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了镇江后,河面渐渐变窄,船却越来越多,经常出现两艘船并驾齐驱的景象。
龙锡泞不知怎么的又开始蔫巴巴的,总爱黏着怀英撒娇,一会儿让她拿这个,一会儿让她拿那个。翻江龙有些看不过去,待龙锡泞又让怀英给他倒茶时,翻江龙赶在怀英前头起了身,怯怯地道:“我……我去吧。”
龙锡泞不悦地翻了个白眼,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挥挥手:“去吧去吧,赶紧的。”
怀英看不惯他又欺负老实龙,待翻江龙一走,就忍不住劝道:“人家还不要命地救过你呢,你怎么这副态度。以后对他客气点儿。”
龙锡泞立刻不高兴了:“我怎么不客气了?你就知道怪我!”他故意不看怀英,见她半天不过来哄,越发气恼,偏一时半会儿又拉不下脸来主动求和,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生气。
怀英没真跟龙锡泞生气,只是不想惯着他。
二人正冷战着,萧子澹领着萧子安上了甲板。萧子安大老远就乐呵呵地打招呼,怀英回了笑,龙锡泞则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句“蠢货”。
萧子安指着河中央激动地问:“那是什么?好大一片,怎么都长在水里头?哇,啊——”他忽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有妖怪!”
妖怪!怀英睁大了眼,原本蔫巴巴的龙锡泞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萧子澹皱着眉头朝萧子安指的方向看去,待看清船上的人,他顿时哭笑不得。怀英也忍俊不禁地掩嘴而笑,对面那船上哪有什么妖怪,是几个奇装异服的番人,有的金发碧眼,有的一头红毛,甚至还有一个浑身漆黑如炭。
萧子安猫着腰躲在萧子澹身后,吓得瑟瑟发抖。众人却都一脸笑意地盯着他看,萧子安不傻,大概猜到自己闹笑话了,这才不安地从萧子澹身后走出来,搓了搓手,小声问:“那……那不是妖怪啊?”
“那应该是欧罗巴来的商人。”萧子澹低声解释,“钱塘虽不多见,京城那边却不稀奇。我也是听你大哥说起过。”
怀英道:“我在书上看到过。”她忽然发现龙锡泞似乎有些异样,扭头看去,却见他的脸上一片铁青,死死地盯着那几个番人,好似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五郎。”怀英顿时紧张起来,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柔声道,“外头风大,我们回船舱去吧。”
萧子澹早就发现不对劲了,低声道:“把五郎抱回去吧。”
萧子安迟钝得很,注意力放在对面那些奇形怪状的欧罗巴人身上:“他……他们长得好奇怪,鼻子那么尖,头发花花绿绿的……”
“子安,你上回不是说想雕个什么来着?”萧子澹忽然打断他的话,拉住他的胳膊往船舱方向拽,“我们去屋里说。”
“五郎,走吧。真要我抱啊?”她虽然不知道那几个番人跟龙锡泞有什么过节,可依她的经验,问题恐怕还不小。虽然龙锡泞在萧家住的时间并不算长,可他的脾气怀英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了,素来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一言不合就要忍不住跟人打架的,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安静过。
龙锡泞终究没有闹,他甚至一句话也没说,也不喊着让怀英抱,低着头转过身就往船舱方向走。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龙锡泞一阵风似的冲进了船舱里。怀英正要跟上,忽然发现翻江龙正局促不安地站在走廊尽头,他的脸上很是紧张,直到龙锡泞进了船舱关上了门,他这才明显松了一口气。
翻江龙难道知道内情?怀英朝翻江龙招了招手:“江公子!”
翻江龙立刻不安地往后挪了半步,似乎想逃,又有些不好意思,进退两难。怀英见状,索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他面前,压低了嗓门问:“你知道五郎为什么生气,快告诉我!”
“我……这个……不能说……”翻江龙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我真的不能说。那……那是人家的家事……”
“家事?”这个答案完全出乎怀英的意外,居然是家事?那几个番人是龙锡泞的亲戚?可龙锡泞不是神仙吗?神仙也有外国亲戚?
怀英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翻江龙拽到甲板上,恶狠狠地道:“你快告诉我,不然的话,回头我就去挑拨离间让五郎去抢你的西江!”
翻江龙委屈极了,一脸悲愤地道:“你……你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呢?”
“你说对了,我就是不讲理。”
翻江龙是条老实龙,哪里是怀英的对手,被她威胁了一句,就老实了,吞吞吐吐了一会儿,终于小声道:“我……我也是听说的,”他不安地吞了口唾沫,声音像蚊子一般嗡嗡,“听说,五殿下的娘亲……是异族……”
“异族?”神话体系里佛道两界不就是相通的,佛祖不就是异族。可是……怀英忍不住又好奇地问,“五郎他娘……是个什么仙?”
翻江龙眨了眨眼睛:“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也是海里的……叫什么丽莎,不对,那是三殿下的娘亲,五殿下的娘亲,哎呀我想不起来了。你知道,龙王殿下比较风流,我知道的都有十几个……”
怀英的嘴巴都已经合不拢了。原来龙锡泞还是条混血龙!不仅是他,他三哥也是一样。那其余的几条龙呢?老龙王还真是……风流多情啊。怀英忽然明白龙锡泞为什么从来不提他娘亲的事,也能理解他为什么跟他爹过不去了。换了是她,要是萧爹纳上十几个小老婆,她也受不了!
再仔细想想,龙锡泞皮肤那么白,鼻子那么高,还真是有点儿混血的影子呢。不过老龙王的基因比较强大,所以龙锡泞还是比较偏向于东方……龙的长相,不知道他三哥长得像谁?
“五郎——”怀英轻轻推开门,温柔地唤了一声。龙锡泞躺在床上假寐,听到她的声音并没有作声,反而翻了个身,还用被子把头蒙住了。
怀英坐到床边:“晚上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做好不好。你昨天不是说想喝我煲的汤了,唔,小母鸡炖香菇,还是山药骨头汤,或是鱼头炖豆腐?”
龙锡泞猛地把被子掀开,露出小小的一张圆脸。他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脸上有些红,额头上沁出了汗,几缕黑发黏在上头,眼睛里亮亮的,仿佛有水汽。
“萧怀英——”他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我不喝汤。”
“好吧,那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红烧肉。”
“那就红烧肉。”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不高兴。”
“是的,你没有。”
“可你觉得我不高兴。”
“我没有。”
“你有。”
“没有。”怀英指着自己道,“我没有,不信你看我真诚的双眼。”
龙锡泞“扑哧”一下笑出声:“萧怀英,你眼睛里有眼屎。”
“胡说!”怀英慌忙用手揉了揉眼睛,“没有!”
“你笨死了。”龙锡泞哈哈大笑,在床上滚来滚去,“凡人……凡人就是愚蠢!”
他笑完了,忽然安静下来,睁大眼睛看着怀英:“萧怀英,你会一直陪着我吧。你会离开我吗?”
怀英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不行呢,我可能……会离开你。”她只是个凡人,有凡人的生活,再过几年她会像这个世界里别的女孩子一样嫁人、生子,然后慢慢地老去,平凡地过一生。
可龙锡泞,他还有漫长的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的岁月。
龙锡泞又生气了!
萧爹照样是察觉不到,萧子安的注意力也不在龙锡泞身上,翻江龙则一直低着头谨小慎微的样子,便是发现了什么也不敢说话。唯有敏感的萧子澹不住地叹气,自从龙锡泞来了他们家,萧子澹觉得他都快老了十岁。
“你们俩又怎么了?”吃完晚饭,萧子澹把怀英叫住,一脸无奈地问她,“又吵架了?”
怀英也很无辜:“我们就是探讨了一下人类短暂的生命。”
萧子澹只觉得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你就先委屈几天,等到了京城就好了。”等他们到了京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位小祖宗送到国师府去。像龙锡泞那样的……龙王殿下,估计也只有国师大人才伺候得了。
怀英却对未来的前景没有那么看好,她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一直到睡觉,龙锡泞依旧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怀英跟他讲不清道理,索性也不说了,吹了灯就上床躺下。
夜晚的船上很安静,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江上呼呼的风声和波浪拍击船身的啪啪声。怀英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脚边的龙锡泞忽然翻了个身坐了起来,大声问:“萧怀英,你是不是讨厌我了?特别想把我送走?”
“唔……”怀英忽然被他惊醒,脑袋都是晕的,伸脚轻轻踢了他一下,道,“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干吗呢?赶紧躺下,别感冒了。”
“你还没回答我!”龙锡泞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格外的亮。
怀英矢口否认:“哪有,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像你这样,模样长得又俊,皮肤又白,性格又可爱的神仙丸子哪里去找啊。乖,别闹了啊,我都困死了。”
龙锡泞也不知信了没信,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躺下钻进被子里,从床的那一头拱到怀英身边,趴在怀英肩膀上呼呼地喘着热气:“我就知道你喜欢我,好吧,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你睡一起吧。”
怀英伸出手在他的背上拍了拍,两人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轰”的一声巨响,大船像受到了什么重击似的猛地一震,睡梦中的怀英猝不及防,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床上甩出去。龙锡泞还没来得及睁眼,下意识地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拽住了她的胳膊,怀英才没跌落在地。
“怎么了?”怀英脑子里想起澄湖上的那一幕,心中顿时一紧。难道又有水妖追过来了?
龙锡泞似乎猜到了怀英的想法,低声安慰道:“不是他们,我没闻到妖气。”他竖起耳朵听了听,眉头紧皱。船上来了许多不速之客,船舷上,甲板上,全是陌生的脚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强盗?
“出来,都给老子出来。”门外传来恶狠狠的呵斥声。
船上传来乘客连连的求饶声,还有女人们惊恐的尖叫声,小孩子大声的哭闹声,乱成了一锅粥。
“老实点儿,再不出来小心老子不客气,不想活了是不是?”
怀英的心跳得厉害,连动也不会动了。龙锡泞一声冷哼,作势要起身,怀英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猛地扑上前拉住他的手,急声道:“你别乱来。”
龙锡泞恶狠狠地咬牙:“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到我面前撒野,真是不知死活。”上一次是被水妖缠得险些丢了性命,这一次,难道还要被一群愚昧的凡人侮辱?
“不准妄动!你忘了你自己现在的状况了?上次是翻江龙舍命相救,这一次,他才刚刚恢复人形,哪有法力来对付那些水匪,就算想救你也无能为力。你现在法力尽失,跟这些人硬碰硬,就好比用美玉撞石头,得不偿失。他们是强盗,只为求财,不会伤人。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丢了便丢了,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暂且忍忍,等你日后恢复了,想把他们怎么着都行。”
龙锡泞没说话,胸口起伏不定。
外头走廊里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旋即又是一阵“砰砰砰——”的拳脚声,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哀号,听得怀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快开门!”船舱的门被狠狠撞了几下,怀英不敢再拖延,赶紧抓了衣服三两下把自己包裹严实,又帮着龙锡泞穿好衣服,深吸一口气,牵着他的手,缓缓开门走了出来。
火把将甲板照得通亮,十来个强盗打扮的汉子拿着刀在船舷上来回走动,到处都是血,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有些在痛苦地呻吟,还有些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已经没了气。
船舷的另一头,蹲着几十个乘客,全都捂着脑袋不敢吭声。怀英扫了一眼,萧家人都挤在那边,萧爹使劲儿地朝她使眼色,怀英会意,赶紧低着头,牵着龙锡泞悄悄地挪到了他身边。
“别……别怕!”萧爹小声安慰她,“他们只是求财,别怕。”
萧子澹则悄悄拉住了龙锡泞的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那些强盗果然不搭理他们,招呼着弟兄一间房一间房地搜刮,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甚至金石书画,不一会儿,便堆了好几堆,共装了十来个箱子。怀英本以为他们就此罢手,不想,这些强盗们却贪心不足,把目光投向了船舷上瑟瑟发抖的乘客们。
“都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为首的大胡子冷冷地扫了一眼,哑着嗓子道,“谁要是敢藏私,那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莫怪大爷我下手狠毒。要钱还是要命,自己想清楚了。”