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城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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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星期天那天早晨,田夏沙去晋河公园晨练。公园里有个中老年歌咏队,取名叫“冼耳歌唱团”说是纪念冼星海和聂耳的。这个团每天早上都要唱歌,田夏沙双休日的时候,经常去那里锻炼身体,然后到歌咏队所在的大柳树下去唱歌,去吼上两嗓子。

公园里除了有中老年歌咏队,也有唱地方戏的。唱地方戏的十多个人除了生旦丑末净等角色外,还有一个乐队,唱的热闹敲打的更热闹,每次都惹来一大群观众,欢呼声叫好声鼓掌声接连不断。马道远退居二线后,没人陪他搓麻将了,便经常到此地看戏,算是个票友和忠实观众。这天,马道远又来看戏,刚好碰见了路过此地去歌咏队那边的田夏沙,马道远急忙走出人群喊住田夏沙。

田夏沙听得马道远喊他,回头站住了。

马道远和田夏沙互相问候后,田夏沙有些惊奇地问他:“马厅长也喜欢看戏?”马道远神秘地说:“我喜欢看戏,还能唱上几段呢。”田夏沙说:“没想到马厅长爱好如此广泛,生活的如此充实。”说着话,二人来到了河边的石凳上坐下。

秋高气爽,柳枝拂面。田夏沙轻轻拨过头边的柳枝,抬头望着东边天空红红的朝霞。

马道远见田夏沙不说话,就主动地问他:“老田,告状信写了没有?”

田夏沙不想和他多说,再说自己做的事也不需要让他知道,故意问道:“啥告状信,告谁呀?”

马道远说:“怎么就忘了大事。你不是给我讲牛得田违反《干部任用条例》,暗箱操作提拔干部的事,要向省委反映吗?”

田夏沙诉起苦来:“咱算啥呀,小人物一个,谁听咱的。这般年龄了连个正处都当不上。那天和你谈话后我想了想,告状的事我不能干,你是老厅长,你反映这事才叫有分量。再说,你现在没有任何负担,他们能把你怎么样,你是省人大的领导,你有监督权,你应该在人大会议上提出这个问题,也可以就此问题写个提案,让牛得田专门向省人大汇报。”

马道远不说话了。

田夏沙还在说:“我还在牛得田手下工作,一旦被牛得田发现了我告人家的状,你说叫我怎么在人家手下活人呀,还不给我小鞋穿,整死我?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唉,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马道远看着田夏沙的样子,只得劝他说:“太难了,现在办事太难了。这种用人上的腐败问题,大家见多了也看惯了,没人愿意向上反映了。明哲保身,明哲保身好。”

田夏沙从石凳上站起,说:“马厅长,你快去看戏吧。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我们都希望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厅长能站出来主持公道。”

马道远也站起身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现在说话没人听了,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我都五十岁了,年轻啥呀。”

“我六十多了,你比我年轻多了,你还是年轻人呀。”

说到这里,田夏沙扭头走了,边走边对马道远说:“马厅长,保重身体的同时不要忘了多关心厅里的事。牛得田把你那一套全否定了,说你是保守主义默守常规的代表人物。厅机关要改革,首先是改变马道远带来的旧观念。”

马道远一边向田夏沙招手,一边回答他的话:“由他去吧,人老了,没权了,不管用了。”

田夏沙走在河边的小路上,心想,马道远不当厅长了,还想把我当枪使呢?没门,我又不是二五零。

二五零就是二百五。那年马道远接替朱吾德当厅长后,听说田夏沙曾在民主生活会上给朱吾德提意见而受到压制。后来,马道远和田夏沙谈话时,曾说他,以后千万别当二五零了,尤其是在厅机关。刚开始,田夏沙不明白二五零是什么意思,问了马道远后才知道二五零就是二百五。

你马道远在台上不让我当二五零,下台后难道就可以让我当二百五,公开和牛得田闹对抗吗?我田夏沙是阿斗?我给省委和中央有关部门写匿名举报信,难道还要向你汇报?

田夏沙走后,马道远没有走,他又坐在了柳树下那块石凳上,心里想了很多很多,他从田夏沙的言语举动中又一次体会到了人走茶凉手中没有权利的痛苦。如果还是厅长,田夏沙还能不听他的话,田夏沙不敢在他没走的情况下离开他。那一定是搀扶着他去看戏,搀扶着他回了家后他田夏沙才敢走。

马道远越想心情越糟糕。退了,没权了,不管用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自从不当厅长后,厅机关没人找他谈心聊天了,他整天一个人除了在家中和老伴聊几句家常话外,其余时间就是到机关办公室翻翻报纸,真的成了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了。就说翻报纸,翻得马道远也是一肚子的气,因为牛得田经常在报纸上发表自己拍摄的照片,尽管拍摄技术很糟糕,牛得田还是不断地发表着,有一次还发了个专版,其中还有牛得田的介绍和生活照,省城几位据说是摄影权威专家人物还为牛得田拍的照片写评论文章,马道远觉得牛得田这人太虚荣,当你的厅长就好好当,什么名你也想出。更让马道远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次他在公园的报摊上翻阅报纸杂志,竟然在一份省文联出版的诗刊上发现了牛得田的大幅照片。马道远想,这人真能出风头,这人真会宣传自己,这人是政客。那天田夏沙和他谈了牛得田愚弄群众垄断民意测评票的情况后,他强压着火冒三丈的愤怒,希望田夏沙能主持正义向上状告他的问题,不想今天见了田夏沙,田夏沙出尔反尔,对他不冷不热,这才真正感到手中有权力的重要和丧失权力的耻辱。

马道远感到头晕,他心里清楚是心情激动血压升高的原因,就自己安慰自己,别胡思乱想了,还是看戏去吧。

马道远又到了公园北门那个八角楼厅前,刚刚挤进人群,不想唱戏的敲打声在紧锣密鼓中结束了演出。马道远只好顺着人流慢悠悠地离开这里。

再说田夏沙。田夏沙离开马道远后,心里也在嘀咕,今天终于在马道远面前显示了一下自己不愿让人当枪使的威风。你当厅长时,我田夏沙和厅里所有的人都是你的狗腿子,你当老板,我们给你打工,你不当厅长了,难道我还是狗腿子还是打工仔?现在听不听你的,对我田夏沙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了。

田夏沙一身轻松,尽管心里还有被卫安竹夺取处长职务的烦恼,欣慰的是他坚信写给省委的举报信一定会有结果的。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得有人喊他,抬头张望,是彭石头。

彭石头过来了,田夏沙和他站在河边聊天。彭石头关心地问:“田处,听姚丽菊说这几天你感冒了没上班,好些了吗?”

田夏沙说:“差不多了,出来遛遛会好得快一点。”

彭石头还是装着关心的样子说:“是的,感冒了不能老睡觉,出来走走好一些。不能因为感冒把处长也丢掉了。”彭石头大概听姚丽菊讲了卫安竹到了宣传处的事。说到这里,彭石头痛心地说自己在厅里最近这次竞争提拔处级干部时又一次落马了,说他们那个厅的吴厅长吴仁义不是个东西,本来这次提拔处级干部说什么也该轮上他了,可吴厅长偏说要实现干部队伍的年轻化。既然咱没有当官的命也就不强求了,可心中难受啊,心不死啊,这不,早饭也没吃就来公园了,想在公园西门前的鸟市上买上几只百灵鸟,养在家中解闷解愁。

田夏沙问:“你家不是养着小狗吗?怎么又要养鸟?你可真有闲情雅致。”

彭石头说别提了,不提这狗还不生气,一提家中的哈巴狗气就来了。接着彭石头讲了把狗送人的情况。

原来,彭石头认为这条杂毛哈巴狗能看家护院,对单元楼每户来说都是个保护,生人只要进了单元门狗就狂叫,这对整个单元的住户都是贡献啊,他还和狗一起躺在草坪上拍照,到处炫耀说这条狗是整个单元楼的保护神,没有想到的是,单元里的住户对他家养狗越来越有意见,说他家的狗白天晚上乱叫,吵得大伙不能休息,还说他家的狗没有训练出来,到处拉屎撒尿,竟然能从一楼拉到六楼,让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住户经常踩到狗屎。还有人不断地给他家门上贴纸条,强烈要求他把狗看管好。有人还贴纸条说这狗是垃圾狗,快扔到垃圾箱里吧。纸条贴多了,彭石头根本不在乎这些。楼上楼下的住户就和他谈话,他就是不听大伙的意见,反而认为邻居们和他过不去,还是经常把狗放出来糟害邻居们。邻居中就有人给吴仁义打电话反映他和狗的问题,吴仁义刚开始很不高兴,说我是管人的,不是管狗的,管狗的是狗官。后来,反映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事情闹大了,吴仁义责成办公室主任同他谈话,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的冤屈,办公室主任不听他那一套,还在厅里到处宣传这件事,闹得他抬不起头说不成话,民意测评处级干部人选时,他的票没有过三分之一,气得他把狗送给老丈人家了。

田夏沙听完了彭石头的话后又问:“姚丽菊最近情况好吧?”

“哎呀,叫我咋说呢,太忙了,自从当了处长后简直忘了家了。每天忙于清理房屋财产,准备牛厅长下乡开会的前期工作。”

“姚主持升任了。”

“是啊,前天厅党组下发文件了。”

田夏沙不知道这些情况,急忙问道:“宣传处长的人选任命没有?”

“听姚处长说暂时放下了,因为卫安竹要当宣传处长,省委两个常委,特别是陈胜林都和牛厅长谈话了。这次可能把你刷了。”彭石头不无遗憾地说。

田夏沙顿时没了精神,一下蔫下了。心里想,卫安竹不是说这次任命处长是钱芳兰搁浅了,姚丽菊腰折了,孔然梅落空了吗?怎么姚丽菊就任命了呢?看来自己才是真正的吓傻了。

彭石头倒是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听姚丽菊讲卫安竹近期积极性特大,厅机关的文明单位也是人家找陈省长批示,找新华社发内参争回来的,厅机关每人五千元精神文明奖金实事求是地讲是卫安竹要来的,还有牛得田近期在省报上发的文章和照片,也是卫安竹找人发表的,牛得田不懂诗也不会写诗,卫安竹还在省文联的诗刊上给他发诗歌发照片大肆鼓吹牛得田,听姚丽菊说这几天省电视台还要播出专访牛得田的专题节目呢。”

听了彭石头的话,田夏沙虽然嘴里说着管她卫安竹怎么折腾呢,她愿当处长就当去吧。心里却说,卫安竹真厉害,也懂得牛得田说的“政治就是宣传”那一套理论。

彭石头又说,姚丽菊告诉我,卫安竹这几天把照相机也挎到胸前了,厅里召开的大小会议都是她去拍照,牛得田说她照片拍得有灵气,她还带领宣传处的其他人策划了一期牛得田下乡到贫困农户搞调研的简报专刊,图文并茂言简意阂,受到了牛得田的赞扬夸奖。其中有幅牛得田看望敬老院老人的照片还在省报上发表了。

田夏沙就象听天方夜谭一样听着彭石头讲的事。他确实不会想到卫安竹有如此惊人的本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几天没有去上班,厅机关就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一边叹气一边说:“卫安竹真不愧是白骨精。”

彭石头一听这话傻笑了,说:“听姚丽菊说,卫安竹最喜欢白骨精这个绰号了。白骨精是什么?白骨精是白领,是骨干,是精英。”

田夏沙苦笑着,一时答不上来彭石头的话。

彭石头说完这些,话锋一转说:“老田,有件事你估计不知道,我告诉你后你一定保密。听说王选金和卫安竹有了矛盾,王选金和电视台一个叫蓝兰的节目主持人相好上了。”彭石头告诉田夏沙,蓝兰就是那年他们下乡扶贫那个县里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现在通过关系调到省电视台了。

田夏沙听了彭石头这句话,稍微有了精神,说:“卫安竹的革命家庭也不革命了,王选金终于要冲出牢笼翻身得解放了。不过,王选金的良心哪去了,他凭啥当副处长?还不是凭老婆,凭卫安竹的关系。”

天变得阴沉了。刚刚露头的太阳瞬间被乌云遮盖了,可能又要下雨了。田夏沙扭头望去,只见歌咏队那些老年人正忙着收拾在挂历背面写着歌谱的歌页,拉二胡吹笛子敲扬琴的忙着收拾乐器,一群歌咏队的队员们仍在放声高唱:

今天你又去远行,正是风雨浓,山高水长路不平,愿你多保重。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