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血迹未干,众人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藏匿财物,一边发着抖,一边哆哆嗦嗦地把贴身藏着的财物扔进强盗手里的布袋里。可这些强盗本就来得突然,大多数人都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甚至还有人穿着里衣就被拽了出来,身上哪有什么值钱的物什,自然交不出东西来。那些强盗却不管这些,抬脚就踢,挥拳就打,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见了血。
胆小的女人被吓得尖叫出声,小孩儿哇哇大哭。大胡子眉头皱起,不耐烦地大喝道:“哭什么哭?谁敢再哭!再哭,就把人给老子扔到河里去。”
哭声戛然而止。
怀英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紧紧地将龙锡泞抱在怀里:“别冲动,别冲动,没事的。”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头却乱成了一团麻,一会儿那些强盗问到她头上可要怎么办?若是她挨了打,龙锡泞一定按捺不住,到时候可就真要出大事。
她正心急如焚,手心忽然一凉,低头一看,是萧爹悄悄往她手里塞了个玉豌豆。那是萧爹一直戴在身上的东西,他与萧娘成亲时的定情信物,本来是一人一个,后来萧娘过世,他就戴了一对儿。
“一会儿给他们。”萧爹在怀英耳边小声道,“阿爹身体壮,挨几拳头没事。”
怀英心一酸,眼睛里顿时就热了。萧爹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父亲,他性格冲动,脾气暴躁,不细心,也不周到,可是,怀英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
“哭什么。”萧爹压低了嗓门,有些急,“别哭,一会儿被他们看到了,不好。”
怀英赶紧把眼泪擦干,努力地扬起嘴角点点头。
强盗很快就近了,萧子安煞白着脸乖乖地把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玉符给交了,翻江龙不知从哪里弄了根玉簪,也老老实实地交了,轮到萧子澹时,他有些犹豫,回头看萧爹,眼睛里雾气蒙蒙。
萧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萧子澹眼眶一红,颤抖着手,把玉碗豆扔进了布袋,一低头,眼泪便滑了下来。
然后,就轮到了萧爹。
“我……没……没有……”萧爹僵着脸赔笑道。那强盗脸色一变,使了个眼色,两个同伙立刻上前,一通拳打脚踢。
萧爹抱着脑袋,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小心翼翼地避过身上的要害。他虽然生得高大,可终究只是个书生,挨了几下便有些扛不住,痛得险些叫出声来。不,不能出声,他深吸一口气,把痛苦的呻吟全都压了下去。
喉咙里有甜腥味往上涌,萧爹努力地把它们通通咽下。一点点伤,不要紧,只要有命在……
那两个强盗打得累了,把萧爹踢到了一边,继续走。
“哟,这小妞模样还挺标致。”那个收钱的强盗瞅见怀英,眼睛一亮,往怀英的脸上摸过来。
怀英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躲开了。
其余那两个强盗哈哈大笑,摸着下巴流声流气地道:“哎哟,这小美人脾气还挺大,人家可瞧不上你。”
“可不是,瞧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怕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吧,怎么看得上老五你这丑鬼。”
怀英感觉到怀里的龙锡泞身体陡然一紧,她心跳得厉害,想要安慰安慰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那老五被同伙取笑了两句,脸上有些挂不住:“小娘儿们,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敢再躲,回头你伺候的可不止老子一个。”
“哈哈哈——”其余的强盗顿时意会,哄堂大笑起来,看向怀英的眼神中也满是淫邪。
“这小妞还是太嫩了点儿。”
“可不是,还是女人才够味。”
“……”
老五淫笑着一步步朝怀英走过来,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嘴里的恶臭喷到怀英脸上,让人几欲呕吐。
也不知怎么的,怀英的心中忽然一片明澈,她猛地发现自己竟然不那么紧张了,身体不再发抖,心跳也不再剧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只要一伸手,揪住他的脖子,轻轻一扭……
“啊——”老五忽地被人撞开,竟是萧爹从地上跳了起来。与此同时,萧子澹也从人群的那一头冲过来:“滚开,滚开,离我妹妹远一点儿!”
老五被萧爹狠狠撞到船舷上,发出一声痛呼,旋即萧子澹的拳头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一下,两下……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直到老五发出杀猪般的惨叫,那些强盗才猛地醒转,大胡子厉声喝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过去帮忙,把这两个不要命的东西扔下河。”
强盗们闻言立刻蜂拥而上。
“阿爹!大哥!”
怀英感觉到怀里的龙锡泞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她的怀里就空了。
大风乍起,巨浪翻腾。
大船仿佛一叶扁舟在湖中上下摇曳。
借着淡淡的月光,依稀可见湖上有个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
强盗们常年在水上讨生活,对危险最是敏感,他们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全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萧爹和萧子澹趁机一把拉住怀英,一起躲进了旁边的船舱。
船上的乘客也慌慌张张地四处逃窜,见门就进。不一会儿的工夫,船舷和甲板上就只剩一群强盗。
“老大,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话刚落音,湖面上忽地又是一声巨大的水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水面上。
“回……回去,回船上。”众人赶紧收拾战利品,匆匆忙忙地往自己的船上跑。
一群人心神不宁地回了船上,扬帆乘浪跑了,才走了不到十丈远,大船猛地一沉,被什么东西拦腰截断了。
“妈呀,水里有妖怪啊!”
“快逃啊!”
大胡子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半空中那条硕大的,足足有半艘船那么高的大尾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江面上狂风呼啸,浪涌云起。
黑夜中不断传来强盗们的鬼哭狼嚎,还有巨大的水浪拍击声。客船上胆子大些的乘客终于忍不住探出半个脑袋,只一眼,便吓得瘫在了地上。
“妖……妖怪……”有人惊声怪叫,船上顿时一片混乱。
怀英气得直跳,难怪龙锡泞总说世人愚钝,竟分不清真龙与妖精,若是被龙锡泞听在耳朵里,回头还不得气得把他们扔下水。可是,他这样强行施法,一会儿还能恢复正常吗?他不会被反噬到身受重伤吧?
众人口中的妖怪卷起巨大的波浪,那些浪头却悉数打在强盗船上,那硕大的、布满了鳞片的大尾巴,像发了疯似的冲着那艘强盗船拍拍打打,不一会儿的工夫,那条大船在风浪中无力地转了几圈,最后渐渐陷进漩涡中,很快就没了踪迹。
江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客船上的众人终于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恐惧,脑子里有些明白过来了。
“是龙,是真龙现身,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大晚上的,忽然现身救了他们一整船的人,怎么能是妖精,必须是真龙!立刻便有人跪地不起,口中大呼“真龙显灵”,有了第一个,紧接着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不一会儿,船舷上甲板上跪满了人。
就连萧爹迟钝又不信乱力鬼神的人也傻了,非拉萧子澹和怀英去甲板上给“真龙”叩拜,见萧子澹有些不乐意,他当即就咆哮起来:“你这没良心的死小子,要不是真龙显身,我们一家子都得死在那些强盗的手里,让你叩个头你还推推搡搡……”
怀英一见不对劲,赶紧抢先往地上一跪,又狠狠扯了一把萧子澹的裤脚。萧子安忽然想到了什么,揉了揉眼睛,诧异地问:“怀英,五郎呢?”
萧爹的咆哮声忽然就停了,嗓门震天地响:“五郎,五郎呢?哎呀,你们俩这死孩子,怎么没好好看着五郎。还看着我做什么,赶紧去找啊!”萧爹急得脑门上渗出了汗,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招呼怀英和萧子澹去船上找人。
“还有江公子也不在……”萧子安弱弱地小声提醒。
萧子澹没作声,低着头,沉着脸,往底舱方向走。怀英见状,也赶紧跟上。等二人下了楼梯,实在看不见萧爹的人影了,怀英这才松了口气,拍拍胸口:“哥,怎么办?一会儿要是五郎没回来,阿爹非得骂死我们不可。”
萧子澹无奈地苦笑:“没事,他要骂也是骂我。”
怀英顿时内疚,又有些担心河里的龙锡泞,他这般贸然施法,还不晓得会怎样。心里头正纠结着,她忽听得船边传来轻微的水声。怀英心中一动,赶紧探头,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五郎?”
月光有些昏暗,看不清水面的状况,但水里肯定是有些不对劲,哗啦啦地响。萧子澹也察觉到异样,不安地小声道:“他不会突然从水里跳出来吧。”
虽说现在是大半夜,可船上的乘客刚刚才从被劫和真龙现身的惊变中缓过劲儿来,大多数都还精神着,而且这里是底舱,人多眼杂,龙锡泞一个大胖小子真要突然从水里头跳出来,这场面也挺劲爆的。
萧子澹的话刚说完,水里头“砰”的一声闷响,真有什么东西跳了起来。
怀英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接,掌心猛地一沉,尔后是滑溜溜的触感,定睛一看,稳稳地落在了怀英手里的正是条熟悉的胖鱼。
萧子澹眼睛都直了:“这这这……”
怀英赶紧把龙锡泞抱到怀里:“我们回去吧。”
萧子澹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使劲儿地拍了拍脑袋,觉得自己到现在还没变成疯子可真不容易。
兄妹俩没找回五郎,萧子澹果然被萧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骂完了他又捶胸顿足地自责没有把孩子给看好,回头进了京没法向龙家人交代。萧子澹不作声,安安静静地低着脑袋。
怀英在一旁看得心里头怪难过的——哥哥可真是比窦娥还冤。
客船第二天清早在扬州码头停了,不一会儿便有捕快上了船询问昨晚水匪打劫的经过。萧爹被叫过去问话,怀英躲在船舱里没出门。
幸好当初养翻江龙的那只水瓮没有扔,这会儿正好给龙锡泞用。不过怀英想,要是这会儿他能说话,一定会气得跺着脚骂这玩意儿配不上他!可是,能有个水瓮已经算不错了,不然,这船上能装鱼的,除了底舱厨房里的水桶,估计就只有恭桶了……
怀英原本以为,因为被劫的事,客人们会纷纷离开,不想船在扬州码头停了近一个时辰,不仅没有人走,居然还有不少人上船。
“听说我们船上有真龙显灵,都不舍得走。”萧子澹趁怀英不注意,伸出手拨了拨水瓮里的胖鱼。胖鱼生气地一甩尾巴,张嘴就咬。萧子澹吓了一跳,慌忙把手指头收回来,只是动作到底慢了一拍,被胖鱼的牙齿划破了指尖,渗出些血丝来。
怀英顿时无语,斜着眼睛看他,道:“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
萧子澹面色如常地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道:“这家伙,变成鱼了脾气还不小。”明明就是条鱼,还非说自己是龙,龙能长成这样?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
“你好好的惹他干吗。”
萧子澹也不回答,只敲了敲水瓮,道:“昨晚上多谢你了。”
龙锡泞没搭理他。
“也不知道他多久能好。”怀英趴在桌上有些担心,“他上次被法器伤了一直没好,为了帮你换笔,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法力又没了,现在为了救我们又变成这样。等到了京城,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三哥交代。”
虽然龙锡泞脾气大,吃得又多,成天在家里跟他过不去,可是他到底只是个孩子。
萧子澹越发觉得自己做得过分,郑重地朝水瓮里的萧子澹道歉:“对不起,是我不该胡闹。你别往心里去。”
龙锡泞估计惊着了,沉在水瓮底下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甩了下尾巴,转身用屁股对着萧子澹——如果他有屁股的话。
之后十来天的行程一直很顺利,只可惜龙锡泞没有恢复,翻江龙也没有消息,不过,到了京城,有国师大人在,一切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到京城时已是正午。
萧家大老爷派了人在码头迎接,众人一下船,便被迎到了马车上。萧子安多年未进京,竟有些近家情怯,从下船起就不怎么说话。萧爹许是想着龙锡泞失踪的事,一路上半点儿笑模样也没有。
马车一路从码头驶进了京城,四周越来越热闹,各种声音不绝于耳。萧子安到底年轻,性子活泼,忍不住悄悄掀开车帘子:“哇——真热闹啊!”
他扭过头:“怀英,你快过来看,那家店里也有欧罗巴人呢。”
怀英干笑了两声。萧子安见她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致,有些失望,但脑袋依旧趴在车窗上,口中啧啧有声,也不晓得到底看到了些什么稀罕玩意儿。
马车走了一阵,转了个弯,进了一条巷子里,四周忽然就安静下来。两侧都是高高的围墙,偶有树枝从围墙后探出来,只可惜而今已是初冬,早已没有了葱绿茂盛生机盎然的景象,只余一片萧瑟。
这是快到了?
怀英正琢磨着,马车果然停下,萧子安却有些意外地小声嘟囔道:“怎么停了?”
“还没到吗?”怀英问。
萧子安摸了摸后脑勺儿:“我也不大记得了,不过……记忆里,萧家的大门不是这个样子的。”
外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萧爹和萧子澹相互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翎爷,国师大人有请。”外头赶车的管事低声道。
萧爹的脸色顿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