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苏娅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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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苏娅知道自己不是苏叔朋的亲生女儿后,涌上心头的除了难过,还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仿佛多年来想要解答的一道难题终于有了正确的答案。从小到大,她一直努力想得到父亲的关注,甚至暗暗嫉妒苏曼,巴不得没有这个哥哥。如果苏家只有她一个孩子,父亲还会对她视而不见吗?她常常为自己的这些个念头惭愧,为自己的性别自卑,为自己不够优秀懊恼。现在,一切真相大白,并不是她不够好,也不是她太差,而是另有隐情。她原谅了父亲多年来对她的漠视与不关心,她不恨他,一点也不恨,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亲,她心里除了同情,还是同情。她也不恨母亲,母亲给予她的爱足以抵偿她所有的过失--如果她真得有过失的话。父亲葬礼中出现的神秘女人使她知道原来父亲和母亲都是有秘密的人。秘密,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是开在暗夜里的花,见不得阳光。它们有的芳香迷人,有的渺小丑陋。无论它们是丑还是美,是卑微还是高贵,就让它们开放吧,悄无声息地开放,悄无声息地凋零,悄无声息地殒灭,悄无声息地消失……

她仔细回忆关团长的音容笑貌,家中相册有几帖母亲与同事的合影,其中也有关团长的身影。年代久远的黑白相片,众多人头挤在一起,即使用放大镜也未必能看清每一张面孔的模样。偶见一张略微清晰的,五个人,全身照,上面写着欢送某某同志下乡留念。中间个子最高的是关团长,戴着雷锋帽,短大衣,圆盘大脸,老辈子管这种脸型叫富态。苏娅盯着这张富态的面孔,左瞧右看,心里毫无感觉。

在创造生命的过程中,父亲的作用微乎其微,一个男人一生要产生多少可以孕育生命的精子,苏娅不过是他的N亿万分之一。苏娅合上相册,她对自己说:你完全没有必要记住他,只要记着是谁养育了你,给了你百般的关心和宠爱,就够了。“父亲”这两个字给予你的意义,以前你就不曾在意,今后就更无所谓了,随着父亲的永别,你也永远不必去作更多的探讨了。然而,终有缺憾的呀,一个人的童年甚或是在他的青春叛逆期,父亲的影象是断然不可缺少的,这是人生完整的一个链条的一个重要的环节,不管你在意或无意于此。

哥哥入狱,父亲去世,很长时间,苏家笼罩在一片暗无天日的阴影之中。

一个周末,表姨拎着两排长面包来到苏家探望。表姨就是苏娅曾去医院探望的病人,为此,她还丢掉了那辆自行车。人真是健忘的动物,事情发生并没有过去多久,苏娅已然记不得那辆车的样子了。她曾矫情地为之付出的难过和伤心,与后来接踵而至的一系列的事件相比,就像一粒小米与一碗米饭放在一起,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丢自行车能挽回苏曼的牢狱之灾,她宁愿丢十辆、二十辆、三十辆,买一辆丢一辆,把所有的钱都花光,透支,举债,身无分文,也在所不惜。可是,这是哪儿跟哪儿呀,风马牛不相及。苏曼的入狱,苏家的霉运,苏叔朋的离世与自行车有什么关联?

苏娅漫不经心地请表姨进了门,表姨问:“你妈妈呢?”

“在房间等你。”表姨来家之前已经打过电话。

表姨准备换鞋,苏娅制止了,“不需要换鞋的。”

表姨扫了一眼苏娅家里的水泥地,“现在家家户户都时兴铺地板,你们家怎么还是水泥地?”

不知从哪天开始,桐城刮起了装修风,甭管旧家还是新居,到处都是电转的轰鸣声,铁锤的敲打声。苏娅家居住的这幢楼也不例外,家家户户大兴土木,安装防盗门,更换铝合金门窗,铺防滑地板砖、木地板、塑胶地板、地板革,卫生间也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造,抽水马桶、水箱、浴缸,这些从前稀少罕见的家装用器,纷纷涌入普通人家。隔窗看去,雪白的磁砖环绕下的厨房,干净清洁。就连蟑螂层出不穷的对门人家,忽然有一天也房门大开,陈年的旧家俱搬扫一空,也加入到浩浩荡荡的装修大军了。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与苏家毫无关系,徐静雅不为所动,苏娅更是想也没想。徐静雅没事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翻来覆去听戏曲磁带,从前三天两头就要擦一遍的窗户玻璃有好一阵子没打理了,蒙上了细细的灰尘,经过一场雨的冲刷,隔窗看去,浑沌一片。

对表姨无意的提问,苏娅没有回答,心里却说,何必明知故问,若是你死了丈夫,儿子进了监狱,你还有这心情赶时髦做装修吗?

表姨进了母亲在的房间,苏娅倒了杯桔子粉冲泡的糖水,洗了几个苹果搁在果盘里端进去。表姨是来给苏娅介绍对象的。她开门见山,对徐静雅说道:“咱家小娅人太老实,没有本事自己交男朋友,如果不早点张罗,怕到最后,寻不到一个好的人家。”

苏娅听到表姨的话事关自己,皱了皱眉,退回自己房间,两只耳朵却竖起来,留心隔壁的动静。

表姨的话说到了徐静雅心里,她边用一把水果刀削苹果边说:“前几年,我生怕她不小心碰上坏心眼的,遇人不淑,平日里看管得紧。现在,她也参加工作了,我也放出话,可以谈恋爱,可是,也没见有个动静。你说对了,小娅太老实。外人不替她张罗,怕是一辈子也嫁不出去。”

“就是啊。”表姨说,“我来就是说这事的,前些时候,有人让我说一个媒,我看条件挺好,和咱们小娅也挺班配。”

徐静雅面上一喜:“是哪家的孩子?”

“我从前同事的儿子,在建设银行上班,是个好小伙子,就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上心,他不急,可他妈着急,托了我几次给她家孩子问寻个靠实的姑娘,我就想到小娅了。”

表姨给苏娅介绍的对象姓姜,名叫姜博健,年龄大苏娅六岁,家境不错,父亲是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母亲是表姨的同事,她们同是政府机关幼儿园的老师,虽说退休了,可各项待遇挺好。小姜有两个姐姐,个个嫁得如意郎君,都是身在官场做事,前途一片光明。

徐静雅本来有点嫌对方年龄大,可架不住表姨的巧舌如簧。什么女人老得快,嫁人就得嫁个岁数大一些的。男人岁数大点,知道心疼老婆。大个六七岁算什么,人家还有大十几、二十岁的呢。徐静雅斟酌思量一番,就替女儿点了头,“好,那就先让他们处一段时间再说。”

家里连续遭受了一连串打击,为了让母亲宽心,苏娅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既然母亲应允了人家,她就赶鸭子上架一般,开始了她平生第一次与异性的正式交往。

小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像是苏娅的同龄人,模样不算英俊,可也不丑,像影视剧里的路人甲,迎面走过,都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角色。他的个头不高,苏娅的身高在女孩子里面算高挑的,同小姜站在一起,两人只怕一般高。苏娅对小姜谈不上好感,可也没有明显的恶感。

第一次见面是在小姜的大姐家,表姨把苏娅带过去,打个招呼就走人了。小姜的大姐给苏娅洗了个鸭梨,塞到她手上。那个鸭梨个头特别大,要两只手托着才能拿得稳当。苏娅大半时间都用在对付那只鸭梨上了,一旦吃开了口,总得给人家吃完吧。在陌生人面前,又不好意思大口大口咀嚼,只能抿着嘴一点一点地细嚼慢咽,这只硕大的鸭梨让她吃出满心的疲惫。小姜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上三两句话。苏娅有问才答,而且言简意赅。平时工作忙吗?不忙。有些什么业余爱好?没有。是本地人吗?是的。你喜欢小动物小狗小猫吗?不喜欢。嗯,我也不喜欢,我最受不了家里养宠物,我对动物毛发过敏。又问,你最喜欢什么颜色?蓝色。奇怪,苏娅心里想,为什么问我喜欢的颜色,难道他也相信颜色测试性格的八卦之说。内心虽有疑问,却没有说出口。她一直低着头,装作专心致志地对付那个大鸭梨。最后,小姜也不说话了,两人就那么干巴巴相对无语。

事后表姨打电话询问苏娅意见,还说对方愿意同她相处,就看她是个什么态度。苏娅拿不定主意,她想拒绝,可是,为什么拒绝人家呢?她也说不出个所以长短来。于是,听从母亲的建议相处一段时间再说。母亲说,见一面哪能看出一个人是好是赖,总得处一段时间才能摸出个子丑寅卯来。

第二次,姜家郑重其事请苏娅去家里做客,小姜在车站接应。苏娅惊讶地发现小姜家住的地方和苏拉在同一个住宅区。交谈中,她问起苏拉,“我有个同学在这里住,叫苏拉,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也许见了面,可能有点印象。你同学比我年龄小好多吧,平时也不大留意,他现在还住这儿吗?”小姜问。

那时候,苏娅已经听说苏拉去了北京电影学院进修,她摇摇头,“听说去了北京,不过,他父亲好像是某企业的老总。”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你说的是苏总家的大儿子,他家就在我们家楼下。”

这么巧!苏娅心里一顿。

小姜的父母亲对苏娅特别中意。苏娅的言谈举止给人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正是老辈人普遍喜欢的那类型。

第三次见面约好在苏娅家里。小姜第一次上苏娅家去,买了一大堆的东西,沉甸甸的,拎都拎不动。徐静雅被小姜的实诚劲儿打动了,心想,岁数大一点算什么,女儿如果能嫁给这个年轻人,倒也还不错。她笑眯眯地看着小姜,自从丈夫去世后,她还是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由衷的笑。苏娅看母亲的态度,有些宽慰,又有些怅惘。

她问自己,我有什么可怅惘的?我不喜欢小姜,难道我就有喜欢的人吗?在这个世界上,我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碰到。我惆怅什么呀?她也一心巴望着生活中能够出现一个让她怦然心动的男性,可是,多遗憾,没有,一直没有。她细究自己的情感历程,自从对赵裕民一厢情愿的单恋结束之后,再没有一个异性闯进过她的心胸。再想一想,等等,好像有,她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苏拉的影子,但是,很快,她就打住了。那是不作数的,都是一念之间的错觉。苏拉是个糟糕的家伙,她不能对他动心。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简直要嘲笑自己了。

小姜不大爱说话,苏娅更是懒得开口,两个人待在一起,不免犯闷。见过几次后,苏娅萌生退意,知女莫若母,徐静雅看穿了女儿的心思。这天晚上,徐静雅走进苏娅房里,推心置腹地对苏娅说:“小娅,妈看啊,小姜的家境和人品,在你周围,算上乘了,妈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样的男人适合过日子,你嫁给他,不会有错!”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那你和谁有爱情?”

“我……”苏娅摇摇头,“没有。”

“这就对了嘛。”徐静雅拿准女儿在外边没有心仪的男人,她像个开明的家长,循循善诱,“如果你有喜欢的人,我不反对。如果没有,那么小姜就是不二的人选。有爱情好,没爱情也没有什么不好,总归是两个人过日子。再说了,这爱情常常是个假相,是用来哄骗女孩子的,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爱情--如果有的话,它也是瞬间的东西,短暂的东西,它不长久。小娅,婚姻就是你一生一世几十年的相依相伴,这和爱情完全不是一回事。”

苏娅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台灯,灯光刺得她眼睛发胀,看什么都成了恍恍惚惚一片。

不久,小姜在的单位派他去外地学习半年,姜家父母希望在小姜临走之前,能把婚事先定下来,这样等小姜学习期满,就给他们把婚事办了。姜家言词诚恳地征询徐静雅的意见,徐静雅转而问女儿:“小姜学习回来你们就结婚,你看怎么样?”

苏娅一脸愕然:“不需要这么快吧?”

“你能等得起,小姜等不起,他已经二十九岁了,我们也要体谅人家的难处。”

苏娅沉默不语。

小姜临走之前,姜家在一家酒店办了一桌酒宴,算是他们订婚的仪式。小姜的母亲,送给苏娅一只翡翠镯子,说是祖上传下来的,烟绿的色泽,光洁玲珑。苏娅接过来,小心翼翼套在手腕上。看着这只玉镯,她感觉它就像个漂亮的“圈套”,她已经掉进这只“圈套”里了。往下脱的时候,不知怎的,好端端的镯子掉在地下,“啪嗒”一声,碎成两瓣。苏娅表面一团惊慌,心里却窃喜,“圈套”被她破坏了。小姜母亲满脸痛惜的表情,徐静雅见此,大为光火女儿的行为,重重咳嗽一声,责备道:“小娅,你也太不用心了,多好的一只镯子,硬让你毁了。”

小姜的大姐小声说:“妈妈真偏心,我一直想要这只镯子呐,您不舍得给,这下好了吧。”

二姐在旁边插一句风凉话:“大姐,这是祖传的,不传给外人,我们这些做女儿的,在妈眼里,都是外人。”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之中,苏娅忽然悲从中来,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索性伏在酒桌上哭起来。弄得姜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小姜安慰她:“摔了就摔了,不就是一只镯子嘛,我们家还有呢,回头再送你一只。”两个姐姐看场面收拾不住,纷纷站起来做好人,劝苏娅不要在意镯子的事,刚才她们的话都是无心的,万不可放在心上。

徐静雅没再说话,她瞟了一眼女儿。她的女儿她了解,她知道她这哪是为了一只镯子,根本是借题发挥。

风波终于过去。苏娅擦擦脸上的泪痕。酒店包间的空调出了毛病,小姜的大姐不时唤服务员进来调低些温度,可房间还是陷在一片闷热之中。苏娅看着面前一盘油焖长茄,一层红油明晃晃地浮在表面,茄块软绵绵地浸泡在汤汁中。她觉得自己就像茄块,浑身黏满了油汪汪的汁液。她想挣脱它们的包裹,身体却软绵绵的,无力回应她的意志。她努力想让自己高兴点,但是,没用。她不甘心地想,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吗?青春,爱情,梦想,一切都没有开始,一切就都结束了。

姜博键不在的日子,苏娅的生活安静了许多。母亲已经从大起大落的动荡中安定下来,渐渐接受了苏叔阳的死,以及儿子人在监狱的事实。徐静雅重新开始对生活吹毛求疵,洗衣服、擦玻璃,忙得不亦乐乎。有一天,徐静雅在厨房烧水时,对女儿说:“小娅,咱家也该拾掇拾掇了,在你结婚前,刮刮家,铺铺地,贴贴瓷砖,你看怎么样?有空找一家装修队问一问。”

苏娅听母亲这么一说,长长松了一口气。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吊心提胆,担心母亲的精神状态被家庭变故彻底打趴下。现在好了,看上去,母亲已经恢复元气。她这个做女儿的,也终于可以放宽心了。再大的悲伤,再多的痛苦,终是要落实到一菜一蔬、一粥一饭中,随着时间的流逝,终是会变得波澜不惊、温吞滞缓。时间就像一块质地优良的肥皂,这里擦一擦,那里抹一抹,混乱的往事就漂洗干净了。

有时候,下班早了,苏娅不想直接回家,就在路上拐一道弯,沿着河坝徒步走得好远,然后走到一座露天广场。路上,不忘在临街的店铺买一包杏肉脯或者乌梅干。她喜欢它们的味道,吃到嘴里,酸酸的,甜甜的。

那天也是如此,苏娅到达广场的时候,正是黄昏。她走得有些急,身体有点困乏,便找了临河一条天蓝色的长椅,索性脱了鞋子,盘起双腿,靠在椅背上。这个坐姿挺特别,广场散步溜达的人们不时把目光扫到她身上。露天广场眼界空旷,花岗石路面,被清洁工人打扫得干干净净。铁制的黑色栅栏围起一片片花圃,种植着冬青,铃兰,黄色或蓝色的雏菊。间或还有几处汉白玉搭建的水榭亭台,乱石堆砌的假山。休息一会儿后,她从包里拿出一本杂志。如今,身为阅览室管理员的她,最大的便利就是能够浏览到各种各样的期刊杂志。她拿出一本《环球世界》看起来。她的挎包里常年装着一只德生牌袖珍收音机。她习惯把收音机调到本地的交通台,这个频道的主持人很知趣,或者说有一点懒散,除了间或通报一下路况路讯,便是播放一首接又一首的流行歌曲,连歌曲名都不报。苏娅戴上耳机,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一边翻着手里的杂志,心情安逸,宁静。

光线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广场上亮起绚丽的霓虹。苏娅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候,有人喊住了她:“喂,你刚才看的什么书?”

听到声音,苏娅诧异地扭回头,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一头不知是烫过还是天生的卷发,很新潮,很洋气。身上穿着一件敞怀的,颜色夸张的碎花半袖衫,脖子上还戴着一枚亮晶晶的观音玉坠。要命的是,他敞着的,裸露的前胸刺着图案,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蛇。苏娅皱皱眉,她从来没有和这样吊儿郎当的人接触过,他胸脯上的图案是纹身吧,这可怕狰狞的图案。她犹豫片刻,把手里的杂志递给他。他低头扫了一眼封面,笑道:“这破杂志有什么好看的。”

苏娅不作回应,她想赶紧离开。可是,他拿着她的杂志,看样子,并不打算还给她,而是自顾自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悠哉悠哉翘起了二郎腿。还喧宾夺主地招呼苏娅坐下,“坐下,聊一会儿吧,时间还早。”

“这恐怕不合适,我得走了。”苏娅鼓起勇气,伸手从他手里掣过自己的杂志,转身就走。

没想到,那人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三步两步追上了她,“喂,别走,跟你说一件正经事,我有两张电影票,就在附近的人民电影院,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不好?”

莫名其妙!苏娅心里冒出四个字。她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满头卷发的家伙。

苏娅的穿着打扮平常都给人中规中矩,朴素老实的感觉,她听说过当街挑逗女孩子的那些街头混混,可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遭遇,那些人通常是不会靠近她这种姑娘的。她笃定这个人就是那种无事生非的街头混混,既讨厌又吓人。想到这儿,她一声不吭,转身继续朝前走,脚步加快,近乎于小跑。可是,她走得再快,也赛不过卷毛的两条长腿。他追到她身边,讨好地说:“喂,我只要你去看电影,不,我只要你陪我进电影院走一遭,哪怕你这头进去,那头出来。”

苏娅心慌气短地想,天,看来我真得遇上麻烦了。她故作镇定:“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没想到,她话未落音,却招来那个家伙一通大笑。他的笑声使苏娅犯怵,她不明白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神经病,真是个神经病。

他边笑边说:“你有没有男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以为,我想做你的男朋友?”

苏娅被他问得大窘:“你,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就是看场电影嘛。”

“不!”

“必须去!”

“我要回家。”苏娅头也不回。

他几步追上她,伸手揪住苏娅的胳膊,几乎是用威胁的口气说道:“必须去,否则我拧断你的胳膊。”

苏娅疼得差点流出眼泪,心里又害怕又无计可施。她的口气软下来,“为什么非得看电影?”

“别问那么多,就算是帮我一个忙。”卷毛的口气听上去不疾不缓,但又暗含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和霸气。

街上人来人往的,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里,苏娅问:“进去就可以出来?”

“当然,我以人格担保。”

苏娅心里呸了一口,臭流氓,你也配说人格。可心里还是被这个家伙的凶悍吓住了,没办法,她只好点头答应。人民电影院就在广场左侧,她走在前面,他紧随其后,前后相跟进了电影院。她刚进去便要返身出来,他压低嗓音说:“进去,坐到位置上,然后,你就可以自便了。”苏娅忍气吞声走到座位处,卷毛始终跟在左右,寸步不离。终于找好位置坐下,卷毛说:“好了,电影一开,灯光暗下来,你就可以走了。”他递到苏娅手里一筒冰激凌,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买了冰激凌。苏娅一把推开:“不要。”卷毛压低声音,说:“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别找不自在。再等一会儿,电影一开,灯一黑,你就可以离开了。”苏娅只好别别扭扭接过手里的冰激凌。

铃声响过,电影开场了,背景音乐响过,灯光暗下来。是香港电影《甜蜜蜜》。苏娅在报纸上看过影片的简介,她扫一眼身旁的卷毛,心里打起了小主意。她打算等一会儿假装离开,然后换个角落的位置继续看这部电影。反正……不看白不看。卷毛似乎明白了苏娅的心思,“这部电影挺不错,我看过,建议你也看看,别浪费了电影票。”苏娅不作声,直了直腰身,暗自白了他一眼。

很快,苏娅就专心地投入到电影的情节中了,她甚至没有发现身边的卷毛是何时离开的。影片中间,黎明和张曼玉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相遇的机会,每一次近在咫尺,每一次又擦肩而过。他们一次又一次被命运捉弄,就像海面上飘浮着的两块浮冰,眼看就要相撞了,一个浪头打过来,转瞬却隔得更远。苏娅暗暗替他们焦急,遗憾,难过。当她看到,多年以后,这两个人终于邂逅在纽约的街头时……端坐在影院中的苏娅,落下了两串眼泪。真好,她想,真好!他们没有辜负对方的坚守与等待,老天爷终于还是让他们相遇了。

电影散场,苏娅的思绪回到现实中。卷毛没有再出现,他果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说到做到。他只要求她陪他一起进电影院,仅此而已。可是,苏娅还是感到百般不解,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个精神病患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呀。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捏着的冰激淋蛋卷的空盒子,心想,不仅白看了一场电影,还白吃了一筒冰激淋。如果她会写作的话,今天的经历完全可以写成一篇小说。

看完电影回到家里,已经快十点钟了。苏娅很少这么晚回家,徐静雅不放心,正在楼下的路口等着她,远远看到她的身影,生气地喊道:“死丫头,你疯到哪里了,这么晚才回家。”

苏娅小跑着过去,解释说:“我去看电影了,临时决定的。”

“真是把你惯坏了,一点不把家里人的担心放在心上,再怎么也应该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吧。”徐静雅还在气头上,“赶明你也配个BP机,找你方便。”

“不用,不用,我保证,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一定先打电话。妈,今天的电影可好看了,是黎明主演的。”

“少跟我打马虎眼,管他是黎明还是黑夜,你和谁去看的电影?”

“我……我和罗小玲,临下班的时候,她忽然去单位找我,叫我一起去。”苏娅即兴编了一个理由,与母亲边说边回家。

“以后记得,不管去哪里,都要提前说一声。”徐静雅听信了女儿的话,她问:“你上次不是说罗小玲谈了个对象,快要结婚了,定日子了没有?”

苏娅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没定日子,不过听说快了。”

“小伙子怎么样?和小姜比怎么样?”

“半斤八两,差不离,也是个矮子。罗小玲说了,我们俩一个命,和矮子有缘。”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以貌取人,长得高有什么好,像你爸那样的,傻大个,做衣服还多费二尺布。你知道雷锋多高吗?一米五。”

“雷锋是不是因为个子低,一时寻不下对象,闲着没事,尽做好事了。”苏娅逗母亲开心。

“死丫头,没正经。”

“除了雷锋,我还知道拿破仑也是个矮子,鲁迅也是。”苏娅说。

“就是嘛,这么多优秀的男人都是矮子,还是人家潘长江说的有道理,浓缩的都是精华。”

“哎哟妈呀,幸亏小姜没有浓缩成潘长江那样儿,不然,我可惨了。”

“小姜算是中等身材,你别矮子长矮子短挂在嘴边,让人家听到了,心里不自在。”

“嗯。妈妈,我就是喜欢高个子男人,也可能我从小就是照着哥哥的标准看男人的,所以,瞧谁也不顺眼。”

听女儿提到儿子,徐静雅心里一沉,不作声了。

苏娅自知失言,引起母亲伤心,急忙转移话题:“妈,罗小玲的对象是个司机,这点不如小姜,小姜好歹是个坐办公室的,用现在流行的说法,属于白领呢。”

徐静雅回过神,白了女儿一眼,“看人主要还是看人品,不管白领黑领,人品最重要,我就看小姜实在。”

苏娅心道,人品是极抽象的,一般情况下,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在大是大非面前,才会露出些真面目。但是,她没有这么说,她不想和母亲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徐静雅语重心长地劝女儿:“若是搁以前,我巴不得你常在外面跑,玩一玩,多交朋友,多点社交。可是,现在不同了,你已经和小姜订婚了,就要安分守己,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不过是吃了一顿饭,哪里就订婚了?”

“你这孩子,订婚就是两家大人一起吃顿饭,你以为还要像外国电影里那样弄个什么仪式。小姜也许不是最好的,但你也未必能找到比他更好的,我了解你,你没那本事。”

“你这么小看我?”

“不是小看你,是了解你,真有好男人走到你跟前,你也抓不住。能抓得住的,也未必是好男人。”

苏娅一愣,情绪有些消沉。她想,母亲也许是最了解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