思。
“夫人真的不知怎么回事,只当来客人喝酒,还与奴俾来看情况。”两个奴俾帮腔。
“谁信?”武松朴刀刚搠到前面项颈上,听得一个声音叫“都头!”就见韩玉兰从后院古井处墙头跳下,三两步跑到武松跟前,“玉兰久不见都头回转,才来看看。”
“正好,玉兰你说这三个女人知不知道狗官加害武松计谋?”
韩玉兰说,“夫人从小收养玉兰,如同己出,心地慈善,纵然知情,也没办法。哥哥且饶了她们吧!”
“却也不怪你们。冤各有头,你们只顾各回老家去。”
“都头,玉兰无家可归,愿与都头同去。”
“武松已是死罪之人,哪还能有去处,又如何能连累你?”
“玉兰也是举目无亲,能往哪里去?如在留这里,官府查来,也必关押玉兰。”
“这个不打紧,武松不连累你们,也不连累别人。”武松说,接过一盏灯笼,院子里转了一圈,没看到蒋门神,又把灯笼还给奴俾,此时玉兰与奴俾站立一起,立时又转到武松旁边,“都头就带玉兰走吧!”,话音刚落,却见暗中亮光一闪,叫声“不好”,把武松一推,一下没有推动,又用力一推,武松离开那地方,玉兰到了那地方,胸口捱了一剑。
原来武松对着灯笼,看不到前暗处。玉兰见那剑光一闪,虽没能推动武松躲开,却给了武松信号,在玉兰第二次再推时,武松已自动跳开,玉兰身子一倾,到武松原来位置。蒋门神虽然高大,为减少目标,也为发力迅速,黑暗中用的是弓箭步,直剌武松腰部。武松腰部高度,也正是玉兰胸脯的高度。
武松呀的一声,一个飞腿就朝剑后黑影伸去,没遇到阻拦,原来蒋门神一剑没有剌着武松,一跃到了院墙下,双手攀住墙头,翻过院墙。武松追到墙下,又转回来扶住玉兰,托住玉兰的后背。
虽是中秋过后,玉兰衣裳也还单薄,灯笼的光照下,玉兰胸脯两边鼓起,鼓起的中间有一块凹陷的阴影。阴影间又有一小块更深的阴影,越来越深,起来越大。武松喊了几声,没有听到玉兰回应,叫灯笼凑近些看,玉兰胸脯阴影里有一块红的,血。
嘴角也有一道血痕。
“玉兰!玉兰!”
也许武松叫得大了,玉兰睁开眼睛。眼光在灯火里游移了一下。
“哥……哥……”
“玉兰,玉兰!”武松叫喊着,又不叫了。臂弯里,韩玉兰头一重,耷拉下去。
三个女人,已自魂不附体,哪还敢出一声。好久之后,武松声音颤抖着说,“那日绑我武松时,你们不在,不管你们的事,武松不杀你们,麻烦你们把玉兰好生安葬。武松来日定会来看。”放下玉兰,奔到鸳鸯楼上,用手指在张团练断手上染血,在墙上写着:“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武松饿了,就往厨房走,胡乱寻了些吃的,喝下一坛酒。这时武松一点不怕蒋门神逃脱。那蒋门神视财如命,必会到快活林酒店取财物。
五更过后,天色渐明。武松远远见快活林酒店大门关闭,绕到侧面翻过土院墙。酒店后门正好开着,刚进后门,就听头顶上哈的一声,武松不及抬头细看,更快往前冲去,一汉子的刀在空中劈了个空,方板上跳下。武松还没转身,门两边,一边一个汉子手持刀械直向武松后背剌来。刀没到,声音到,武松一跃到了大厅中央,回身一个马步桩,眼前三个都不认识,也不多话,移至一张桌子边,脚勾住板凳,一提,中间一个汉子啊了一声,倒在地上。另两个咿咿呀呀舞刀又上,哪是吃饱喝足的武松对手?一脚一刀,两个都解决了。武松沿柜台后楼梯往上奔,刚转弯,隔壁房间一把刀斜剌里伸出来,剌到武松腰上。武松低头一看,捉住刀背,刀才没有剌得更深。武松让开一步,一脚踹破板壁,一个蓝衣少年后退几步,又一刀剌来。武松看得准,让开,把朴刀在那刀的上面剌出去。少年脖子一歪,口里吐出一注血。武松让朴刀在他颈里面停住,问,“快说,那蒋门神在哪里?”
“我师傅他……”没有说完,倒下了。
武松上下左右看着,没有发现可疑情况,掀起汗涔涔衣裳,看了看腰间伤口,还好,那刀剌在武士束带上,红布带裂口处渗出一点血,扭动一下,不觉十分疼,就往里走。
这边楼上隔有六个房间,最里边一个原是蒋门神与张彩儿住的,后来施恩要武松住着,武松还是留给张彩儿一人住。中间四个房间,武松来前,蒋门神正留几个小姐用着做接客的营生,后来施恩给酒保及勤杂人住了。这会又是什么人住的,武松还不清楚。武松依着壁板慢慢往里边那间房里移动。虽然武松知道,如蒋门神还在房间里,那就如同等死,也就不是蒋门神了,但是,如不到里边那间房里看一下,又该去哪里找他?
过了一道门,开的,里面空无一人,又一道门里,也没有一个人。看来蒋门神还没有找到小姐做接客的生意。听说蒋门神带了几个徒弟,可能是让徒弟住里面,而那几个徒弟又在刚才被杀死了。再前面一个房门掩着,武松推开,一张空着的铺。再一道门,也掩着,武松没再推,直奔里面那间,一脚揣得开来,却见床上,张彩儿被反卷双手捆绑着,口里塞着一块布。张彩儿见武松,不住地摇头。武松也不细想,直奔过去,拔出张彩儿嘴里的布,张彩儿叫声,“快走!”武松没来得及解绳索,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床下伸出一把刀,横着一扫,紧接着,床板整个向武松飞来。武松一跃,踩住床板时,蒋门神横着从床底出来,先自掀起一脚,再来个鲤鱼打挺。武松被那脚惊了一下,退到房门口,被后面一双手一下箍住了颈子。武松正要掰那双手,蒋门神一刀直剌过来。武松往空处一旋,后面的那个人到了刀前。蒋门神到底武林高手,一缩,收住刀,没有剌着自己人。武松以为那人挨了刀,把颈上那双手掰开,往后一掀,转过身来,那人靠在蒋门神身上,提起双腿直着向武松掀来,后面蒋门神也用力一推,两个人的力气都在那腿上。
武松虽到门口,但是还在门框里,左右都让不开,只有往后一倒,那人跃过武松和走道栏杆,直接落在下面厅堂的一张桌面上,后又落在地上。武松虽然躲过那一腿,因为倒得急,身子往前滑了一截,直到蒋门神眼下,一时没有站起来。此时,蒋门神的刀已从空中砍下。
蒋门神动作神速,武松领受过,暗叫不好,一边把脚往边闪,却见那刀没有立即砍得下来,原来被一双手箍住。等蒋门神鼓劲再砍下那刀时,武松已鹞子翻身站在一边,接着一个飞腿,把那八搭麻鞋打在蒋门神面门上,又一朴刀削在蒋门神握刀的手上。蒋门神撕心裂肺叫了一声,刀刚落地,武松又一刀搠进胸口,几乎听到肋骨破裂的声音。
蒋门神歪了几歪,劈柴一般栽在地板上,整个房间都抖。
这时张彩儿抑在床上,她腰间还混乱地箍着绳索,那绳索还有一些缠在床头蚊帐架上。
在武松打斗时,张彩儿用嘴巴咬开胸前的麻绳结,慌乱地摇晃身子,挣脱手来。绳子还没完全解开,见蒋门神要削武松的腿,她一急一跃,站床上箍住蒋门神手臂。按说蒋门神已运足力气,不是一个弱女人能挡住丝毫的,可是张彩儿腰间绳子又缠在蚊帐架子上,架子又连着床,那是一张多大的床呀,全红木的,老重。蒋门神一下没有砍得下手,带用力时,武松已在那几秒钟里完成了反击。
武松解开张彩儿身上的绳索,问,“怎么绑在这里?”
“蒋门神后半夜回得酒店,叫醒徒弟商议如何对付武都头,四个徒弟备了刀棒,在大门前拉上绳索,等你进门时拽起。奴家最恨是暗中害人,怕你就快来了,便在楼上叫喊,他们就关了大门,用那绳索……就这根绳索来绑我,塞了我嘴,不准我叫。”
“为什么帮我?”
“你是英雄。”
“你丈夫蒋门神不是英雄?”
“他做过我丈夫,但不是英雄。他被你打得求饶时,我就觉得他不是英雄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应该帮你丈夫才是本份。”
“奴家本来是唱词曲的,被蒋门神抢来酒店。奴家屈从他,因为看他还像戏文里的英雄,也一心一意对他。但是,他对一个把老婆丢到酒缸的对手提的三件事都答应了,还有什么男子汉气节?那以后,他不再是我丈夫。他靠暗中使坏,又夺回这酒店,把奴家关在房里,虽也让他过夫妻生活,但我已不再当他是丈夫。你看……”张彩儿端起床头一碗深颜色茶水,“这是打胎药,奴家怕怀上蒋门神的蘖种,每天都喝这个。倒是武都头,除暴安良,还不记奴家前嫌,容奴家在酒店当掌柜,又不近女色,才真是男子汉大丈夫,比那项羽还要英雄!奴家恨不能以身相许,就怕都头嫌弃。”
“武松重罪之人,昨天开始,飞云浦杀了六人,都监府杀了二人,带这里六个,已杀死十四人,身负这十四条人命的累赘,哪还敢再连累你?”
“都头虽杀人,奴家也看到,因此想想到不是乱杀好人。奴家就以为武都头所作所为是英雄义举,不是乱杀无辜。有道是美女爱英雄,奴家自知算不得美女,却知人生苦短,也有些盼望。奴家被蒋门神从酒缸捞起那会,身子也被都头看到,暗想也是天意。日后如能为都头做牛做马,哪怕挨刀坐牢,也自愿意。都头,你就带奴家走吧!”
武松叹口气,径自往外走,听到后面响动,转过身来,那张彩儿已持刀架在颈项那里,“都头不带奴家走,奴家这就死了!”
“你先把刀放下,容武松想想。”看着面前一条鲜活的生命,武松意念飞转,带西门庆、潘金莲,还有个因自己而丧命的那个玉兰姑娘,已有十七条人命的欠俩,武松自感罪责难逃,倘这张彩儿又死在面前,更觉罪加一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武松当在来生之年,救得一百七十人命,以赎伤杀十七人罪过!就伸手拿下张彩儿手里的刀,说,“我看施恩兄弟,家道殷实,一表人材,也有英雄气慨,我会要他收留你在这酒店里。”
“他如何算得英雄?他被蒋门神打了两次,都是跪地求饶,就为苟且活命!”
楼下有了骚动,后院酒保及勤杂人等陆续起床。武松说,“天已大亮,武松不得久留,你且安身在此,待武松寻得安身之处,再来找你如何?”
张彩儿扑嗵跪下,“都头,带奴家走吧!哪怕都头娶了正房,奴俾甘愿做她奴俾。”
武松转身就走,腰间扭了一下,手一捂,略微停住一会。张彩儿凑近,“都头受伤了?”掀起衣服,但见腰间伤口血迹,再看后背上,更有累累杖伤,皮开肉绽。
“都头这般身子,正要有个照料,张彩儿断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张彩儿说,瞥一眼地下蒋门神,“这厮正有上好的金疮药,我拿得来给都头用了。”去床那开了箱子,把一只瓶一只包递在武松面前,“这瓶里凡药是口服用的,这包里粉药是外敷用的。奴家这就给都头调用。”
武松打斗时,忘了伤口疼痛,这下注意力到伤口上,好生难受,只说,“天已大亮,一会官差追来,不再杀几个,难走得脱。”
“那,先服了这凡药,待找到安全处所,再调敷粉药。”张彩儿在门前回过头来,又走到蒋门神面前,弯下腰,用手在脸上抹一下。蒋门神瞠着的眼睛闭上了,张彩儿又在床上抽下被单,盖在那直挺的身上。
下面厅堂里七八个勤杂酒保,早被四个横着的尸首惊得呆了,看着楼上,不敢上去。
楼道上,武松提一把朴刀走在前面,张彩儿挂一只包裹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