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没有夜晚,灯永远亮着。你不习惯,OK,你强迫自己习惯,你把头蒙起来,NO,监规说不行。于是,我便采取了一个折衷的办法,用Photoshop设计了一个草图然后打印出来拿到做服装的四监区,让他们照着做成一个眼罩。每天夜里,我就把它套在眼上挡住光线。黑娃他们笑着说我把胸罩戴在头上冒充飞行员。
天黑了,对很多服刑人员来说,可以扔掉一天的疲惫、枯燥、迷茫,享受几个小时的宁静,而另一些人,虽然困得要死,换了N个姿势,数了N遍羊羊羊,可大脑里的电影画面还是不停闪,找不到暂停键,只好瞅着天花板陪着蚊子嗡嗡等天亮……
在监狱里呆得久了,才知道失眠的服刑人员不在少数,我同他们交流后发现,失眠后大脑里的画面大抵是差不多的。成过家的想孩子,发疯地想!我坏坏地笑:“难道不想老婆?”通常的回答是:“老婆嘛,出去后能过接着过,不能过大不了换一个,但孩子是自己的啊!”没成家的想的稍微有点乱,不过一般也就几个内容,一是想家,想父母,在外边有什么事,尤其是受委屈了,可以像个孩子跟父母撒娇,不但有精神安慰,经常还附带有好吃的。在监狱里就不行了,事得自己处理,气得自己咽下,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睡不着;另一个就是想姑娘。有的姑娘有情义,虽然曾经的男朋友进去了,但还是经常提着东西来看看,至于出去以后什么结果,那谁也说不准,最起码现在表面上过得去。有的则是人这边进去,姑娘那边消失,剔除感情原因,这种情况也可以理解,咱要是个女的,说不定也玩失踪,毕竟不是什么好事。但有人想不明白,说什么在外面我对她怎么怎么好了,付出什么什么了,现在我出事了就应该这样那样了,越想越觉得亏,越亏越失眠;还有一个就是想未来,说白了就是出去以后咋挣钱,咋生活。当然,刑期还有十来年的、有点技术的、家里有关系有门路的还算淡定,其他的就是躺在床上不停地纸上谈兵,规划着几步走的伟大战略。
这么一来,委屈,郁闷,愤怒,思念,憧憬……呼啦呼啦往上涌,更睡不着了,赶紧得踩刹车,可关键是思想刹车这玩意不是机械,就算是机械,也不是奔驰宝马等大牌厂家的货,而是国产的,所以就老是猛踩却刹不住,只好任它信马由缰,纵横驰骋。
要我说,其实监狱就是一个圈,注意,这个圈和猪圈、羊圈的圈是一个发音。在圈里封闭久了,思想难免会出点问题,关键是学会更好地使用国产刹车,其实made in china还是不错的,你没看咱这儿到处都是免检产品嘛。
老秦说,社会就是数不清的小圈组成的一个大圈,没有人能置身于大圈之外,所以即使不在监狱这个小圈里,外面人也有生活的困惑和烦恼:工作不顺了,物价又涨了,食品有毒了……得,全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比咱这点破事大多了去了,所以他们也常常睡不着。
靠,圈里圈外都睡不着?这个社会是怎么了?压抑和躁动在粗暴的管制下蠢蠢欲动;人又怎么了?一个个瞪着眼睛咬着钢牙向着名利的终点站冲刺。唉,怪不得《今夜无人入眠》的曲子那么多人喜欢听。算了,人就是那么个玩意儿,再大的官,再重要的职位,再才华横溢,再中流砥柱,你找根绳子,脖子往上一挂,三分钟之后到了那边你会发现,日,离开我这个世界还是一样地转啊!那些高官还是一样地贪啊!基地组织还是一样和美国干啊!中国老百姓还是一样挣扎在温饱线啊!……
曾经我也经常失眠,胡思乱想,第二天起床头昏脑涨,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时间长了,两鬓开始脱发,哥来接见的时候大吃一惊,婚还没结呢,别掉成秃子了,赶紧得想个办法治一下。我的记忆力也开始一溜烟倒退,被封闭的圈子一点点噬去。我总是在去超市的路上找不到消费卡;找教育科要了两盒水笔,用了不到两个月却一根都找不到了;很多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却死活也想不起细节。有一次耿队长晚上点名的时候看到有人在水房窗户的铁栏杆上搭了衣服,便大喊,“谁的衣服?三番五次说不让往上面搭,怎么还弄?”我就站在旁边,看没人吭声,便帮他喊,“谁的衣服,抓紧时间来收走。”半天没人吭声,我又喊:“谁的衣服快收走,不然就没收了啊!”我靠,还是没反应。我走过去一看,我靠,这不是自己洗完之后挂在上面的吗?那种条纹内裤全监区就自己一件。我日,我走过去把衣服一把扯下来,对着耿队长嘟囔道:“耿队长,像这种人就得让他长点记性,我先给他收走,他回来找不到就急了,得让他长长记性再给他。”然后赶紧溜进屋,挂到了阳台上。没办法,刚洗的衣服拧不净水,阳台太小,不在水房挂一会儿,困困水,会把阳台弄得都是水,人都没法进去换鞋。大比油对我这种健忘的行为归结为提前患上了老年痴呆,我说老年痴呆其实也挺好的,吃饱喝足啥也不用想,还可以忘记所有的不快乐。
老秦说我有点抑郁了,我一惊既而又觉得可笑。崔永元的抑郁症全国观众都知道,白岩松在《幸福了吗》一书里也曾提到过上大学时患上了轻度抑郁症,这似乎是一个日理万机、思维澎湃的光鲜人士才能对应的病症,我一个呆在牢房里的废物何德何能能有幸与这些名人同患此病。
我试着调节睡眠,改掉晚上熬夜看书的毛病,少喝水免得起夜,用棉花球塞住耳朵避免干扰……折腾半宿,有时候却越来越清醒,有时候总算睡着了,却又开始做一些怪诞的梦。
梦真是令人难以琢磨的东西,有时候感觉如此真实,比如与女人翻云覆雨;有时候又如此飘渺,比如中了二个亿的大乐透;有时候,我会在梦里突然见到一个只是在你的生命中路过,从来没有深交过的人,或者几个毫不想干的人和事物没有逻辑地联系在一起,甚至有一些脱离现实只有在科幻电影里才能出现的情节。我迫切地想要翻翻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给自己找一个思想的出口,但遗憾的是找了好久都没有借到。
曾经我不服气地说,监狱囚禁了我的身体,但囚禁不了我的灵魂,梦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直到失去自由五年之后,我才发现这个想法纯属错误。
在梦里,有一次暑假开学,老苏给我准备了学费,谁知等我接过来一看,那居然是一张——账条。对,就是家属来给狱内的亲人送钱的那种账条。还有一次梦见我回家了,推开门进入自己的房间,眼前居然是一间监舍,我的床头卡就挂在墙上。还有和同学出去玩,同学给我让支烟,我走到墙角,转身偷偷点燃,同学莫名其妙地看着作贼似的我,我很自然地说,打火机是违禁品。
类似的梦境太多太多,我搜索着往昔梦境的回忆,不得不战栗着面对这样一个现实,五年过去,我再也不可能纯纯粹粹地梦见自由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会和监狱这个刻在我的灵魂深处的魔鬼扯上联系。我对老秦说,监狱的可怕不仅在于囚禁一个人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囚禁人的梦,人的灵魂。老秦说他曾经看过一份报纸,好像有一项调查研究,说人离开社会十五年,基本上就已经失去再融入的能力了。
不知道将来出狱以后,我会不会像《肖申克的救赎》里面被体制化了的瑞德,在获得自由成为一名超市店员后,不报告就不能尿出来一滴,听见别人喊自己的名字就会答“到”,看见警察就会自觉转身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