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减刑一天。日子在一篇篇稿件,一张张报纸中悄悄滑过。
秋天的时候,2011年第三批减刑摸底工作开始了,老樊差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不到考验期,没有减刑资格,我很是替老樊可惜,如果他这次能减刑,11月份就可以走人,但如果推到下一批减,就得熬到元月份了。
我担心老樊难过,便宣布今天晚上改善生活。大比油把铁丝架拿了过来,我倒了小半瓶花露水在一个小铁盒里,拿火机点了一块卫生纸扔进去,把大快餐杯架在铁丝上,等水开了,丢进“锅”里两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和下午从花坛里薅来的几颗野菜。几分钟之后,监舍里飘着一股浓浓的面香……
在稀里哗啦的吞咽中,我抽空安慰老樊,“几年都住了,也不在乎这两个月。”老樊盯我认真的小样儿足足十秒钟,然后扑哧笑了:“我说今天一回来就这么勤快地煮面呢,原来是怕我难过呀!”我也笑了,难过是正常的呀,这**地方谁也不想在这儿多呆一天一分钟。老樊压低声音,“小苏,我会搞定的。”我有点纳闷,考验期都不到怎么搞定?说着玩的吧。
两天后,监狱居然通知各监区重新摸底,时间向后推迟一个月,这样很多考验期差一个月的学员就顺利入围了——老樊也正好进入摸底范围。这事儿就有点儿诡异了。第二天摸底结果公示出来,老樊榜上有名,虽然我暂时还不知道是咋回事,但我由衷地朝老樊伸出大拇指,小生佩服。老樊神秘地一笑,却并没告诉我其中的玄机。
分监区、监区、监狱、法院四道程序,老樊都是一路畅通。元月底,结果下来了,老樊减掉一年。我看到公示后马上告诉老樊,老樊淡定地笑笑,一切成竹在胸。
用大S的话来说,签了法院的减刑裁定书,减刑才算是板上钉钉。签裁定的当天晚上,老樊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你觉得摸底摸到什么时候谁说了算?”老樊问我。这我还真不大清楚,监狱还是法院?老樊说监狱仅仅是个刑罚执行单位,减刑的具体规定都是法院说了算。哦,我似乎明白老樊要说的内容了。老樊还是一脸神秘的微笑看着我,我指着老樊伸出大拇指,你太牛B了。老樊说,这不算什么,都是碰巧而已,碰巧我这个人喜欢交朋友,碰巧有两个不错的朋友都在中院上班,碰巧他们还都是不大不小但有点实权的小头头。我彻底无语了,中院为了量身定制某一个人的减刑,居然可以肆意改变游戏规则,整整推迟一个月的考验期。用现在流行语来说,这不就是典型的“萝卜”减刑吗?不,这种更隐蔽。反正向后推迟一个月,又多了一部分人获得申报资格,但减刑总指标没有变,分监区、监区、监狱报谁法院管你呢,只要他们指定的关系户报上了就行。这让我们这些过了考验期也被以各种理由向后一次次推脱的学员情何以堪?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为了给那些不能逾越规则的人设立的,你要么成为游戏规则的制定者,要么成为服从者。
老樊的减刑,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既高兴又带点伤感的事情,但显然我应该为他早日脱离苦海送上祝福。江风去了五监区之后,就剩下我和老樊两个相依为命,现在他要回家了,我又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几年来,蒙受老樊不少恩惠和教导,我想为老樊搞一个送别盛宴,这时候该找老邓出马了。
监区的老邓警官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现在每天的主要业务就是捣鼓。服刑人员需要点什么监狱超市里买不到的东西,吃的,用的,只要不是刀枪剑戟,哈哈,他都敢给你弄来。当然,前提是你得出得起足够的价钱。教育监区干这一行的还有一个干部,不过顾客好评度比较低,下手太黑。有一次阿定的大老婆捎过来六条金装皖烟,说好了一人三条,可到阿定手里只有一条。
这种生意,干的时间长了,没有不透风的墙,监区肯定知道。老邓的理念就是大错不犯,不会往狱内鼓捣现金、手机、无线网网卡之类的,但又小错不断,他又不要求升职,稀里糊涂混到退休就行了。殴区长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让他自己屁股也不干净呢,你天天吃稠的还不让人家喝个汤,撕破脸皮对谁都不好,彼此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事实上,每个监区都有像老邓这样的干警,每个监区也都需要有这样的干警,这样办起事来就方便多了。
我曾经与老邓打过几次交道,但都是他找我。他的关系不仅有教育监区的,还有外监区的,都是想从报纸上弄点分。开始我推托说登谁的稿子是教育科负责的,我定不了。谁知道后来他几次三番来找我,我也挺过意不去,人家好歹一个干部为这事儿跑好几趟,便让他写了个名单帮他办了。再见到老邓,老邓很满意,没事还帮我捎个闪亮、珍视明滴眼液的小玩意,说了免费,不过我不能坏了人家的规矩,还是扔给他几包烟意思一下。
这次我找到老邓,说有个朋友要释放了,你得帮我弄几个硬菜。老邓一听说OK,上次还没谢谢你呢,我说哪里哪里,塞给他两条金渠。
2011年11月2日,老樊释放的前一天,中午回到监舍,老邓喊我到走廊上递给我一个袋子。我打开一看,还不错,一只马村烧鸡,一小袋牛肉,一小袋猪头肉,还有几个素菜。来二号监舍几个月时间的原栾川县********老秦和原三门峡国税局局长老杨分别拿出来酒鬼花生米,袋装无头鱼,双汇牛肉,凑了十来个菜,围着一个圈,为即将离开的老樊践行。
“老樊,先讲几句?”我笑着说,老樊哈哈一笑,双手抱拳,兄弟先走一步,你们也都有这么一天的,我就喜欢交朋友,出来以后记得联系我,大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老秦和老杨两人来得时间不长,但咱们在一块相处得特别好,真是相见恨晚,小苏呢,跟我在一块几年,很懂事,有正气,在文教的年轻人中我看好你,以后跟老秦和老杨在一块多互相照顾。
我举起吃饭用的不锈钢小碟,“来,大家为老樊脱离苦海干一杯。”众人皱着眉头把小碟里的藿香正气水一饮而尽,辛辣刺激的液体直冲胃部。看着老樊胖乎乎的脸,我的心有点沉重,掐指一算,与老樊在一块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总是他在照顾我,帮我,冲动的时候提醒我冷静,沉闷的时候逗我开心。像一个朋友,更像一个长者。
我有点伤感,但是我应该笑着为他祝福,不是吗?我单独端起“酒杯”,眼圈有些发红:“樊叔,与你在一起的这三年我终生难忘,我希望在两年之后的某一天,我们还能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真正敞开喝一杯。我酒量不行,但我会竭尽全力。”老樊笔着拍拍我的肩膀,这几年你成熟很多,我很喜欢你,时间也不长了,谁都会有走的那一天,我在外面等着你,一定会有再见的一天。大比油插过来说:“老樊,你走的时候把我装口袋里带走吧,我真******受够了!”
哈哈笑过之后,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其实无论是在看守所还是在监狱,这么多年来,我见过了太多身边的人离开。站在别人身旁,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收拾东西、换新衣服,与昔日好友拥抱……那种滋味……羡慕……嫉妒……没有恨。但渐渐地,见得越来越多,就麻木不仁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樊就起床了,到水房冲了个凉水澡,回来直接拿起不锈钢快餐杯踩扁,筷子折断扔到垃圾桶里,然后把一些能用得着的东西与众人散了,挨个儿去文教各个监舍道了个别。
快八点钟的时候,值班干部把衣服送了进来。监舍里的人一一与老樊握手,我则给了老樊一个重重的长长的拥抱。老樊,一路顺风!
生命中总有一些朋友要离开自己,而我们终将会有新的朋友,只是有些遗忘会是永远,有的只是暂时。
我没能看到老樊潇洒走出监舍大门的样子就出工了,当天上午扔下繁杂的工作,什么也没干,发呆。中午吃饭,老秦和老杨坐到我的对面,把碗摆到一起,我正无聊地喝着堪比毒药的糊辣汤,一抬头,两人正看着我笑呢。老杨扔一支中华过来,吃不下别强吃了,等会儿有好吃的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