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就经常发一个梦。
第一次发梦,醒来。我奔向正在敲着木鱼的师兄。师兄敲击木鱼之时旁若无人,气定神闲。木鱼的节奏像丝巾般轻细,“嘚嘚嘚”的响声弥漫整个房间,昏暗潮湿的房间内微弱的烛光映照着师兄苍老的脸庞,让人不寒而栗。
我双手合璧,祈求解梦。
师兄潜默良久,半天不语。
晨雾迷蒙,早饭时分,师兄舒展双臂,微展双眉,望着我说:“你怎么还在?一夜未睡?”
我虔诚说道:“师兄,请为我解惑!”
师兄迟疑了一下,轻轻的放下手中的木追,说道:“你何惑之有?”
“我昨晚发了一个梦。”
“梦?那又如何?”
“是个奇怪的梦。”
“不奇怪就不叫梦了。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天下苍生皆沉于海底,在我快要窒息之时,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师兄忽然眉头紧锁。
我低头沉思,紧闭双眼,喃喃说道:“我看到了一座断桥。”
“断桥?一座断了的桥吗?”
“一座名叫断桥的桥。”
“那到底断了没有?”
“没有……”
微弱的烛光终于燃尽最后一点生命力,余烟带着焦味散开。窗外摄入一道娇羞的光线,师兄红咚咚的脸颊顿时变得苍白。他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空气中渗透着一股迥异的气氛。
当我睁开眼睛时,师兄已从藏经阁缓缓走出,手里提着一个异常神秘的宝盒,宝盒上悬挂着一把闪亮耀眼的金锁。
我深感讶异,问道:“师兄!你何时进藏经阁的?!”
师兄举手,示意我不要打岔。只见师兄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尼陀佛”,张嘴轻轻吹了一下宝盒。伴随着扬起的灰尘,突然“咔”的一声,那把自动开启了的陈年金锁悬挂于宝盒之上,摇摇欲坠。细眼望去,这确实是一把精致小巧的锁。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快要掉落的锁。
师兄大喝一声:“住手!”
我缩回双手。金锁落地,无声无息,却植入地表之内足有三尺。只见师兄双脚朝地板轻轻一踩,金锁又迅速从刚刚被穿透的洞内跳了起来,平躺在地面上。盯着差点被穿透的手,我已然全身冷汗。那天起,我深知,住在无生涯的这个老和尚从头到尾都是秘密,而我却一无所知。
两岸青山,绵绵不绝。关于无生涯,我只能从喝醉了的老和尚口中得知一二。
有一次师兄满脸通红,脚步踉仓,举剑便要砍我。寒光劈顶,我汗毛倒竖,难逃一劫。剑却顿时悬于脑颅。
趁着间隙,我夺门而去,透过窗台我惊秫看到师兄通红的脸庞时而狂笑时而低吟。一道寒光袭来,我第一次看清了师兄手中的剑,那是一把青色的宝剑,剑身纹着一条青蛇。剑柄上青蛇张大的嘴巴,獠牙稳稳的咬住了剑身。这把青蛇剑让我见识到,可以杀人的不仅仅是剑刃,还有那道更让人心寒的光。
师兄脚步已然不稳,踉踉仓仓摔倒在地,头部重重的砸在一个柜子上,“嘣”的一声,柜子被推翻倒地。地面上零散的物件,其中就有两个精巧的宝盒。仓促之中,我想快步向前扶起师兄,师兄却更加放肆的大笑着喊道:“喝!喝!”我望而却步。
佛家有云,酒肉皆是破戒。师兄竟然破了个底。每当星月,这狼狈不堪的一幕便会浮现于我的脑海。我也曾试着在师兄面前提起当晚的情形,我甚是好奇,酒到底是何方妖孽,竟有如此魔力让一个道行颇深,神秘莫测的老和尚迷失自我。这份好奇心最终都被师兄的沉默掩盖。也许,在这世间沉默应该是对付一切无解的最好武器了,这种武器肥而不腻,进退自如,稳若泰山,立于不败。而真正能把沉默融入生命,与生俱来的,我想全世界只剩下一种人了,哑巴。
那年,金锁玉来到无生涯时,无生涯已无生。那刚好是我孽杀那条蛇之后临近的冬天。那年冬天,无风无雨。却整整下了一个冬天的雪。我记住了那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
师兄居然默许了我在寺庙外百里之内戏耍,我还来不及堆砌雪球,无生涯已经是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我不但记住了这种近乎没有瑕疵的白,我还记住了白茫茫大地中的点点红。远处又响起师兄轻盈的笛音,那是师兄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师兄取了一个甚是装逼的名字——窗外明月,可师兄却说,文艺这种东西,不是谁都懂的。
是的,我搞不懂为何一个和尚不勤于念经,却那么执着于吹笛。伴随着老和尚的幽怨,我是第一个发现金锁玉的人。她整个身躯被埋在了白雪之中,距离我堆砌的凹凸曼不到一米。凹凸曼举起的双手发出的闪电光波正好对准了金锁玉的方向。
那个方向一片血红。
我朝着血红方向飞奔,当我四下里张望红从何而来,一个猛不丁被绊倒在雪堆之中。一双乌紫的脚从雪堆里裸露出来。我受惊愣住,随即大声呼唤:“师兄!不好啦,出人命啦!”
怎么救回金锁玉这件事,我缠着师兄问了不下十回。师兄总是隐约其辞,闭口不答。有时夕阳西下,师兄会寥寥说上几句,他说:“自从有了姑娘,你就忘了爹娘了……”
金锁玉醒来的时候,确切的说,我还在昏迷。那天的雪太大,我奔向凹凸曼之时,身上只是披了一件白色的风衣。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风衣,这是一件冬可御寒,夏却爽凉的风衣。要是我愿意,还可以用来遮雨。
令人不解的是,当我扒开那片血红的雪,白色风衣仿似失去所有防御力,我顿时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气,这股寒气以0.01秒的时间迅速刺进我的心肝肺。那一刻,我被寒意击晕。之后的事,任我打禅静思,都无从记起。
只是,我又做了同一个梦。
江南,烟雨。杭州城处处都彰显着一片绿意葱葱,春意盎然。墨水江南,透过桃花点点,我俯视着一幅生机勃勃,处处和谐的小桥流水人家。人流散动的石桥上,小孩嬉戏,姑娘成对,婉约别致。
一个裸露着肚皮的屠宰户正在吆喝着,我把镜头聚焦到屠宰户身上,浑圆的肚皮上还是脱离不了所有屠宰户的经典形象,那一撮浓浓的胸毛亮瞎了我的眼睛。当我欲将镜头对准石桥上的一对熟悉又陌生的年轻夫妻时,我突然察觉到屠宰户屠的不是猪,不是牛,不是羊,一条条已经被剥了皮的蛇肉平躺在屠板上。
我涌上来一阵莫名其妙的恶心。转过身,那对年轻的夫妻已经离去。多少次,我都想在梦中看清楚这两人的面容。我将视觉下的杭州城转了三百六十度,几乎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却无法聚焦目标。当我决定离去的之时,远处天空出现了一座耸入云层的宝塔,这宝塔无论从造型到造价都和无生涯的寺庙极其相似。
我职业病似的数着宝塔到底有多少层。一层,两层,三层……当我数到第99层,蔚蓝天空出现一声闷雷,随即,雷声越来越近,离镜头不足百米处,爆了。这一声惊叹号,肢解了宝塔,继而粉碎了宝塔。塔下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镇住了,呆呆地望着快要塌下来的天。灾难远没有到此为止,老天好似破了一个洞,一江春水从洞口倾泻而出,就像一口大瀑布贯穿天地之间。
随即冲击而来的巨浪像一张血盆大口吞没了来不及逃离的人们。可我,却猛然看到了桥头那对熟悉而又陌生的夫妇,他们依偎着,嘴角流露出一种惬意的微笑。
当我想调焦仔细观察这两人时,一个掀起的巨浪准确的命中了我,我沉入海底,整个杭州城被巨浪淹没。我开始感到窒息,恐惧让我挣扎着喊出声来,可我喊的不是“救命”,我喊道:“爹!娘!”深黑的海底,升起一个大气泡,将我揽进气泡之中。
还来不及喘息。我感到身体被一根柔软的棍子扫中,气泡破灭,我被弹出几米之外,随即,一张血盆大口带着两只令人惊秫的毒牙将我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