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苏娅的青春
2085000000014

第14章

苏曼出事不久,苏叔朋就被查出患有肝病。苏家自此家道中落,陷入一片暗淡之中。苏娅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了,父亲病了一个夏天,整整一个夏天,她拎着一只天蓝色的塑料保温饭盒往返于医院,单位,与家之间。为了减轻母亲的劳累,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烧煮各种各样的汤,猪骨,冬瓜,莲藕,花生,黄豆,凡是有利于肝病患者的食材,她都买回烹制,父亲的病却一日重于一日。

有一次,她在床上喂父亲小米粥,父亲忽然说:“对不起,小娅。”

“对不起?对不起什么了,爸,你别瞎想。”

“爸爸对不起你,从小到大,让你受委屈了。”

苏娅眼睛一热,鼻子发酸,原来他什么也知道,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忽略身为女儿的苏娅。原来他都是知道的,有感觉的,他知道自己对女儿的亏欠,感情的亏欠。

“对你来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也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职责,人之将死,爸爸有话要告诉你。”

“爸,你别说了,你对我很好,把我养大,让我读书,你没有什么不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不,有句话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我必须说出来。我怕我不说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你已经长大了,有权知道真相,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什么?”苏娅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那年,我接受领导安排,参加援建四川工作,走了整整一年,可回来的时候,你母亲已经怀上了你。”

苏娅手里的餐盒一抖,里面的米粥洒在了床铺上,她放下餐具,找干毛巾擦拭。父亲的话让她震惊,她不敢相信。

“我问她你是谁的孩子,她不说,坚决不说,我一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我不知道究竟是谁给我戴了这么一顶绿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多年。你母亲当时的意见是如果我接受不了,就离婚。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达不成一致,谁也舍不得丢下你哥哥,直到你出生,你母亲同意我带走苏曼,可是,我不忍心让小曼两岁就成了没妈的孩子,离婚的事情就这么拖下来。”

“难怪您一直不喜欢我,您一直都恨我。”苏娅咽了一口唾沫,吃力地说。

“不,我不恨你,你是无辜的,我没有理由恨你,要说恨的话,我应该恨你妈妈。”

“您还恨她吗?”

“恨过,但是早就不敢了,我们都老了,没力气恨了。”

“您爱过她吗?”

“现在谈这个字很好笑,什么是爱呐,我也不知道。”

“您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苏叔朋缓缓摇摇头,“不知道,我怀疑是你母亲剧团的团长,那个唱小生的小白脸,他以前追求过你妈妈,如果不是你妈妈知道他在乡下有老婆,还有孩子,没准就嫁给他了。”

“关团长?”苏娅脑子里闪过一个胖胖脸的光头男人,小时候,每次随母亲去剧团,关团长都会捏捏苏娅的脸蛋说一句风凉话:“小丫头,没你妈漂亮。”

“对,他是姓关,我与你妈这辈子过的呀,唉!你妈不让我告诉你,她威胁我说如果告诉你,就杀了我,再自杀。我知道她是吓唬人的,但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你爸爸。”苏叔朋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小娅,我多希望我是你的亲爸爸呀。”

苏娅握着他的手,同样涕泪交加。

“我这条命没几天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妈,你妈妈疼你,她疼你远多过苏曼,你一定要好好的,让她放心,让她安心。爸爸还有一个请求,你要常给你哥哥写信,经常去看他,你能做到吗?”

苏娅边哭边点头:“您放心吧,您不说,我也会做的。”

“这个家就靠你了。”

半个月后,苏叔朋去世了,葬礼上,母亲哭得很伤心,苏娅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她确信父亲与母亲之间是有感情的,也许不是爱情,但比爱情更珍贵。他们风风雨雨几十年,努力在一对儿女面前扮演相亲相爱。这扮演的相亲相爱,十分也有五分是真的。父亲的葬礼上,苏娅还见到一个身穿黑色西装套裙的女人,白晰,冷峻,她从未见过,听说是从外地赶来的,不知何方亲属。那个女人的小声啜泣同样令苏娅动容,只有发自内心的哀伤才会哭成那样。葬礼结束后,母亲同那个女人小声交谈了一会儿,两个女人各自拿着一块小手绢,相对饮泣,那幅情景令苏娅充满好奇。

事后,苏娅问母亲那个女人是谁。母亲说:“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

“你爸爸当年的相好,我和你爸差点离婚,如果不是因为孩子,我们就离了。那时候要是离了,你爸爸就和她结婚了。”

“还有这回事?”苏娅吃惊不已。父亲母亲究竟藏了多少秘密,她全然不知,“她怎么知道我爸去世的。”

“我通知她的,我有她的地址。”

“你,你不恨她?”

“以前恨过,早不恨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明白了,一个人一生并不只会喜欢一个人。”

“你呢?你是不是也是另外喜欢的人?”苏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

徐静雅顿了一下:“你爸临死前跟你说过什么?”

苏娅别转头,她轻轻地问:“是那个关团长吗?我的亲生父亲真的是那个关团长吗?”

徐静雅一怔:“你爸爸果然跟你说了。”

“是他吗?”

徐静雅伸手揽住苏娅的肩膀,女儿的个头早已超出了她,她得抬起胳膊才能揽住她。苏娅安静地俯在母亲肩头,一动不动。

徐静雅说:“他已经死了。”

“谁?”

“你的亲生父亲。”

“关团长死了?”

徐静雅没否定,也没肯定。这已经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苏娅无意探究了,谁是她的亲生父亲果真那么重要吗?而且,母亲说他死了,她就更没有必要探究了。她从来没有过父亲,以后也不会有。有母亲就够了,只要母亲在她身边,她就没什么可遗憾的。对与错,恩与怨,情与爱,真与假,荡尽岁月的烟雾,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没必要非要去翻那些陈年旧账,如果可以,就让它们永远沉睡吧。

徐静雅并没有对苏娅说实话,无辜的关团长不过是她的挡箭牌,苏叔朋记恨了一辈子的男人实际上只是替罪羊。幸好关团长也在一次意外中去世了,如果他还活着,难保苏娅不去找他。他死了,她确信女儿也就不会纠结于此,这个秘密永远烂在徐静雅的肚子里了。

时间倒流回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刚刚结束演出的徐静雅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她被两个男人劫持了。时至今日,徐静雅也不知道那两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她只记得他们的声音,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带着卷舌音,与桐城方言截然不同。那天晚上,她和往常一样卸了妆走出剧场。起先,她和同伴们相跟着,到了岔路口,各自分开,她独自朝回家的方向走。时间不算晚,约摸十点半,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由于演出的关系,她习惯了走夜路。路上,依稀有行人经过,间或碰到一两个熟人,还同她打个招呼。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两样,可一切都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离家不远处的路边,停着辆小型工具车,光线昏暗,看不清什么颜色。当她经过这辆车的时候,车后闪出一个人,还没等她有反应,一块黑布就蒙到了她的头上。她惊恐地想叫出声,嘴巴却被一双手紧紧地捂上了。一个声音吓道:“别动,再动,卡死你。”

她被拖扯到车上,车上还有一个人。车子迅即地启动了,不知朝什么方向驶去,蒙着黑布的徐静雅觉得这车子在哪里绕弯子一样,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车子停下了。黑暗中,他们在她嘴里塞了棉纱,是工厂擦机床用的棉纱,簇新的棉纱,却透着股机油味儿。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她停止了反抗,她知道,反抗是徒劳的。她的双手被绳子捆在身后,像被特务抓捕的女英雄江姐,她在戏里无数次饰演过这个角色,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身临其境。

“别怕,我们是你的戏迷。”

“没事,我们就是想玩玩,你在舞台上那么迷人。”

两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像是二十多岁。

她被带进一间屋子,推倒在一张硬板床上。床上浓郁的机油味儿,混杂着刺鼻的铁腥味儿,她想这间房子或者是哪家工厂的车间休息室。她身上的衣服很快被剥去,裤子褪到脚底,冰凉的手在她的身体上乱摸乱抓。

“我想你的身体不是一天两天了,白天想,夜里想。”如果不是出现在这种场合,这个男人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温柔。看来他们蓄谋已久,早就盯上她了。她被捆绑的四肢徒劳地挣扎着,内心充满绝望的耻辱。

那个夜晚,她被这两个男人强暴了。

事后,他们给她穿好衣服,其中有一个还把她衣服上蹭的污渍小心擦干净。他们把她送回去,车上,他们威胁她,“你要敢说出去,可就别怪我们对你的儿子不客气。”他们对她调查得很清楚,竟然知道她有个年幼的儿子。“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嘴里的棉纱被扯出来了,一双手还紧紧卡着她的下巴,似乎随时预防她大喊大叫。

她没说话,没叫,没喊,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喊,再叫,于事无补。她始终沉默着,一声不响,两行泪从眼眶悄无声息地淌出来,濡湿了蒙着眼睛的黑布。

他们把她放到劫持她上车的路边,解开捆在她手上的绳子。她本来可以第一时间将蒙在眼上的黑布扯下,看清楚这两张邪恶的面孔。可是,她没有,她仿佛害怕记住这两张脸,她比他们还害怕见到他们的真面目。周围的一切安静得没声了,她才缓缓解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苏叔朋在外地,年幼的苏曼全托在幼儿园,家里空无一人。她烧热了一大铁盆的水,然后埋身在里面。她泡啊洗啊,就象要把她的人生遭遇洗白一样。可是,她知道,无论她怎么洗都没用,她的人生已经被无情地改变了。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敢独自一人走夜路,她变得,胆小怯懦。她没有想过报警,不仅是害怕那两个人的威胁,即使没有他们的威胁,她也不会去报警。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她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想吧,这个女人竟然被两个男人轮番强奸过,这件事会激发起多少张津津乐道的嘴唇,她还怎么见人,怎么登台表演,怎么面对观众的目光。她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死,一个有孩子的母亲是不会轻易选择死的。这场灾难,这份耻辱,这段恶梦,她紧紧闭上眼睛,认了。

然而,恶梦远没有结束。两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让她担惊害怕,坐立不安。她出了趟门,向单位请假说是去四川看望丈夫,顺便去三峡旅游旅游。实际上,她没走那么远,她只是去了邻省一座小城,住进当地一家小旅馆。她出这趟远门,就是为了做堕胎手术,把肚里的孩子拿掉。那个年代一切都是循规蹈矩的,没有丈夫的签字,没有一家医院肯给来历不明的她做这个手术。她只有去找藏在僻静角落的小诊所,开诊所的女人曾经是个妇产科医生,不知什么原因被开除了公职,便在家里偷偷操起了旧业。女医生收了她二十斤全国粮票和二十元钱,就在徐静雅躺在简陋的病床上即将手术时,院子里匆匆闯进两个人来,女医生慌忙跑出去,原来是前几天做的一例手术出了些问题,一个未婚姑娘在她这里做了流产,回到家后下身出血不止,家人没办法了只好再来求助她。女医生顾不上四仰八叉的徐静雅,背着医药箱跑出了家门。徐静雅从产床上坐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不雅的身体,觉得自己可悲可耻又可笑。她穿好衣服,在诊所里一直等到天黑,女医生终于回来了,见她还在,疲惫地告诉她,今天太晚了,不能做手术,让她明天再来。

第二天,当她再去的时候,只见大门紧锁,人去楼空。邻居说,闹出人命了,惊动了公安,开诊所的女医生和她丈夫连夜跑了。她呆若木鸡,这对无良的夫妻,收了她珍贵的二十斤粮票,二十块钱,居然不负责任地跑了。无奈之下,她只好起身回了桐城。肚子里的孩子留下了,这个孩子,就是苏娅。冥冥中,老天爷不想扼杀这条生命,她如此顽强,努力,想要来到这个世界。她还没有出生,徐静雅就对她心生慈悲,这是怎样的一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是带着爱和期盼而来,而是带着罪恶而来。

不久,剧团去厂矿慰问演出。在后台化妆间,徐静雅晕倒在地。等她醒过来时,看护她的同事小声取笑她:“哟,徐静雅,你家男人弹无虚发呀,去了趟四川就怀上了。”

她虚弱一笑,不与争辩。

现在,她面临的最大的困难是如何向丈夫苏叔朋交待,无论是坦白内情还是撒个弥天大谎,她都无法自圆其说。如果坦白的话,他能够接受妻子被人强暴的事实吗?要命的是还产生了一个罪恶不洁的的孽种。撒谎的话,她又找不到恰当的谎言。他不在家,她红杏出墙?一次酒后糊涂,被人占了便宜?不知道为什么,她宁愿这个孩子真是自己不守妇道,外遇出轨得来的。一想到那个黑色的夜晚,她就浑身颤栗。如果有一种药能够使记忆清除,她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吃下去。那个夜晚,就像一棵藤蔓妖娆的植物,把她紧紧缠住,让她恨不能把这株植物连根拔掉,一把火烧毁掉,然而,显见得,它就在那里,攀根错节,枝芽交错,让她无能为力。

怀孕的症状一天天明显,徐静雅不时感受到婴儿在肚子里伸拳踢脚。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在那里招惹她了。如果说她对儿子的爱是出于母亲的本能,那么对这个孩子,更多的是怜悯和同情。她可怜她,可怜她误打误撞存在于她的子宫,可怜她几次三番逃脱厄运,固执地要来到这个世界。

就在苏叔朋援建工作行将结束,就要返回桐城的时候,有个年轻姑娘找到了徐静雅头上。

姑娘很漂亮,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大眼睛,细眉毛,白皮肤,有着令徐静雅羡慕的高挑身材。穿着时髦的雪花呢翻领大衣,长长的头发梳成发辫盘在脑后,脖子上系着一条手工编织的红围巾。藏青色长裤,裤线笔直,黑色的平底皮鞋光亮可鉴。她走进徐静雅工作的单位,开门见山地说:“哪位是徐静雅,我找她有点事。”

同事们正围坐在乒乓球桌四周聊闲话,这间大房子既是他们练功的地方,也是办公场地,乒乓球桌就是他们的办公桌。排练节目的时候,球桌挪到外面走廓,平时就搬进房内。那段时间,没有演出剧目,大家上班闲聊,喝水,勤奋的在边上抬腿练功,吊嗓子。徐静雅什么也没做,她正倚在窗边发呆。暖气很热,烘着她的双腿,像火炉一样滚烫。她没有听到那位姑娘的话,仍旧心事重重,望着窗外。有同事喊她的名字:“徐静雅,有人找你?”

她回过头,看着门口的陌生姑娘,她朝她走过去,问:“你找我?”

姑娘点点头。

“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出去谈吧。”姑娘谨慎地说。她没有听到那位姑娘的话,仍旧心事重重,望着窗外。有同事喊她:“徐静雅,有人找你?”

她回过头,看着门口的陌生姑娘,她正在朝她走过来,“你找我?”

姑娘点点头。

“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出去谈吧。”姑娘谨慎地说。

她们走出大房间,下楼,拐到剧场后门,穿过去,进了剧场的观众席。偌大的剧场静悄悄的,只有舞台上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徐静雅就近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下,“我们坐下谈吧,你坐,你坐。”

姑娘充满新鲜地看看四周,隔了几个座位坐下,然后倾过半个身子,面对着徐静雅。徐静雅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脸冲着舞台的方向,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肚子里的孩子,哪有闲暇去想其他事情。她不认识这姑娘,她以为是哪家企事业单位派来找她谈演出的。

“我从四川来。”

四川?徐静雅心头一凛,坐直身体,她敏感地察觉到这个姑娘与苏叔朋有关。她扭头问:“你是四川人?”

“不,我是山东青岛人,我和苏工一样,都是派去四川援建的,我是苏工的助手,我叫苗珊。”

果然和苏叔朋有关,徐静雅紧张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他一切都好,您不用担心。”

徐静雅松了口气,“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想请您答应一件事,您能和苏工离婚吗?”苗珊说出这句话似乎鼓了很大勇气

“你说什么?”徐静雅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我,我想请您和苏工离婚。我爱他,他也爱我,可他不想伤害您。”

这一次,徐静雅听明白了。第三者,这个名叫苗珊的姑娘是她与苏叔朋之间的第三者。她冷冷说道:“是他让你来的?”

“不,他不知道。”

听说过原配找第三者算帐的,还没听说过第三者理直气壮找上门来的,徐静雅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不要脸!这三个字在她的口腔里转动着,回旋着,就要脱口而出了,但是,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用舌尖把它们一个一个咬碎,咽进肚子里去了。

“你们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

“这个……”苗珊低下了头。

“好吧,你让他自己跟我说,你可以走了。”

“你同意了?”苗珊脸上闪过一抹惊喜。

“谁说我同意了?我是说,你让他自己来跟我说离婚的事儿。而且,离不离婚,是我们夫妻的事,外人无权过问。”

苗珊的脸转瞬暗下来,“他以为我回山东了,他并不知道我来找你,他现在也很为难,很痛苦,我不想看他那样。”

“你不想看他那么痛苦,想来看看我怎么痛苦,是吧?”

“不,不是,对不起。”苗珊慌张地道歉。

徐静雅望着她,这个姑娘真是年轻啊。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天真无邪,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爱情就是一切。她知道苏叔朋有个儿子吗?她知道苏叔朋为了她会丢下自己的亲骨肉随她一起去山东吗?

“好了,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走吧。”徐静雅冷冷地打发走了她。

苗珊走后,徐静雅哭了,哭得伤心欲绝。她的人生真是艰难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昏暗的观众席上,她绻缩在座椅上的身影显得那么孤单。

不久,苏叔朋回家了。刚回家,徐静雅就把苗珊找她的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了苏叔朋。苏叔朋自知理亏,不说一句话,又是抱头又是挠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徐静雅说:“你要是想离婚的话,我不拦着。”

“我,我……”苏叔朋“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究竟想怎样?”徐静雅问。

“我们,我们之间,是她主动的。”

不要脸!徐静雅冷冷地看着苏叔朋,这三个字再一次在她的口腔里转动着,回旋着,上一次这三个字是对苗珊,这一次是对苏叔朋。男人总是以“不是自己主动的”为由开脱,殊不知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只要事情发生了,就是半斤对八两,五十步笑百步。这对男女究竟谁更不要脸,徐静雅觉得苏叔朋比苗珊更加不要脸。

爱情究竟是什么,其实徐静雅一点也不懂。她少不更事,18岁就被年长她十几岁的剧团关团长的花言巧语迷惑,失身于他。谈及婚嫁才知对方已有妻室,关团长信誓旦旦说一定会离婚娶她,让她等他。可是,当她亲眼见到了关团长乡下的老婆,她就放弃了等待。不是因为等待无期,而是出于内心的良善。那个女人拘谨,畏缩,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眼神给了她太深的印象,她不能伤害这样一个女人,她不希望自己的一生都背负着这样一双眼神生活,这样的人生太沉重了,她背负不起。恰逢有人给她介绍了苏叔朋,相亲时,她毫不犹豫点了头。不久,她就嫁给了苏叔朋。

尽管她不忍心伤害关团长的乡下妻子,关团长仍然抛弃了那个女人离了婚,但这和她已经没有关系,关团长离婚后娶了团里另一个唱花旦的年轻演员。徐静雅一点儿也不后悔,许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发自肺腑地喜欢过关团长吧。

无论关团长,还是苏叔朋,他们于她都是一样的。没有刻骨铭心,没有牵肠挂肚,没有魂牵梦萦。她甚至有点羡慕那些为了爱情赴汤蹈火,奋不顾身的勇士,比如这个名叫苗珊的姑娘。可是,苏叔朋当真爱那个姑娘吗?

徐静雅平静地对苏叔朋说:“我能理解你,一年多的时间在一起工作,朝夕相伴,她又是个漂亮好看的可人儿,难免干柴烈火。”

“别说那么难听。”

“嫌干柴烈火难听,那就说好听一点的,日久生情,眉来眼去,情投意合,这下可以了吧。不管好听还是难听,意思都一样。我想你也是真心喜欢那姑娘吧,离婚可以,但是苏曼必须跟我,他还小,我是他妈,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跟我。”

“不,我不能让儿子没有爸爸。”苏叔朋本能地喊出声。

徐静雅忽地站起来,朝厨房走去,边走边说:“我饿了,怀孕的女人特别容易饥饿。”

苏叔朋没有回过神,他惊讶地抬起头,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怀孕?”

“是的,我怀孕了。”徐静雅转回身,直视苏叔朋。她做了最坏的打算,离婚。先前她还为自己能否坦然面对丈夫忧心忡忡,现在,她觉得一切的罪孽都是对苏叔朋的报应:他背叛了婚姻,她才有了这个孩子。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她绝不能让他带着先天的罪孽而来,哪怕被人当作是偷情的私生子,也好过丑陋不堪的真相。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刚才就说过了,想离婚,自便,我没意见。”

“这个孩子是谁的?”

“我没义务告诉你。”

苏叔朋几乎咆哮着喊道:“离婚。”

他们心平气和谈论离婚,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儿子苏曼,夫妻俩谁也不让步。徐静雅说:“苗珊知道你有个儿子吗?”

“知道。”

“她愿意做苏曼的后妈吗?就算她愿意,她能做好这个后妈吗?”

苏叔朋刻薄地说:“为什么非要和我抢小曼?你不是又怀了一个吗?我看只要你愿意,想生多少就能生多少吧。”

徐静雅毫不客气,挥手就打了苏叔朋一个耳光。苏叔朋举起手想还击,望着妻子愤怒的目光,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他骂道:“可恶,不要脸,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还这么嚣张。”

徐静雅不甘示弱,针锋相对:“彼此彼此。”

两人吵来吵去,每次都没有结果。眼见徐静雅临产的日子一天天到了,这个当口就是想离婚,民政部门也不会准许,离婚的事情就拖了下来。

徐静雅生苏曼的时候,苏叔朋的母亲专门来家里伺候她坐月子。这次生苏娅,徐静雅不敢有此奢望,婆婆不明真相,苏叔朋眼里能揉得进沙子吗?幸好不过的是,苏家老人重男轻女,知道媳妇生了个丫头,让人捎来话,说是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不方便前来照看。徐静雅在医院生下苏娅一周后,回到家里,自己煮粥做饭洗尿布,没拿自己当产妇。当粉嘟嘟的小娅张开小嘴含住她的乳房,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这是她的女儿,她不养谁养?她不疼谁疼?幼小的苏曼看着这具小小的婴孩,含糊不清地唤着“妹妹”。苏叔朋面对此情此景,主动分担了一部分家务,这个家表面上恢复了平静。

后来,苏叔朋去了一趟青岛,走了差不多半个月。回来的时候,给苏曼买了一身海军童装,同时给徐静雅买回一双青岛皮鞋,却绝口不提离婚的事。徐静雅也不问,耐心等他开口。自打女儿出生,她也改变了主意。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确实不方便,如果苏叔朋不肯放弃对儿子的抚养,她决定拱手将儿子送给他。

苏叔朋迟迟不开口,徐静雅倒沉不住气了,“你去青岛见到苗珊了?”

“见到了。”

“我考虑过了,如果你执意要离婚,儿子跟你,我没意见。”

苏叔朋不吭声,抱起苏曼,走到阳台。

苗珊父母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不希望女儿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女儿执意要嫁,他们做出了让步,不能远嫁,只有苏叔朋把工作手续调到青岛,而且,苏叔朋不能把孩子带过来。跨省调动是一件困难的事,无论苗珊来桐城,还是苏叔朋去山东,都面临巨大的难度。被恋爱冲昏头脑的男女,直面现实,才知道水中月,镜中花的美好是多么虚幻。

苏叔朋不急着离婚,徐静雅自然也不去催促。日复一日,这个四口之家就这样貌似安稳地运转下去。偶尔,苏娅会见到苏叔朋来不及收好的寄自青岛的信件,邮票规规矩矩贴在信封右上角,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整齐。里面写了些什么内容?尽管好奇,她却从来没有拆开过。徐静雅,这个整天在戏文里出入的人,碧云天,黄叶地,大雁南飞……早已潜移默化,腹有诗书,自尊而骄矜,不卑不亢。苏叔朋与苗珊关系的彻底了断是在几年后,在时光催人老的无奈中,苗珊嫁为人妇。自此,苏叔朋死心踏地,接受了现实。他与徐静雅的婚姻起始于懵懂,成长于离乱,安定于积年累月的相守。对于苏娅这个女儿,他始终耿耿于怀,他早知道徐静雅婚前与剧团团长关系特殊,他想苏娅也许就是关团长的骨肉,他有意识地规避这个女儿的存在。趁苏娅不注意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偷偷盯着她看,想从她的面孔窥出些许迹像。苏娅长相酷似其母,只有下巴更加尖俏,一张瘦削的瓜子脸与关团长的团团脸皆然不同。偶然路遇关团长夫妻伉俪情深,对他也表现得有礼有节,他又疑惑了,这个女儿究竟出自何处呢?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终于放弃了对她身世的探究。徐静雅不说,他也不问。

苏叔朋与徐静雅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他们的感情在数十年朝夕相处中衍生成割不断扯不开的亲情,荣辱与共,携手并肩,膝下养育一对儿女,谁能说这种感情不坚固呢?即便苏娅是他眼里的一根刺,天长日久,这根刺也成了一柄柔软的花茎,他对这个女儿,也不是没有感情的。

苏曼出事后,他一病不起。苏娅拎着保温饭盒冒着烈日一趟趟给他送饭,喂食,洗漱,无微不至照顾他。看着她削瘦的面孔,汗水濡湿的发缕,努力向他展开的宽慰的笑颜。他真是悔啊!如果生命可以重新来过,他一定善待这个女儿,给她一份父亲的关怀与宠爱。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如果有下辈子,他希望能够有缘与她再续一段父女情缘。然而,这一生,只能这样了。带着无限的不舍,带着对儿子的牵挂,对妻子的流连,对女儿的愧疚,他永远地合上了双眼。他心里本来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埋藏着另外一个女人。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埋得越来越深。在他离开人世之时,几乎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在时间面前,再刻苦铭心的爱情也会如同夹在书页中的蝴蝶,沦为干枯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