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狱火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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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关系洗牌

监狱这个信息闭塞的环境孕育了小道消息最佳的生存土壤,江湖里经常飘着关于减刑假释政策又要变动、监狱计分考核制度又有新动作等传说。时间证明,这些传说大部分都是真的。

减刑假释,对罪犯来说不啻于生死攸关的大事,这些不可能空穴来风的消息最能牵动我们的神经,每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学员们预计的减刑计划化为泡影,不得不推迟回家的心理预期,但这些对法院来说似乎是一场儿戏,短短两年时间,减刑政策从每年三次改成四次又改成三次,减余刑也取消了。三次改成四次理由是这样能照顾刑短罪轻的学员,虽然三次四次减刑总指标都是一样的,但刑期短的确实也能多几分机会,这还说得过去,但四次再改成三次的理由就太BT了,法院嫌四次太麻烦,要审查很多材料嘛!尊敬的法官爷爷奶奶们,对俺们罪犯来说,你们就是命运的裁决者,可操作减刑不是打游戏机,咱能不能严肃点,靠点谱。

最近消息灵通学员透露,即将有一批人将被分流下队到生产监区。渐渐地,传说在监狱里散开,反馈回来的消息居然是生活监区、内监管监区、老残队都有下队指标。真的还是假的?监狱到底要干什么?

一时间,江湖上众说纷纭,谣言横飞。有的说这一次是省监狱管理局下的指示,目标对准的是职务犯。社会舆论说他们在监狱享受特殊待遇,省局得有个态度;有的说现在监狱生产任务太紧,要抽调一部分年轻力壮的下队干活。大多数人对此理由嗤之以鼻,监狱四千多人,差你这几十个干活的?还有人说监狱领导一换,要对关系户重新洗牌,这样才能安排自己的关系。这个说法我感觉还有点靠谱。那么谁将成为清理的目标?老樊笑笑,胸有成竹地说:“咱俩肯定不会。”我问为啥,老樊卖个关子,自己想去。

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下队的命运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干部再安排活儿,学员们都是磨磨蹭蹭的,小报室的业务进度也开始放缓,但私底下的小动作却开始升温,送钱的,托关系的,都希望留在原来的监区。但到底谁最后能留下来,就看你排气量喽。

人真是很贱的动物,平时对自己的生活环境总是不满意,可有一天突然让你离开,换一种环境换一种生活方式,你又开始恋恋不舍。

4月13日,是新人学习班下队的日子,已经度过了三个月入监教育的一批新人们背上行囊,按照狱政科的分配分别奔赴自己的下一站,开始新的改造生活。文教学员中午收工回到监舍,大S站在活动大厅中央,一脸严肃,“监狱下了调令,等会儿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回去收拾东西——下队。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厄运会降临到谁的头上。

大S清清喉咙,开始依次宣布:“薛山、刘辉、李选……周海到二监区;夏明、李庄到八监区;江会、戴杰到四监区……”

我大概算了一下,这份二十人的大名单里,有一半是职务犯。江会入狱前是省水利厅下面一个局的局长、戴杰是某县的********;另一半是文艺队的青壮年,还有两个分别是习美室的王举和小报室的周海。

回去后,文艺队的几个人就嚷嚷开了:“什么J8职务犯下队呀,分明就是关系洗牌,不是还有十来个什么也不干的职务犯留下来了?”难怪文艺队的有意见,十三个人的文艺队,一下子干掉十个,就把大比油、管音响设备的王利和上批才下队到文教的一个艺校校长留下来了。

关于分流的事,我还是比较有信心能躲过去的。事实很清楚,除非监狱要撤掉教务中心这个部门,如果不撤,监狱就不可能全留下关系户,那样的话谁干活?教务中心已经不具备存在的理由了,所以教育科一定会留下来一部分干活的年轻人。那么谁具有更多的被利用价值,谁就会被留下来。显然,目前小能豆、探子文和我三个小报编辑一个都不会下队,因为没人接班,下队就意味着报纸停办。小报室唯一一个下队的周海,就因为他是一个打杂的,不会写稿,不会电脑,只能整理个报纸,打扫个卫生。他从来不说他是怎样进入文教的,但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经此一折腾,文教剩下了不到二十个人,我们二号监舍更是就剩下四个人,加上阳台的话人均占用面积达到了七平米,简直是太幸福了!这是我下队以后文教人员最少的时期,平时一般都保持在三四十人。人少了,活儿还得照样干,偏偏又有人出状况了。

医院监区一个叫张小超的想不开,半夜在水房的铁窗上绑了布条要上吊自杀,幸亏被小岗及时发现救回来了。教育科本来不打算报道,怕带来负面影响,我说咱们从小岗认真履行监督责任这个角度报道不就OK了。采访过程中,我听张小超一说,唉,确实太难了,难免他想不开。入狱后,四十来岁的他的强直性脊柱炎犯了,走路两条腿就跟《举起手来》那部电影里潘长江扮演的鬼子似的。老父亲长年瘫痪在床,母亲有精神病,一个女儿才十几岁就辍学了,全家所有的重担就压在他的二婚老婆身上。前段时间他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正值虎狼之年的老婆熬不住了,准备改嫁。他被判了十五年,释放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如果老婆再走了,家就算是彻底完了。

采访过程中,他一直低着头,偶尔抬起头看我一眼,眼神空洞而茫然,像是被掳走了灵魂的行尸。我想他真的是彻底绝望了,才走了这条路。看着这个四十来岁被生活压垮的男人,我拍拍他的肩膀,劝他要振作起来,但却感觉话说出来太******苍白无力了。是啊,我又能帮他承担什么?

为了防止张小超自杀的事再次发生,监狱要求每层监舍楼都要配备三名监督岗,白天夜里不间断地巡逻。监区原来的小岗不够用,只好从文教抽回一些年轻人顶岗。嘿,再出工每天就是十三四个人,大部分还都是老头。教育科再来带人出去干活,小岗喊:“50岁以下的都出来了啊!”只能稀稀拉拉出来四五个。

这是小报室最紧张的日子,小能豆、探子文都回去值岗了,剩下我和两个六十多的职务犯。翟良老头反正不减刑,采取的政策就是既不顶撞干部但也决不干活,这么大年龄了,况且也是关系户,孙科长和殴区长虽然看不顺眼,数次旁敲侧击地说文教不养闲人,老翟就当啥也没听见,依旧我行我素。还有一个五十多的原某十强县的********秦忠,以前干过宣传部长,写新闻稿自然没有问题,但不会电脑,帮不上大忙。

职务犯们在外面享受惯了,进来后难免有落差,摆摆架子,发发牢骚都是常事,都需要一段不短的过渡期,才能适应劳改生活,但秦忠令我刮目相看。都说从基层出来的干部身上都有一股匪气,不然搞不好基层工作,但老秦这个从基层一直干到县太爷的学员居然书生气十足,不仅毫无架子,还主动抄起拖把,一连打扫了一个月的卫生间和办公室卫生,推着垃圾桶去大院里倒垃圾毫无怨言。

我真诚地对老秦喊一声秦老师,“你是我所见过的进入监狱后进入角色最快的一个,连我一个社会底层小百姓心理上都接受不了这么快。”老秦谦虚地笑笑,“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儿,想不开是跟自己过不去。”我说道理是很简单,但能放下过往的又有几人?

监区给文教新配备的负责人石队长更绝,直接宣布五十岁以上的学员不用打扫卫生,全部年轻人干。看来石队长刚来没几天,就被职务犯们灌下了迷魂汤,以后可得长点心。就剩下我光棍一条了,每天扫地、拖地。人走完了,可监狱、监区的活可是一点没少,报纸还是出吧,电视台还得播节目吧。小报室能干活的年轻人就剩我一个,我每天一出工就抄起拖把,把办公室和走廊清理一遍,然后才能坐下来打开电脑,刚想干点活,一会儿这个干部叫,去,把这个表制作一下,一会儿那个干部叫,去,把这篇文章打一下,一会儿教育科过来,报纸排完没有,能不能拿出去印?电视新闻稿写完了没?这个星期录一周新闻播报啊。井无压力不喷油,我的打字水平那段时间突飞猛进,顺利突破每秒100字。

这天一上午忙得我焦头烂额,连尿尿都没顾上,偏偏大S又找我来要会议记录本。这是大S额外给小报室安排的一项政治任务,监区面向服刑人员召开的所有会议都要记录下来,应付监狱的检查。这个活计是小能豆负责的,但一个月前他被调去值岗了,我打开他的抽屉,拿出记录本一翻,我日,至少半年没有记过了。大S一看本上都蒙了一层灰,“啪”地把本子摔到办公桌上,然后把我熊了个狗血淋头。

我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向其保证,回去马上把欠下的补回来。走出门,我心里说,这小报室组长干得是个**毛灰啊,能打仗的兵都被调走了,剩下职务犯都跟大爷似的,表面上都很好,一说到干活,这个说有高血压、那个说有心脏病,能使动谁啊,自己整个一孙子。

大比油也没强到那儿去,原先文艺队的都分流到其他监区了,就剩三个人,还排练个屁啊,平时要打扫个卫生啊搬个凳子什么的,干部马上就喊他带人去。

“我******现在成了一个杂工队队长,只要出去干活就是找我。”大比油愤愤不平。我苦笑着,我也没比你强到哪儿去,文教再不进新人就要破产喽!大比油说真想离开这个地方换个监区,时间会过得快点。我说你想J8好事,留着咱们这些壮劳力干活儿呢。大比油说你知足吧,你干活儿顶多费点脑子,写写稿子编编报纸,我动不动就被拉出去抛头露面。我笑得前仰后合,这是你的荣幸啊,我长得丑,只能在屋内呆着,不敢出去吓人,你形象好,不拉你出去显摆找谁啊!

人都是这样,不患寡而患不均。有些人天天累得屁股冒烟,有些人闲得蛋疼,没事找事,难免会引起点牢骚。

这次分流的的确不仅有文教,老病残监区、生活监区、内监管监区都有。他们下到其他监区以后,有的及时疏通了关系,搞到了轻松的改造岗位,统计员、仓管员、小岗、监区罪犯教员;有的更直接,直接调换到非生产监区;剩下那些关系不硬或者不想再破财的只好老老实实蹬缝纫机了。也难怪他们不适应,现在的文教没生产,不加班还有双休日,就是加班一般也是脑力劳动。分流下队后光作息时间就扛不住,每天睁天眼就出工,晚上正常收工都到八九点了,两个星期才******休息一天。生活监区下去的更可怕,刚开始死活吃不下去饭,由奢入俭难啊!下到四监区的几个处级职务犯开始长期泡病号,住在医院不回来;二监区的拉风直接让家人托关系调到生活监区;李刚、李建庄都想办法调到了内监管监区;原来文教传说中的三哥据说在二监区混不开了,干啥啥不中,吃啥啥不剩,只好天天顶墙反省。他给他爹打电话,“你赶紧来啊,再不来我就准备弄根绳。”他爹一时没弄明白,弄根绳干啥?三哥提高声音,“干啥?上吊啊,******不活了,生产监区不是人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